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好人(摘要)


01龍蝦跟海馬

抵達柏林的第一天,她迷路了。

完,蛋,了。冷靜,她告訴自己,撐開鼻孔,張開嘴巴,用力深呼吸,一定聞得到。

記錯了吧?還是聽錯了?她根本聞不到咖啡,或雪茄。小弟說的是雪茄吧?還有咖啡,沒聽錯吧?龍蝦?

好熱,柏林盛夏顯然有惡意,抓了吹風機,溫度風速調最熱最強,往她鼻孔、耳朵、嘴巴灌熱氣,扁平的身體膨脹,像熱氣球離地,手揩額頭汗粒,指甲戳到泛紅皮膚,身體破洞漏風,被重力拉回熱燙地面,洩氣癱在行李箱上,吁吁窘迫。

這裡是哪裡?走失的貓?走失的狗?今天幾月幾日星期幾?德國與台灣時差幾小時?柏林跟員林時差幾小時?為什麼來柏林?為什麼匆忙離開員林?小弟的家在哪裡?為什麼匆忙離開台灣?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昨天嗎?還是好幾天了?那幾個黑衣人到底是誰?為什麼小弟會答應讓她來?大弟在哪裡?為什麼她會想來?龍蝦?德國在哪裡?柏林在哪裡?海馬?大弟為什麼不接電話?咖啡?雪茄?

她心裡每個自我提問,似乎都有答案,只要腦子清晰,就能輕易解題,她是高中老師,每天都逼學生考試解題,這有什麼難的。但此刻她腦筋熱霧瀰漫,頭皮熱帶雨,腋下是白熱捕蚊燈,夏天是趨光的凶猛蚊蟲,朝腋下衝撞,腋毛著火,身體焦臭。將近一天的飛行她都沒睡著,一閉眼,眼前就會浮現那雙手。

她背貼著學校圍牆,不敢直視那雙手,只好抬頭看天空。午後多雲悶熱,不見太陽。圍牆看似無害,原來太陽躲進圍牆午覺,水泥牆面燒燙,在她的背上一家烤肉萬家香。黑衣人的雙手從她下腹部往上探索,手心粗礫,指腹老繭如地表硬岩,尖銳指甲不懷好意,緩緩刮過她平坦的胸部,抵達喉嚨那刻,掌心忽然狂犬,十指尖錐,用力掐住她的脖,活埋她的尖叫。那雙手汗濕漉漉,有菸味、檳榔味,指甲修葺整齊,但雙手的小指頭指甲皆刻意留長,指甲長度超過無名指,像是44號客人。等一下,是44號嗎?那雙手截斷她的呼吸,她想到的不是求生,而是,請問你是44號嗎?員林44號客人?不,你太年輕了,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先生先生拜託放開我,讓我查一下筆記本。

黑衣人說:「林老師,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妳。請問老師,妳弟在哪裡?我放開手,妳就要馬上跟我說喔。跟林老師報告一下,我兩手不聽話,我控制不了它們,尤其是遇到不老實、不肯說實話的人,它們會立刻抓狂。我上次才不小心用我的小拇指的指甲,戳瞎了一個人的眼睛,哎喲,真的不是故意的啦,但我太氣了,所以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林老師乖喔,不要叫,不要怕,我倒數五秒,就會放開,拜託妳不要讓我生氣喔。五,四,三,準備好了嗎?」

這樣的窒息感並不陌生,她曾經被這樣用力掐過。小時候。那個夏夜。冷氣機隆隆雷鳴。她張開眼睛看。那個人逼她張開眼睛。399號。399號說,閉上眼睛,這次就不算。小弟好安靜。大弟不在家。她想求救。母親摀住她口鼻,不准她尖叫。母親無聲尖叫。夏天的蚊子是不是都停在她臉上吸血?因為母親的手不斷撞擊她的臉,謝謝母親,幫她打臉上的蚊子。母親賞她好幾個耳光,聲音顫抖,壓低聲音說:「不准哭,眼睛張開。」但是母親自己在哭。忽然又一個耳光:「跟妳說眼睛張開聽不懂是不是?叫你們笑,聽不懂是不是?」痛嗎?她忘了,她想不起來當時到底痛不痛。但她記得小弟的臉,眼睛睜好大,跟她對望,手伸向她,微笑。小弟的眼睛好美好大好深,睫毛棕櫚葉,瞳孔宇宙,鼻子峻嶺。同一個母親,為什麼他們眼睛、輪廓毫不相似?說姊弟沒人信。小弟的父親,一定不是她的父親。她的生父給了她塌鼻小眼薄唇,就算笑起來,還是一臉苦,小弟的生父一定是個俊男,給了小弟好眼好鼻。小弟露齒笑,微微皺眉,每一根細緻的眉毛都站起來,酒窩尖叫,瞳孔裡的宇宙,緩緩塌陷。窗外的員林,豪雨肆虐。

