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摘要)

所有人亂成一團,請香爐的、燒紙錢的、請示王爺的。唯兩名老人面不改色仍坐在一旁喝茶,看著拜殿中間渾身抖動的瘦弱男孩。

男孩不到十歲,穿短褲、拖鞋,上身的T恤左胸印了「南台第一鐵工廠」五個小字,他站在大香爐前不停地抖,頭下垂、肩無力,像被無形的線絲牽引的尫仔。
捧著茶杯的老人問:

「哪家的孩子?」

另一名老人沒回應,他聚精會神看抖動中的男孩。

廟裡的志工阿雄提來剛插滿香的小香爐,繞男孩兩圈,讓香熏著男孩的全身,然後轉移至男孩臉前。

香,一如過去的發生作用,男孩抬起頭,嘴中發出彈舌頭的聲音,節奏的,噠,噠,噠。

周圍五個火盆幾乎同時燃起成落的紙錢,頓時灰白的煙隨氣流在廟裡打轉。

「怎麼沒看到順仔的人?他是廟公,這個時候不在廟裡,回去和老婆睡午覺?」

另一名老人也捧起茶杯。

「免操心,一定有人去找了。」

男孩停止抖動,像思考數學題目般半歪腦袋,突然舉起右手,抬起左腳,右手用力拍在失去拖鞋的左腳側面,便這麼單腳站了一分多鐘,左腳慢慢朝外畫個圓圈,往前邁出一大步,接著舉起右腳,嘴中喃喃自語。

「他說什麼?」

「聽不清。」

「閩南語?」

「我聽是河洛官話。」

「你聽得懂河洛官話?」

「順仔懂。」

「就是不懂,黑白講。」

男孩已在大香爐前一步步轉了一圈,停下腳步,左手往兩腿間抓起一把空氣。

「文仔。」

「怎麼說?」

「文官一手撩起長袍下擺,武將就要兩手才能拉起戰袍。」

「你又懂了。」

看樣子不假,男孩左手仍擺出撩住袍子的姿勢,右手則持了筆似的在沙盤上寫字。

「學過書法。我是說他寫毛筆字的樣子。三指握筆,懸空落筆。」

「沒錯。」

小香爐沒離開過男孩身子,人往哪裡,爐跟到哪裡。盆內紙錢燒得更旺,一陣風捲進廟內,吹得香灰紙燼飛揚。

穿白汗衫、縮腳黑色功夫褲的中年男子神色慌張衝進廟門,接過旁邊送來的一把香,他朝供桌後帷幕內的溫府千歲行了禮,馬上扭頭看寫字的男孩。

「順仔認識男孩。」

「看來是厝邊、莊頭的孩子。」

正說著,男孩甩下手中的筆,碰碰碰,用力踩鋪紅磚的地面,哇啦啦講出一長串模糊的文字,出乎眾人意料的身子一歪即倒下。

幸好順仔接住。

「看看他寫什麼?」

兩名老人走到沙盤前,兩行字,兩句詩,其中一人瞪大眼辨識沙中的字,口裡也隨著念出:

「三十六人宣唐威,代天巡狩辨忠奸。」

他看另一名老人,兩人視線的中間插入滿頭汗水的順仔,他也看向沙盤,點頭說:

「還好,不是路過陰靈,我看是千歲爺。」

千歲爺多久沒顯聖?兩名老人記憶力不可靠,順仔卻記得清楚—十七年。
十七後千歲爺回來了。

「哪家的孩子?」

「羅老師的。」

「羅老師的兒子這麼大?」

「兩個兒子,這是老大,叫羅蟄,應該沒記錯。」

「哪個蟄?」

「立春、雨水,到三月初的驚蟄。」

「啊。」兩名老人同時喊:「有蟲的那個蟄。」

1


羅蟄守在辦公室門邊的熱水壺旁,似乎準備隨時加滿室內任何人喝空的茶杯,否則他像多餘的人。

茶香、油炸的雞腿、汗臭、香菸,幾個人混出複雜的氣味。

主持人是執行檢察官,北檢二十七歲的菜鳥檢察官謝英弘,兩年前還在司法官訓練班差點畢不了業。大約一六五公分,圓嘟嘟的一張胖臉與黑框近視眼鏡,讓人聯想到私立高中喧鬧教室講台上束手無策的數學老師。

