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買了你老婆(摘要)

一九七二年七月三日上午。福建省北部的一個頗大的城市:南平。

這一天是趕墟的日子,城內人潮洶湧。一向沒有什麼顧客的「第一飲食店」也坐滿了人。牆角的一張小桌子旁,我們的主角賀桂芬獨自坐著,她打扮得挺整齊,有點不耐煩地頻頻向窗外望著。
過了不久,一個老頭帶著一個年輕小伙子走入店來,一直走到賀桂芬的桌邊坐下。老頭開腔了:

「我來介紹,這位是賀桂芬同志。這位是汪建國同志。」

賀桂芬瞟了一下汪建國,這小伙子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長得胖胖的,舉止像個小孩。她滿意地笑了。

老頭乾咳了一聲,道:「時間不早了,我也就直話直說。雖然我是作買賣的,但是也要你們雙方自願。如果你們兩個現在反對,還來得及。」說罷,她望了望賀桂芬。

賀桂芬倒是很爽直:「我願意嫁給他。」

老頭又轉向汪建國,用詢問的目光望著他。

不料汪建國也同樣爽快:「我願意娶她。」

老頭頓時笑逐顏開:「好,你們兩人都願意結這門親事,太好了。價錢方面嘛,我們也早就談妥了。汪同志,你把錢帶來了嗎?」

汪建國從內衣中掏出一包錢放在桌上。

老頭點了點頭:「首先,我這個中間人收取介紹費三百元。」

汪建國從那包錢中間數了三十張十元鈔票交給了老頭。老頭不放心,又重新數了一遍,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錢藏入自己的內衣袋中,他又開腔了:「第二筆錢是要付給新娘子,作為她嫁到南平來的聘金,一共是一千元。」

汪建國又數了一疊鈔票交給了賀桂芬。賀桂芬也同樣小心地數了一遍,然後藏入自己的內衣袋中。

老頭站了起來:「好了,人財兩清,這單買賣算是完成了。汪同志,你可以帶你的老婆回家了。」

於是汪建國便領著賀桂芬走出了飲食店,走上大山,走回他的家去了。

一單人口買賣就這樣完成了。在文化革命時間,這種販賣婦女的事件真是多如牛毛。

為什麼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願意賣身到南平來呢?

一九七二年六月五日。

福建西南部永定縣湖坑公社某個小村莊。

生產隊長李昇發愁了。

大兒子準備娶媳婦了,可是女方卻要索取一千元的聘金。李昇全家辛苦了一年,總共才賺了三千個工分,每個工分值一分錢人民幣。也就是說,李昇一家人今年總共才賺了三十元人民幣。這點點錢,購買全家的口糧都不夠。

一千元?李昇發愁了。文化革命足足鬧了六年,以前種菸葉的田地,全部都要改種水稻。沒有副業,也就沒有收入,這幾年他們都要靠政府救濟款過日子。一千元?李昇只有在夢中才見過。

李昇和老婆商量了很多次,老婆也哭了多次。是啊,在這一帶山區,男人二十歲就應該成家了。可是兒子今天都已經二十八歲了,仍然是王老五一名,在整個村裡早已成為眾所皆知的笑柄了。

客家人最重視男人的尊嚴,眼看兒子受到村中人的嘲笑,李昇心中也挺難過。「是啊,是成親的時候了,不能再拖了。」李昇搔了搔禿的腦袋。「可是,一千元啊一千元……」

過了幾天,山下公社來了通知,要李昇去開生產隊長會議。李昇又是滿腹牢騷;文化大革命以來,自留地少了,口袋中的錢少了,就是會議增多了。一會兒說林彪是好人,一會兒說林彪是壞人,每次會議都變一個樣兒。所以李昇每次會議都不敢缺席,生怕「跟不上形勢」。

不過,下山開會也有好處,開半天會就當一日計,記十個工分,還有一頓免費的午餐吃,有豬肉的。李昇希望會議開得長一點,這樣就可以連晚餐也免費了,有豬肉的!

他的願望果然實現了,會議決定連開三天。但是他已經沒有心思吃豬肉了。因為會議的內容令他大有感觸!