她拖著大行李走過柏林安靜的街道,行李箱輪子在石板路上掙扎,路面上的石子長時間被踐踏,怨氣濃,以崎嶇阻撓,行李箱數次掙脫她的拉扯。真的好安靜,午後的陌生街道,無風無人。怎麼可能,這不是德國首都嗎?不是有幾百萬人口嗎?為什麼這麼安靜,人呢?揉眼左看右看,就是找不到龍蝦跟海馬。手機沒電了,小弟的地址存在手機裡面。完了,真的完蛋了,一定是走錯路了。

慌張絆腳,她腳踢到路面上突出的石子,身體失衡,撲倒在石板路上,四輪行李掙脫她的手,在凹凸路面上忽然滑順,快速溜往對街,太熱了,再度掙脫老處女,來到對街陰影處,乘涼姿態,瞪著她。她雙手貼在路面上,石子好燙,全身汗,趕緊把羽絨衣給脫了。昨晚出門搭機前,她在衣櫥裡挖出很多年前在東京買的平價輕薄羽絨衣,她想像的柏林,是個寒冷歐洲都市,雖是八月,一定需要一件外套吧,聽說冷氣在歐洲珍稀,夏涼,避暑勝地,冷戰中心。但真的來了,怎麼這麼熱?冷戰冷個屁,根本比台灣還熱。這裡真的是柏林嗎?她真的在柏林嗎?柏林真的存在嗎?小弟真的住這裡嗎?她是不是搭錯飛機了?

小弟在電話上說,可以,就來吧,但真的太突然了,工作沒辦法臨時取消,沒辦法來機場接她,請她搭計程車。她說德國計程車一定很貴,她可以搭公車或者地鐵,反正手機裡面有地圖啊,打開導航,跟著走就好,簡單啦。小弟在電話上詳述他家附近的地鐵、地標,說了一堆,她根本無心做筆記,想說反正有地址就好,到時候在手機裡輸入地址,跟著機器走。她根本沒做周全計畫,不知道為什麼,一下飛機,台灣的手機SIM卡根本不能漫遊,機場的無線網路也連不上,好不容易終於連到機場咖啡廳的免費網路,正要輸入小弟家地址,手機就沒電了,翻找行李箱與背包,就是找不到充電線跟行動電源。她努力回想,小弟跟她說了些什麼?藍色的海馬,紅色的龍蝦,還是紅色的海馬,藍色的龍蝦?還是藍紅相間?到底為什麼會講到龍蝦?鑰匙?啊,等一下,好像想起來了,找到龍蝦就能找到小弟家鑰匙。還有,好像還有講到廣告,那附近街道的電線桿、變電箱上都貼滿了尋人啟事的廣告。等一下,是尋人啟事嗎?好像是尋貓吧?還是狗?那一站地鐵,她記得是F開頭,出門前在電腦上看,在柏林的西南。F,F什麼?對了對了,橡樹,他們說過橡樹,但似乎不是昨晚聊到。這些年姊弟失聯,難得跟小弟通上電話,話題乾涸,正在找話題,試圖寒暄,小弟忽然說到橡樹。為什麼會說到橡樹?小弟昨天是不是還有說鋼琴?住家隔壁有一家手工鋼琴店,老闆看起來很凶,總是坐在店門口,指間一根不點燃的古巴雪茄,每次前妻來訪之後,就會在店裡開始抽雪茄,彈一整天的鋼琴,深夜還不停,直到鄰居受不了報警。她想起來了,小弟說味道。是雪茄的味道嗎?啊不,好像是咖啡的味道。對,咖啡。小弟說,F那站地鐵走出來,就是一家小巧的咖啡館,老闆自己炒豆,香氣濃厚,可喚醒整個柏林。姊弟好久沒聊天了,她好喜歡跟小弟聊天,可不可以不要掛電話?她好久好久沒有跟任何人聊天了。

