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青不回家(摘要)

黃色的房間

乙書坐在靈堂,白鐵桌面上仍舊是一張張黃底紅字的蓮花紙,她又摺出兩艘小船,手掌跟紙張一翻動就把腐敗的花香搧進她鼻間,橫在靈堂上的日光燈帶著肉眼難以辨識的閃爍,照出偏紫的白光,兩三隻飛蟲在燈光上糾纏,叮叮咚咚的,時不時從她頭頂掠過,又撞上燈管。乙書一手壓著桌上的蓮花紙,另一手把摺好的小船湊齊,晚上風吹得特別響,所有氣象預報都顯示颱風在這三天內會登陸,要大家做好防颱準備,但也有一說是颱風可能會在登陸前改變路徑,目前還在觀察。

風勢間歇性的起落,她抓準時間把小船們綁成一個米字,突如其來的風卻把桌上剩下的蓮花紙掃到地上,黃紙透出水泥地面的灰色,她恨恨吐一口氣,彎下腰一張一張撿起來,就像她第一次工作一樣, Linda ,我請妳來當助理是為了分攤我的工作,不是來增加我的麻煩。 女人板著臉,把她方才去影印店拿回來的整疊紙摔在她面前,那陣風也是這麼剛好吹來,掃掉所有的紙。
那時候乙書在一間獨立的小型補習班當助理,整個補習班只有老闆跟她的外國老公。她去應徵那天外頭正在下雨,她撐著傘,補習班看起來跟兩邊的住家沒有太多差別,只是門口多擺了幾盆景觀植物,跟隨雨水降落的燥熱黏在她身上,繃住她的皮膚,熱度包覆在裡面,她從身體最深處感覺到悶,心臟跳的特別大聲。

補習班的牆是黃色的,如同蛋黃醬的清爽顏色,老闆讓她坐在堆滿文件夾跟書本的辦公桌對面,端給她一杯溫水。

「妳居然找得到路。」老闆給她一個只揚起嘴角而不露齒的笑,瞇起眼。

「我用導航找的。」她握著水杯,放下,又再握緊。

頭頂上轉到最快的風扇嘎嘎作響,或許是沉默放大這些聲音,乙書開始焦躁,甚至厭煩,她嘗試繼續保持微笑,卻無法停止擺弄自己握住杯子的手指。老闆背後那片黃色的牆跟著嘎嘎聲旋轉,幾處陰影扭成一張小臉,在旁邊偷偷看著她。

老闆從石雕般的笑容中甦醒,板起臉,一雙細小的眼睛透過鏡片直直瞪著乙書,再翻弄桌面上的資料。

「妳好,我叫Zoe ,是這裡的老闆,也是老師……妳叫什麼名字?」

「蘇乙書。」

「 Speak English. 」

「蘇乙書。」

「 Your Engilsh name. 」老闆說,又用英文繼續發表一些她對於細節的看法,這年頭所有 人至少都有個英文名字,小時候爸媽取的也行。

乙書想跟她說爸媽從來沒幫她取過英文名字,那種東西只有妹妹才有,但她講出來的是國小英文老師幫她取的, Linda 。 「 OK , Linda ,我看妳的學歷是沒什麼問題,但比起這些書面資料,我比較想請妳回答 我幾個問題。」

「好。」

「對妳而言,家是什麼?」老闆說,還不忘像翻譯機一樣又用英文重新說一遍。

家是什麼?

乙書把蓮花紙全部放回桌上,靈堂晚上不誦經,幾個殯葬業者在另一頭說話的聲音特別明顯,他們在笑,說前陣子新來的小弟整天在別人的告別式上哭,替人哭爸哭媽,問他為什麼要哭,小弟說每個家都在破碎,他很難過,他們卻說他不適合做禮儀師,適合當孝女白琴。