會議室由永定縣的人民武裝部長主持,縣公安做了一個長篇報告,題目就是「打擊販賣人口的犯罪活動。」

報告指出,永定全縣一共有一百多名人口販子,數年來販賣的婦女多達一千餘人。絕大多數人都被賣往江西南部。

原來永定山區聚居的全都是客家人。這裡男尊女卑的風俗非常嚴重:婦女不准與男人同室吃飯,甚至連洗腳盆也分男女,男的又大又深,女的只能用一個小木盆。白天,婦女們要和男人一樣下田耕種。黃昏收工回來,男人就去泡茶、聊天。而女人卻要餵豬餵雞鴨,種自留地,燒飯做菜,洗衣服……一直忙到深夜,然後還要上床,將最後一點精力奉獻給丈夫。

飽受生活折磨的永定婦女於是產生了一種傳說:在江西南部,婦女少,男人多,於是形成女尊男卑的風俗,婦女只要一嫁到那裡,便可以整日坐在家中享清福。

這種無中生有的消息不曉得是從哪裡來的,公安局長的報告說這是人口販子編造出來的。不管怎麼樣,這種傳說在整個永定山區的婦女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很多人自己去找販子,希望嫁到江西去。

據說江西人出的聘金很高,如果是有姿色的女孩子。可以賣到一千元。

一千元!又是一千元!李昇思潮起伏。

「如果我們有個女兒,就可以把她賣到江西去,得到的一千元聘金就可以給大兒子娶媳婦了。」晚上,李昇和老婆閒聊著。

可惜,李昇有三個兒子,偏偏一個女兒也沒有。

突然,老婆抓住他的手,興奮地說:「我可以嫁到江西去。」

李昇一時糊塗了:「妳怎麼嫁?我還沒死啊!」

老婆含笑解釋:「我只要找一個不相識的人口販子,說是剛剛死了老公,他也沒法子查出來啊。」

李昇更是糊塗了:「我還沒死啊?」

老婆笑著戳戳李昇的額頭:「真是個木頭腦袋。我想找個人口販子,嫁到江西去,這樣就可以得到一千元聘金,就可以給大兒子娶媳婦了!」

李昇聽明白了,他慌了:「兒子娶媳婦了,可是我的老婆卻嫁掉了,我豈不是吃大虧?」

老婆解釋說:「等我賣到江西,得到一千元聘金,就偷偷地跑回來。這樣,你又得回老婆,兒子也得到老婆了。」

李昇更慌了:「老婆啊,這是騙婚啊,抓到要判刑的!」

老婆胸有成竹:「我用假名,假地址,人口販子又不會查證件,男方上哪兒抓人呢?」

李昇仍在猶豫:「但是,這種事很不光彩,萬一村中的老鄉知道了,我這個生產隊長的面子往哪兒擱?」

「嗨,沒有叫你大鑼大鼓去張揚,明天我就跟村中人說去上杭縣探表姨,半個月後我就回來了,誰會知道啊?」

「再考慮一下,好嗎?」

老婆火了:「再考慮,兒子要做一輩子王老五了!我不管啊!明天我就出發了!」

這一夜,李昇通宵沒闔上眼。

一九七二年六月八日,李昇的老婆從永定縣來到了龍岩市。

在這之前,李昇特別跟著公安局長,打聽有關人口販子的所有資料。公安局長做了兩天報告,發現參加會議的人大部分都在打瞌睡,不由得心灰意冷。如今見到半路殺出個「知音」,公安局長非常感動,特別在大會上提名嘉獎李昇。