手機沒電,只好回到查地圖的古典時代,她在機場的櫃檯要了柏林地鐵圖跟簡易地圖,眼神聚焦城市西南區塊,努力找F開頭的車站。柏林地鐵圖非常複雜,簡直是蜘蛛網,她小蟲眼睛黏上去,動彈不得。好不容易似乎找到了,不確定,但也只能試試看,買了車票,搭公車,下錯車站,轉了三次車,地鐵又公車,公車又地鐵,不識南北,硬著頭皮問路但失敗,天哪德文都忘光光了,英文竟然也說不出口,拉著行李到處亂搭車,好多車站根本沒電梯,行李威脅扯斷她手腕。曲折好幾個小時,終於來到F這站。

走出車站,的確有一家小咖啡館,太好了,終於到了。但,是這一家嗎?剛剛亂搭車,也有看到其他不是F開頭的車站外有小咖啡館。面前這家小小的,沒開門,深呼吸,聞不到咖啡香,而且這熱天午後,柏林根本睡死了,車站內外竟然只剩她一人。她往店裡探,沒看到炒豆老闆,只見零散椅子,姿態疲憊,在桌子上倒立。陽光在石板路上鑄鐵,橙紅火花四濺。龍蝦龍蝦龍蝦龍蝦,她拉著行李,心裡不斷反覆龍蝦。找到龍蝦,就能找到鑰匙,超過約定時間了,小弟一定很急,說不定已經在門口等著她。

她雙手掙脫火燙的石板路,慢慢起身,羽絨外套躺在路面上,死狀淒慘。這件廉價外套洗了太多次,面料有多處破損,裡頭的羽毛逃逸,她有一次在校園趕路,聽到學生在偷笑,回頭看,原來她的外套一路噴發羽毛,來時路成了羽毛雪花小徑,立刻猜想學生給她的新外號。果然,那天她成了學生口中的「掉毛老處女」。還不錯啊,平常只是「老處女」或是「欠人幹」,現在終於多了兩個字,更響亮。過幾天,外號吃了什麼營養品,不斷變長,變成「員林最後一個掉毛老處女」。她不會針縫,就拿OK蹦貼住外套破損處,阻止羽毛外洩。丟了可惜啊,員林整年溫熱,這外套根本穿不到幾次,多貼幾個OK蹦,還能陪掉毛老處女幾個冬天。

員林老處女來柏林了,彎腰撿傷痕外套,看到了橡果。

是。一定是。雖然從沒看過實體,但她從石板路面上撿起來的,一定是橡樹的果實,她記得在網路上看過圖片。圓滾滾,表面如卵蛋光滑。注意看這條安靜街道上的樹木,枝椏沒有這些果實,推論不是橡樹。她拉著行李低頭找橡果,橡樹橡樹橡樹,找到橡樹,就能找到小弟的家了。對,小弟說,柏林家前面的庭院,有一棵百年橡樹。

街上零星的橡果似乎有意帶領她,她跟著橡果走,彎進一條小路,走進更安靜的街道,她是不是被世界拋棄了?還是誤闖了什麼平行時空?這裡聽不到人車,街道底有蔥綠公園,公園裡的樹沙沙搖晃,邀請她入內。

她走進去,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身後一棵巍峨大樹,椅子上有粒粒橡果,她好累,手心橡果聚集,懶得抬頭,她知道自己找到橡樹了,但是,依然沒有小弟的蹤影,也看不到龍蝦,這是公園,不是小弟的庭院。