他沒有講台。

十二月的北方寒流滯留不前,可是他下公務車起便不停地以紙巾擦拭額頭,彷彿腦袋裡裝了一個火燒得正旺的爐子。

派謝英弘執行,與他年輕、長得福泰、未婚皆無關,正好他輪值而已。再說整個過程不需要謝英弘費心,看守所的所長早料理妥當相關程序。

搞司法的,沒別的,程序。

他向在場的人一一點頭,然後戴上口罩,不是搭捷運防感冒病毒那種一面綠、一面白的,是防PM二.五霧霾、SARS或禽流感的鴨嘴模樣那種。

看守所不是外役監,不養雞鴨。

林明樹,警察大學學士、東吳大學法律碩士,已擔任三年的台北看守所所長,考績連續甲等,不過對他而言,這天也是頭一回,緊張得事前溜去醫務室量血壓、脈搏,即使一切正常,仍吞兩顆健保給付的抗焦慮小藥丸。長袖襯衫、長袖黑西裝外套,遮不住他的右手時不時顫抖,不是帕金森連續的抖,是被針刺著突然的抖。

每隔幾秒,間歇性地刺。

齊老大上前按住他肩膀,非常用力,幾近於用力摟的那種用力按,並貼心的取下手腕的佛珠套往林明樹的手腕。

佛珠是齊老大老婆從中台禪寺請來的,期望老公凡事別衝動,罵人前先掐珠念佛號,具有定神止躁的功效。

齊老大念了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這不是尋常的一天。

法醫老丙就叫老丙,無論上級長官或初跑台北地檢署的新記者,一律喚他老丙,偶而寫結案報告時想不起他的名字,懶得打通電話問,直接就稱丙法醫。三十年前也許有人好奇:丙法醫?甲法醫和乙法醫呢?一年總得上十幾回電視新聞分析命案中的屍體,快追上五月天的人氣,丙法醫已成為陽光、空氣、水的當然存在。

地檢署,乃至於台北、台灣,就只有一名丙法醫,他本姓昺。

「日丙昺,光明的意思,發音為丙,甲乙丙丁的丙,甲骨文裡丙為魚尾,也是火的代號。我愛吃魚,見到記者,不由自主地火氣大,所以你們把我寫成老丙,雖不正確,可以接受。」

他穿幾處地方泛黃,不過仍追究得出原本應是純白色的醫生袍,鬍渣子裡總有些細微的小東西,猜得出他嚼完蔥油餅又沒抹嘴。對每位初次見面的介紹自己:敝姓丙,上日下丙的昺,光明的意思。

刑事局的第五文自認家學淵源,老愛挑戰老丙的「昺」姓:

「我姓第五,複姓,百家姓有,祖先是東漢的司空第五倫,你姓昺,哪裡來的日丙昺?」

老丙這麼回答:

「你可以姓第五,我不能姓昺?我祖上鮮卑人,後來漢化,挑個字當做姓氏。歷任的祖先一再告誡我們要低調過日子,尤其不可做官,好事輪不到,滿門抄斬受不了。不像姓第五的,到處出鋒頭,說不定哪天遇到姓第一的,悔恨到要改姓都來不及。」

昺,光明。

光明有其黑暗的一面,他抽菸、喝酒,喜歡吃警察的豆腐,幸好他的老婆以潑辣著稱,陸軍司令部官拜上校的大姐大,老丙人生裡陰暗的一面被強力壓制,甚至回家前得花五分鐘刷牙,設法消除菸味。據說丙家大嫂回家第一句話總是:

「家裡有菸味。」

完全家裡有共軍的高度警覺性。

老丙本是外科醫生,兼差法醫,不過十幾年來他對法醫的工作比進開刀房更熱情,成了台灣少數的專業法醫之一。

「替死人開刀,割歪了,切錯了,不會有醫療糾紛。」他說。

此刻老丙坐在一旁以蓮花指敲手機,如非討論公事便是應付記者。

即使行政院的發言人也沒老丙的媒體關係好,因為發言人有求於記者,記者則有求於老丙,像今天,像三天前到今天,所有與司法沾得上邊的記者全擠在法務部,菜鳥圍著好好先生的副部長喝古坑咖啡,聽副部長從《憲法》講到《民事訴訟法》;老鳥坐法醫研究中心破沙發,喝老丙免費提供淡得如水的茶,聽他分析三十六小時內屍體腐化中的變化。