小青現在這樣,他們家也算破碎了嗎?但她總覺得這個家早就不是圓的,或者說本來就不是圓的,從她有記憶以來,他們家一直都是三角形,爸爸、媽媽、小青,她是背景,是黃色。

她有意識的時候自己已經是個話少的人,她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養成,反正這個家不需要她的聲音,她喜歡看電視,電視裡什麼都有,那些笑得很開心的人,還有讓人笑得很開心的事,她最喜歡看飛天小女警,因為他們小小年紀就能飛出家門拯救世界、姊妹之間雖然會吵架但是感情很好、尤教授雖然不是小女警的爸爸,但是他很愛他們,而且小女警的房間有窗戶。但是爸媽永遠都在她的電視前面吵架,從臨時加班開始吵,吵到錢,錢放大成薪水,最後在吵好命跟沒出息的問題。

「對啦,我就是沒出息,沒辦法讓妳好命嘛!當初妳就不該選我,去嫁妳那個工廠的小老闆!」

「我哪敢說我不好命,整棟大樓的人都說我是最好命的蘇太太!」

她坐在兩個人中間,把電視調大聲一格,小女警的拳頭剛好打在壞人身上,啪──拉長的音效帶著咻咻的尾音,飛出去的壞人被爸爸的腿擋住,飛上去的小女警一拳打在爸爸腳上。蘇全低下頭,看著乙書,他那雙爆突的大眼由血絲支撐,看上去好似無數隻紅色小手把他的眼珠往外推,深黑色的瞳孔墜落到她身上,電視上的壞人反擊了,從眼睛裡射出紅色的雷射光。乙書把眼神撇開,固定在螢幕上,小女警掉在地上,像一隻被擊落的蒼蠅,壞人再逼近,她還想看,小女警的眼淚卻模糊她的視線,但她沒有掉出任何一滴眼淚,這時候不允許哭泣。

小青卻如此自然地哭著,走過去抱住蘇全的腿,嗚嗚哇哇的一句話都說不清楚。蘇全的目光落得更低,他垂下眼眸,紅色小手把眼球收回去,燃燒過的眼白帶點微黃,瞳孔在眼皮輕掩下顯得睏倦,蘇全嚥口唾沫,再一口,隨後伸出手拍拍小青的頭。

乙書看見蘇全的手在顫抖,他那麼輕、那麼慢又那麼刻意的把那隻青筋突起的大手放在小青頭上,一下、兩下,每一下都從頭頂摸到髮尾,小青的頭髮好似被摸長了,撫摸愈來愈慢也愈來愈久,最後蘇全的手停在小青耳邊,他的拇指渾圓粗大,捏住小青的耳朵,拉了一下。

「不要哭了,沒事了,跟妳姊姊回房間。」蘇全轉向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看著。她只好關上電視,小女警還在跟壞人搏鬥,但那些戰鬥關進黑暗中,她抓著小青的手走回房間,不知道小女警今天有沒有成功拯救小鎮村。

「Linda?」老闆揮揮手,看見他們重新對上視線後又露出只揚起嘴角的笑,「還是我換個方式問,講到家你會想到什麼?」

「這個問題……」有很重要嗎?她想這麼說,但是她已經畢業將近兩個月,幾個同學早在還沒畢業之前就先找到工作,再不然就考上研究所,她什麼都沒有,唯一有的只有她不想再接的電話,乙書,妳不是畢業了嗎?什麼時候回家?媽媽每個禮拜至少會打一通,有時候兩三天一通,開頭永遠都是那句什麼時候回家。

「這個問題我有點難回答。」她嘗試讓自己看起來在笑,「我已經很久沒回家了……自從來台北讀大學以後。」

「喔……」老闆直起身子,扭起眉頭,伸手拍拍乙書還在相互擺弄的手指,「OK ,我懂,But can you speak English?」

English,好,我也懂。英文是她大學的主修項目,她沒有不會的可能,她的 r 帶著捲舌音, n 則從鼻子發聲,問句語音上揚,單字組成句子的重音,那些音節、文法,她用英文說她四年沒回家,當初她還是用騙的才能到台北讀書。