公園裡沒有人煙,時間好慢,樹影羽毛在她皮膚上搔癢,終於有一陣涼風,她在長椅上躺下,夏天立刻壓在她身上,她好累,好想好想睡覺。

怎麼可能會迷路?她從來不迷路,生命中的一切,她都精準掌握。幾點進學校,哪一天開學,哪一天期中考,暑假何時開始,班上有幾個學生,哪一年哪一天退休,什麼時候祭拜母親,開車十五分鐘到校,在哪一家自助餐吃飯最不會遇到叫她「老處女」的學生,一切規律。這是她掌握人生的方式,每天走一樣的路,過同一個紅綠燈,在同一個加油站加油,吃一樣的東西,同一時間睡覺,準時五點半起床,每週六固定買一張樂透彩券。就算要走陌生的路途,一定會先在手機上、電腦上詳細規劃才出門。母親死後,她開始在寒暑假出國度假,選鄰近的日韓,一開始自己來,辛苦查明景點餐廳位置,所有路途細節自己掌握。但後來發現自己體力跟精力都無法負荷,開始跟團。她總是旅行團裡怪異的存在,所有團員都是情侶朋友或家人,只有她單身中年女性,獨自一人參加旅行團,自己一間房,不太與人說話,不喜歡跟人合照,靜靜跟著導遊走,專心聆聽景點介紹。有一次不知道是誰搞錯,她自己笨還是旅行社蠢,反正她竟然誤闖了新婚日本蜜月旅行團,整團都是新婚夫妻,只有她是單身女性。那次她聽到有幾對夫妻在討論她,怎麼會報名蜜月團?好奇怪喔,每天擺個臉色,聽說是高中國文老師,難怪老是臭個老師臉,凶巴巴,又不跟大家聊天,搞孤僻可以自助旅行啊,來日本自助不難吧?她原本決定假裝沒聽到,但越聽越氣,實在受不了,她平常一個嚴厲眼色就可以讓千百個吵鬧的高中學生安靜,怎麼可能忍下這口氣,拜託她可是員林有名的掉毛老處女。她忽然現身,以她平常罵學生的音量與語速對這些蜜月夫妻說:「你們說我?那你們為什麼不自助?集體度蜜月,怎樣,小學生手牽手一起上廁所啊?結了婚就跟我一樣,智商變低是不是?路標看不懂是不是?不會搭車是不是?飯店不會訂是不是?出國需要導遊牽著,不然會迷路是不是?沒有導遊教,不會度蜜月是不是?沒有人教,就不會進洞房是不是?啊,說啊,是不是?」她的話語砲彈,射穿所有蜜月團員僵硬身體,大家眼睛死水,不敢回嘴,彷彿回到中學被師長打罵的歲月。

這幾年她參加過無數旅行團,不管什麼樣的團,導遊通常會給予自由活動時間,幾點幾分,這裡集合,請勿遲到。她雖然體力不佳,但一定事先問好導遊附近狀況,網路查明店家餐廳,在有限的團體旅遊自由時光裡,自己找到路,自己用餐,避開所有團員,準時回到集合地點。

但今天怎麼會這麼笨?出發前沒把小弟的住址寫在紙上,一切資訊都在死掉的手機裡。萬一真的找不到龍蝦或者海馬怎麼辦?找警察?德文都忘光了啦,怎麼跟警察說,Guten Tag,我在找我小弟?「我」,她還記得是ich,「找」,哎喲,找,找怎麼說?好丟臉,幸好沒有人知道,她這個高中國文老師,其實讀過德文系。