現在李昇的老婆來到龍岩火車站徘徊,根據李昇得到的資料,這裡是人口買賣的主要地方。李昇的老婆在自己右胸別上一朵紅花,這表示她願意出售自己。

半個小時之後,果然有個老頭上前來兜搭。兩人轉移到車站旁的小茶館展開了談判。

李昇的老婆用了一個假名:「賀桂芬」,說自己來自武平縣,剛剛死了老公,生活貧困,想嫁到江西去。

老頭問她想要賣多少錢。賀桂芬──我們現在只好這樣稱呼她──表示想收一千元聘金。

老頭哈哈大笑:「一千元?你發夢啦?我賣過多少人,最漂亮的大姑娘,還要處女,才可以賣到一千元。妳今年多大了?我看最少也四十歲,頂多只能賣四百元。」

四百元?賀桂芬的心沉了下去。

「不行,我一定要一千元!」她離開了老頭,再次來到火車站,又別上了一朵紅花。接下來的幾天裡,她接觸了六、七個人口販子。但是他們出的價錢只有三百元,比老頭出的價更低。
賀桂芬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身價,知道了自己絕對不可能賣到一千元。

兒子的婚事又吹了,她又繼續受到村中人的嘲笑了。李昇的「面子」又要繼續丟下去了。

賀桂芬趴在火車站的長椅上抽泣……

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賀桂芬抬起了淚痕滿面的頭。那個老頭站在她的面前。

「妳一定要賺一千塊錢?」

賀桂芬編造出十幾個慘絕人寰的理由,說明自己是如何急需一千元。

老頭同情地點了點頭:「有個人,願意出一千三百塊錢買個老婆。」

賀桂芬就像是沉到大海的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的木頭那般興奮,她馬上叫了起來:「老伯,帶我去!帶我去!」

老頭狡黠的眼珠一轉:「不過,我的介紹費要收高一些。」通常,人口販子收的介紹費是聘金的二成。

「我給你三百!我只要一千塊!」賀桂芬急忙保證著。

老頭一副關心的樣子:「不過,有些情況我要先向妳做個說明。這一次不是江西人來買,而是南平的人。」

南平在福建北部,是個大地方。賀桂芬連忙說:「能夠嫁在本省,我更是求之不得啦。」

老頭又說:「買的人不是住在城內,而是住在深山。據說是以伐木維生的。」

賀桂芬本來就準備聘金到手之後便要逃跑,管他是什麼維生的?住在深山?更方便逃跑啦。

老頭沉默了一下,最後又說:「這單生意也是一個朋友介紹給我的,買的人呢,我也沒見過。所以呢,妳也要有個心理準備。」

這番暗示很清楚:買一個黃花閨女也才一千,而這個人肯出一千三,而且不論年紀,不論美醜,只要肯賣就有交易,這實在是有點反常。

有什麼反常的呢?賀桂芬左思右想:可能是個殘廢的,或許是個老掉牙的老公公,或許是個性無能?

「管他有什麼不正常,反正我是準備要逃的,即使是瘋子也沒關係啦!」她心中反覆盤算著。

突然,她想起了。萬一這個人是個痲瘋病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痲瘋病一接觸皮膚就會傳染上。對了,一定是有個痲瘋病人,娶不到老婆,才肯用高價來買。

於是賀桂芬提出了一個小心翼翼的建議:到了南平之後,雙方先見面,才進行交易。

老頭子也欣然同意,兩個人當天晚上就搭上火車,直奔南平去了。

一九七二年七月三日下午。南平雲霧山中。

賀桂芬跟著汪建國沿著崎嶇的山路向深山走去。

賀桂芬幾乎要笑出來:「什麼痲瘋病!原來是個英俊健壯的小伙子。要不是為了一千元,自己真想就此嫁給他,不回永定縣了。」

她摸摸自己的口袋,一千元就在口袋中。真金白銀的一千元啊!兒子這回可以娶媳婦了!李昇可以露臉了!