她省略很多細節,當年準備兩份志願表的小把戲現在看來只是幼稚可笑的惡作劇,那些場景已經很遠,爸爸跟媽媽的臉只剩下臉譜掛在她記憶的牆上,她試圖闡述,但講出來的是她在腦中構築的場景,她講得詳細,像一齣舞台劇,她的站位從最右側的沙發移動到舞台中央,媽媽那一刻才看穿她的欺騙卻裝作自己早就知道,只是在等她坦白,他們的台詞都很戲劇化,甚至帶點文藝腔,什麼噢!啊!這類的感嘆詞,她像在讀一齣莎士比亞的仿作,文筆太差、情節貧弱,最後是老闆擺擺手,一連用三個 O K 結束她的即興演出。

「我大概知道了,but我們還是先把這些細節放一邊,畢竟這不是這次面試的重點。其實我會問妳這個只是想了解一下妳這個人跟家庭的關係,妳也看得到,我們補習班就這麼小,走的不是那種大班制、一大堆學生,每個人每次考試都要九十分以上 O K 升學模式,我們更希望給來這裡的孩子一些教育,對,除了科目上的那種教育,是比較全方位的,讓他們在心靈方面也有所成長……這才是我們補習班想要追求的,家的感覺,不只是給來上課的孩子,還有家長,我的每個員工,我都希望他們能在這裡體會到家的感覺。」

「妳覺得如何呢?」

「我覺得……家庭式教育給孩子的照顧確實比較全面……」她講了兩句,接收到老闆瞇起眼的笑容,自動把所有中文轉換成英文,「升學主義雖然能讓學生在短時間內取得成績,但在人生歷程上的成長較為薄弱,因此我個人是贊同你們補習班的做法。」

她回答的很自然,手也不抖了,風扇旋來的風還是沒能掃除她皮膚上的黏膩,窗外又開始下雨,濕氣隨著雨聲在補習班裡回響,掩過風扇的聲音,熱氣被雨水逼出地磚,往她腳上爬。她順著家庭教育的脈絡繼續說下去,想到的卻是一直叫他們不准說謊的媽媽,熱氣悶著她的鼻子,短暫的呼吸急促讓她有些窒息,但她說得很好,從老闆的表情她能看出來,這種理論跟觀點切中問題的核心,打從一開始她只要像以前那樣,說家庭是溫暖的,她是爸爸媽媽的第一個孩子,所以他們對她的管教比較嚴格,她還有一個妹妹,所以她很會照顧人,因為妹妹總是需要她幫這個幫那個,幫一些她以前該自己做的事,這樣就過關了。但她說不出口,關於家這件事她到最後都沒能說完,她說不出那種感覺,不論是用中文還是英文,她都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某種淤積在她內心深處的東西,那東西小時候叫做「需要管教」,妹妹出生後叫做「妳是姊姊,要讓妹妹」,再長大一點叫做「青春期,青少年的無知憂鬱」,離開家以前叫做「翅膀硬了」,而現在那些東西雖著時間變形、融合、混雜,變成不知道在元素表上第幾列的化學物質,一潭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死水。

那個東西才是家。

後來她還是錄取了,雖然老闆對她前後不一的說法心存懷疑,但妳看起來沒什麼好挑剔的,老闆說,抬起一邊眉毛,擠出一層堆疊的脂肪,又用英文講了些瑣碎的言論,關於試用期之類的話,講得很快,預設乙書全都聽得懂一般,或者說一定要聽懂,邊說邊站起身,乙書跟著站起來,外面雨還很大,她從窗戶看見自己掛在外頭的傘還在滴水。

「那我們下禮拜一見。」老闆用腳步把她帶到門邊,推開紗門。
總之,她開始在那邊工作。每天下午兩點去補習班做課前準備,替白板筆加水、打掃三間小型教室,去影印店拿東西,一路忙到五點,學生們陸陸續續出現,每個學生進門她都要主動打招呼,嗨!你們好!她必須帶著笑容主動這麼說,老闆說這是最重要的一步,妳踏進家門總會跟爸媽打聲招呼吧。