才不過幾個小時前,她人在員林,黑衣人鬆手,等她把氧氣吸回身體,咳驚懼哭慌張。

「說啦,拜託啦,林老師,妳親愛的弟弟,在哪裡?」

「他……我弟弟,他在,柏林。」

「什麼?柏林?幹,我就知道。幹你娘!竟然跑去了……等一下,什麼?柏林?柏林在哪裡?」

她答不出來。

沒說謊,她真的也不知道,柏林在哪裡。

還有,她不是故意說謊,但,面對黑衣人的脅迫,說柏林,當然是錯的答案。

弟弟?哪個弟弟?她有兩個弟弟,大弟前一陣子常來借錢,現在不知人在何處,小弟早就出國了,現在住在柏林。

被掐住的分秒,她當然知道這些人找的一定是大弟,不可能是小弟。其實,應該沒有人知道,她這個員林最後一個掉毛老處女除了這個大弟,還有一個住在德國的小弟。

下午時分,蟬在樹上對夏天乾吼,黑衣人來到校門口。警衛打電話通知,校門口有人找國文科的林老師。怎麼可能會有人找她?搞錯了吧?朋友,她沒有朋友。

她走到校門口,低頭整理鞋帶,整個身體忽然被快速抬高,嘴巴被摀住,背部貼著圍牆。校門口警衛忙著跟幾個黑衣人聊天抽煙,根本沒注意到她被抓走。

黑衣人問:「柏林?柏林在哪裡?」

她看著黑衣人的眼睛,不是故意不回答,而是這題太艱難,她也沒答案。她沒去過,只是聽說,地圖上看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嗎?她總是跟自己說一定會去看看,找小弟,但心裡知道不可能成行。上次見到小弟,是什麼時候?應該是那次員林水災吧,水忽然漲起來,吞掉地下道。小弟說,要去另外一邊。鐵軌的另一邊。不不不,中年腦子真是壞了,上次見到小弟,是台北那次新書發表會。

小弟真的去了另外一邊了。離開員林,從此沒回來。員林的另一邊,叫做柏林嗎?

黑衣人長長的小指頭指甲刮過她的臉,口腔的檳榔味不斷撞擊她的臉:「林老師,我答應,我掛保證,我不會對妳怎麼樣,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我知道尊師重道啦。柏林?怎麼去?帶我們去,我們找到妳弟弟,保證就不會再煩妳。」

校門口警衛終於發覺有異狀,朝他們走過來。

黑衣人嘴湊近她的耳朵,在她耳朵裡種一片檳榔森林:「現在先放過妳,我們等妳下班,去家裡找妳,妳別想要跑,也別想報警,不管妳去哪裡,我們就會在那裡,直到妳交出妳弟弟。」

黑衣人離開之後,她立即請假回家,躲在被窩裡大哭。大弟的手機號碼根本已經是空號,她用手機通訊軟體傳了好幾個訊息給大弟,毫無回音。怎麼辦,這樣明天怎麼去上班?其實已經學期末,課程結束,期末考完就放暑假,請個幾天假,躲幾天應該沒問題。但那些黑衣人一定知道她的住家,搞不好現在就在屋外等著。

寫了好幾封電子郵件給小弟,想不到他竟然回信了。信件來回,兩人使用通訊軟體,按下手機畫面上的電話圖示,嘟嘟嘟響了幾聲,小弟竟然接了。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你哥。煩死了。那些人真的好可怕。」

「那,妳要怎麼辦?」

「不然我去找你好了。」

什麼。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網路連線品質太好了,明明姊弟對彼此的面容身形輪廓都模糊了,柏林出發的沉默,與員林出發的沉默,卻快速傳輸,過分清晰連結。

沉默太囂張,需要有人出聲制止。

小弟先發聲:「好。」

「啊?真的嗎?我剛是亂說的啦,你不用理我。」

「沒關係,妳不是說,反正要暑假了?我家很大,妳就請個幾天假,跟學校說,出國散心。不要跟任何人說,妳要來柏林。誰知道那些人有多厲害?」

小弟的聲音聽起來又近又遠,很陌生,但她幾乎確定,電話那端是從小跟她睡同一張床的小弟。小弟交代地址、地標,請她記下。她說都用筆記下了,其實手上的筆在紙上亂畫。她不斷看著公寓門口,想像黑衣人隨時會破門而入。

想不到真的來了。

柏林夏天有重量,擠壓橡樹,枝椏、葉子發出細微的求救聲響,橡果掉落。熱風呼呼抵達,從公園入口闖入,小龍捲風吹起落葉,夾帶紙張細屑沙塵。風把她的唇吹成沙漠,讓她更乾渴,真的快渴死了,再找不到小弟家,她一定會死在這個公園裡,屍體乾枯都不會有人發現。