山路像是沒有盡頭,已經走了三個多小時,賀桂芬不耐煩了:「我們的家到底還有多遠?」

汪建國用手指指了遠處的群山:「妳看到最高的那座山峰了嗎?山頂上有座房子的。」

賀桂芬抬頭望去,果然在雲霧繚繞的最高峰頂,有座白色的小屋子。她高興地說:「我看到了!那就是我們的家,是嗎?」

「不,那是空軍的雷達站。」

賀桂芬失望了。

汪建國接著說:「我們的家就在雷達站再下去的山腰裡,再爬兩個小時就到了。」

汪建國攙扶著賀桂芬慢慢走著。

賀桂芬的心裡有點不忍了:「多麼善良的小伙子!他還不知道,明天我就要帶著錢跑了。」

烈日當空,曬得石頭都要冒煙。汪建國突然爬上樹去,摘了一些樹枝野果。野果送給賀桂芬解渴。那些樹枝他用來編了一頂草帽,替賀桂芬戴上。

賀桂芬心裡一陣顫抖:「多麼體貼的男人啊,我該欺騙他嗎?……或許,我明天不跑,多陪他兩天才跑吧。」

她動搖了,要不是為了心肝寶貝的兒子,她真的不忍欺騙這樣敦厚的小伙子。

山路越來越陡了,賀桂芬只覺得全身虛脫,大氣直喘,眼前發黑。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無力地說:「我再也爬不動了。」

汪建國猶豫了一下:「再不走,天黑就到不了家了。」

說罷,他蹲了下來,把賀桂芬背在背上,繼續向山上走去。

賀桂芬幾乎要掉下眼淚:「這樣好的丈夫,真是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啊。那個李昇!從來就只懂得向我喝罵……或許,我多住一星期再跑啊?還是住兩星期?……」

她的頭貼在汪建國的背上,強壯的肌肉烏黑油亮,汗珠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滾動,發出誘人的男性氣息。

賀桂芬的心醉了。汪建國的胳膊正拖著她的屁股,一晃一晃,令她渾身酥麻了。

「強壯的汪建國啊,你是個真正的男人,你在床上一定更加有力!… .李昇?五十多歲的李昇?整個晚上咳嗽的李昇?」

賀桂芬情不自禁地將嘴唇貼在他的後頸,輕輕地吻著。她的心怦怦直跳,因為她已經做出一個劃時代的決策:「明天我就下山來,把這一千塊錢郵寄給兒子。然後我就回山上來,跟著汪建國過日子,再也不回去了!讓李昇見鬼去吧!老娘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一座木頭房子,破破爛爛,又黑又小。

汪建國有點慚愧地說:「這就是妳的家。」

這木屋比李昇的房子還破爛,看起來南平的人也不比永定富裕。

「房子有什麼要緊?小汪可要比李昇年輕三十歲!」賀桂芬完全沉醉在憧憬之中。

汪建國推開了「吱吱」響的木門,示意賀桂芬先入屋。

屋內只有一張粗木桌,桌上放著一面盆的麵條。木桌的四周坐著六個人,他們全部默默注視著賀桂芬。賀桂芬低聲問汪建國:「他們是親戚?」

汪建國搖了搖頭。

「是鄰居?」

「他們都是伐木隊的工人。」

哦,原來是小汪的同事。賀桂芬趕緊微笑著向大家點頭。

六個人一動也不動,像六根木頭一樣呆呆坐著,十二隻眼睛一起注視著,像十二把槌子,釘著賀桂芬。

難堪的沉默。賀桂芬不由得轉頭望著汪建國。

汪建國緊張地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從牙縫中迸出了以下幾個字:「他們也都是妳的丈夫!」

賀桂芬完全不明白:「你說什麼?」

「買妳的一千三百元,是我們七個人合夥湊的。」

賀桂芬像遭到當頭一棒,整個人幾乎昏了過去。

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是殘酷的事實擺在面前,她如今已落入了七個男人的包圍之中!

汪建國從桌上的面盆內盛了一碗麵條,端到賀桂芬的面前,安慰她:「桂芬,吃麵條吧。我們已經三年沒有吃過麵條了,今天是大家的喜日,所以我們用最後一點錢買了些豬肉麵條,吃吧。」

賀桂芬滿腦子盡在轉著念頭,如何盡快脫離這個火坑。但是豬肉麵條的香味依然吸引了她。她也很久沒有吃到豬肉了。

她狼吞虎嚥地吃了三大碗麵條。汪建國把她引入一間臥室,讓她休息。然後七個男人馬上撲到面盆前,爭先恐後地把麵條一掃而光。

臥室靜悄悄,賀桂芬坐在木板床邊,再一次盤算著下一步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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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買了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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