他的茶不是茶葉泡的,茶包浸的,據說一枚茶包能泡三天。

節儉,老丙說,我的人格缺陷。

之一。齊老大用力補充。你的缺陷之一。

至於長得四四方方,有如麻將牌的刑事局偵查科齊富,論資格,是高刑事局長一屆的學長,早經歷分局長,原有機會外放直轄市警局的局長,但他抵死賴在刑事局掛三線一星當資深科長。嫌政治麻煩。

「到縣市當局長,成天叫我陪民意代表喝酒,我他媽不是酒家男。萬一哪個白目議員的手放到我大腿,老子當場蹦了他,鬧出人命怎麼辦?」

其實很多人佩服他的哲學,不論國民黨、民進黨的內政部長、警政署長,見到齊富,即使假裝也得客客氣氣稱聲「齊老大」。估計他被長官視為門神、等同家用工作箱,往儲藏室一塞,不礙眼不礙事不需要保養,必要時能派上用場就成。

齊老大是工作箱裡的指甲剪,不知誰心不在焉擱進去的。

另外是早準備一疊文件等長官簽字的沒有聲音、沒有姓名的書記官。

他當然有姓有名有其存在的價值,這晚大家太忙,一切能省略的姑且省略。

跑進跑出的羅蟄是跟班,剛掛兩線三星的台北市刑大警官,資淺官小,齊老大說什麼,他做什麼,而且始終一臉微笑。

與卑微無關,羅蟄就是這麼討人喜歡,不知誰開始叫「小蟲」,他從沒為此不舒服過。

「你他媽的,小蟲,去市刑大一年多,老毛病又犯啦?」

喀,羅蟄兩腳跟併攏敬禮:

「老大,好久沒見到刑事局長官,忍不住。」

丙法醫笑得如同乩童,抖個不停。

「拜託,老丙,你對他說說,看他的笑容沒?比梁朝偉笑得更帶勁,改行賣房子去,賺得更多。」

齊老大一度綽號雷公。

最後一個喊他雷公的警官,曾經立正挨罵三十多分鐘,稚弱的心靈受到極大創傷,辭職回家鄉參加選舉當了縣議員。如今他仍到處對各種人感恩齊老大:

「是老大把我罵成議員,多虧他鐵的教育。」

六個人從下午五點窩進看守所林明樹的所長室內,喝掉兩壺咖啡、半筒凍頂烏龍,沒吃便當,七點隨林明樹移動到人稱「奈何橋」的行刑室內。法務部三天前批下朱俊仁的死刑執行令,按照規定必須於三天執行完畢,換句話說,無論今晚下冰雹、刮颱風,台北看守所都得送朱俊仁上路。

消息傳出,二十四小時前,監所大小牢房紛紛傳出《往生咒》的誦經聲: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帝,阿彌利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楉,枳多迦利,娑婆訶。

為獄友送行,為自己累積陰德。

台北看守所不是一般的服刑監獄,專門羈押刑事案件中不准交保、等候出庭的被告,編制可容納約二千四百人,不過始終處於超收狀態,所長室內的黑板寫的最新數字是三○七七,許多牢房因人數太多,晚上就寢時只能側睡。

一律朝左或一律朝右,免得口臭薰得彼此難入眠。

一名人犯曾向巡視的監察委員抱怨:

「你要不要來住住看,幹,半夜抓被跳蚤咬到的腿,先抓到左邊盧仔的腿,再抓到右邊灶腳的腿,恁爸找好久才找到自己的腿。」

監委走了,典獄長用他陰陽怪氣的口氣問那名人犯:

「監委交代我們改善,請問你抱怨跳蚤,還是抱怨盧仔、灶腳的腿?」

看守所的重要人犯分在單人房,包括死刑犯。

丙法醫愛討論台灣的人權,打呵欠地說:

「我們的司法,六字原則,抓起來,關起來。不信?走趟看守所看看,四字真言:一體收押。小蟲,我說的對吧?」

「是,長官英明。」

「他英明?少他媽的嘻皮笑臉。小蟲,不是才說過,少亂拍馬屁,還以為這幾年你長大了。」

「想到和老大在一起的日子,一高興真的忍不住。」羅蟄一臉笑容地回答。

其實丙法醫說的沒錯,若有心人統計被告的被羈押率、羈押時間、在看守所的平均使用空間之狹小,台灣可能的全球排名,可能被列為台灣奇蹟。

之一。齊老大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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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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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

張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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