她撿起腳邊隨風飄來的紙張,A4大小的紙,上頭一隻狗。

想起來了,小弟說,樓下鄰居的狗最近跑掉了,長毛貴賓,鄰居在社區到處張貼尋狗啟事。紙張上的狗長毛,對著鏡頭張嘴吐舌,眼睛被長毛蓋住,額頭有一塊深色毛髮,照片下方一串她讀不懂的德文、電話號碼。有個字粗體且放大:Lotte,她猜,是狗的名字吧,弟弟在電話上好像有提到。

看著Lotte,她終於放心了,表示她沒走錯。Lotte好,請問你是女生還是男生?聽說你走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也把自己搞丟了,但因為你,我好像找到路了。

她拉行李走出公園,才發現街道上的電線桿、變電箱、行道樹上,貼滿了尋狗啟事,剛剛真的是熱遮眼,根本沒看見。她回頭看,想確認自己有沒有遺留物品在公園長椅上。熱風又來,方才的尋常社區公園忽然扭曲變形,地上長出石碑陣列,蠟燭、鮮花,盡頭有個小噴泉,泉潺潺,水聲不悲不哀,熱天裡唯一的冷靜。揉揉眼睛,什麼啦,根本不是公園啊,那些石碑是墓碑,這是墓園。怎麼可能?她剛剛完全沒看到那些墳墓,沒感覺到死亡的氣息啊。母親在台灣也是土葬,她一直好怕去母親的墳墓,那個公墓好可怕,塞滿死亡的濕潤腐朽味道,風聲像哭聲,去年清明她去祭拜,母親的鄰墳被挖開了,墓碑缺了個角,推測剛完成撿骨儀式,地上一個窟窿,裡頭還有棺木殘骸。那窟窿吸納悲風淒雨,召喚她,要她跳進去。柏林的這個墓園怎麼這麼「乾淨」?花樹墓皆有序,風就是風,草就是草,樹就是樹,沒魍魎精怪,死亡靜靜死亡。

跟著Lotte的照片走,終於遇到了行人,真好,有其他人類,確定身在人間。一個短褲白髮阿公,牽腳踏車微笑對她問好。過街,一個墨鏡白髮阿嬤,眼神冷淡,手中報紙當扇。轉彎,白浴袍女人跟她擦身。

等一下,沒看錯吧?浴袍?她忍不住回頭,棕髮女人,艷紅唇色,頭上堆疊十幾個髮卷,白色浴袍,白色浴室拖鞋,在街上緩慢行走,見道路旁人家種植的玫瑰,停留嗅聞。白浴袍女人忽然用力回頭,眼神凌厲,瞄準剛從員林來到柏林的迷路老處女。老處女倒吸一口氣,一時吸入過量夏天,熱氣在她喉間膨脹,引爆猛烈嗆咳。她邊咳邊往前加速,深怕白浴袍女人跟上來。

她用身體撞開乾熱空氣往前,腳汗伊瓜蘇瀑布,高溫在腳踝上綁鉛塊,十五公斤的行李遇熱膨脹成五十公斤,咳不休,幸好有Lotte的照片帶路,轉了幾個彎,終於看到龍蝦與海馬,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是一棟好大好大的房子啊,米白三層大宅,外觀裝飾古典,前方庭園一棵壯碩橡樹,樹下有鞦韆、烤肉架、餐桌、躺椅。房子有好多好多窗戶,離F開頭的車站其實不遠,列車抵達又快速離去,製造小地震,窗戶喀喀,撐開耳朵,可以聽到車廂開門關門。

小弟,這是你家?你家,你家怎麼有這麼多窗戶啊?

有沒有人知道,你以前員林的家,長什麼樣子?你來到柏林,選這棟房子,是不是因為,聽得到列車的聲音?還是因為,有很多窗戶?

原來,龍蝦是藍色的,海馬是橘色的。

剖開藍色龍蝦,肚子裡藏有鑰匙。打開大門,走進庭院,橡樹沙沙搖擺,地上橡果滾動,姿態警戒,藍色龍蝦剛剛被剖肚謀殺了,有陌生人闖進來了。

小弟,記得我嗎?我是你姊。

我從員林出發。

我來柏林了。

你怎麼這麼傻?你根本不聰明啊。

我在的地方,就有災難。

你怎麼讓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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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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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好人

陳思宏

由 鏡文學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