孩子們經過她的笑容,逕自往樓上的教室走,一波人潮過去後,她才稍稍有坐下來喘息的空間。

乙書垮著臉,想不起今天是星期幾,風扇還在嘎嘎的轉,老闆每天都嫌它吵,卻從來不修,她看著鵝黃色的牆壁,停止思緒,意識卻好像走往某個角落,小心翼翼地喚起什麼,她還沒能察覺,開門聲又從背後響起。

「嗨!」她轉過頭,對孩子露出笑容,遲到的小孩只是看她一眼,匆匆跑上樓梯。

這一點倒是跟家特別像。隨時待命,不能鬆懈,即使有不同的心情,能展現出來的都只有笑容。

「Linda ,」老闆喊了聲,「該去看一下課堂狀況了。」 乙書點點頭,隨即起身,往樓梯走去,樓梯上的燈沒有亮,黃色的牆面在那裡被侵吞,洗石子地板傳來濕氣,這場雨好似從她面試那天開始就沒停過,她踏上第一階,老闆又猛地叫住她。

「 Smile!」老闆揚起嘴角,乙書跟著做出相同動作,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

下班後她把自己塞進捷運狹長的車廂裡,從窗戶看出去,她看不到光,只有自己模糊的身影倒映在車窗上,短促的行進,一批人上來、一批人下去,她看不清面孔,沒有人的臉是可以辨識的,全部的臉看在她眼裡都是問號,她一無所知,沒有連結。車窗外的廣告燈箱時不時把她吞噬,她出現在黑暗中,死在光裡。
她打開套房的燈,跟她同住四年的室友大學畢業後就搬回老家了,雙人套房現在剩她一個人住。她小時候的夢想是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她還記得這件事曾經被她寫在作文上,我的夢想,有人說要當漫畫家、有人說他要當軍人,那些人的臉都很模糊了,她只記得坐在她隔壁的男生,還有那本推到她面前的數學講義……不,我們不要做朋友。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分著看對方的作文,哇,你想做這個!不可能吧!他們用嘲弄來讚賞對方的意志,那個生著一雙桃花眼的白皮膚男生把作文拿到她面前,對她笑笑。

「小書,妳的夢想是什麼?」

她脫下穿了一整天的襯衫,脫掉胸罩,換上一身寬鬆的衣服躺在床上。

我的夢想是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房間裡還要有一扇很大很大的窗戶。白天的時候我可以看見太陽公公在窗戶外面對我說早安,陽光會把整個房間曬得暖烘烘;晚上的時候可以看見月亮跟星星在天空中追逐嬉戲,在月光跟星星的笑聲裡睡著。我的房間要有淺咖啡色的牆壁、木頭做的單人床,床單上要有宇宙的圖案,這樣蓋上被子就好像遨遊在外太空,好自由、好快樂,沒有束縛。房間的門要用厚的咖啡色木頭製成,要擋住門外面所有的聲音,門上要有兩個鎖,兩個都可以鎖上……

她按下冷氣的開關,窗型冷氣的風扇開始喀喀作響,折騰一陣後全部的雜音才變成低頻率的嗡嗡聲,冷氣打在她臉上,吹乾她臉上的水分,掉下來的乾燥帶走悶住一整天的濕氣,門縫下一個影子走過,走廊上迴盪著空乏而遙遠的腳步聲。

這間套房沒有窗戶。當初他們為了省錢,兩個人從學校宿舍搬出來以後四處找房子,學校附近的住宿就是那樣,新一點就貴一點,便宜一點通常不是設施老舊,不然就是屋齡高的嚇人。他們租不起公寓,也住不起離學校近又新的套房,最後室友在所有房子裡找到這間套房,租金合乎他們預算,一個月五千,兩個人分攤的話只要兩千五,雖然冷氣跟洗衣機都是舊的,但套房裡用的是電熱水器,相對安全許多,她的室友沒有絲毫猶豫,但她一踏進房間就想走出去。

房東說,因為這是邊間才算他們特別便宜,那裡算是被隔出來的空間,本來是一間大套房,後來中間用木板隔開,再加蓋浴室,唯一可以做為窗戶的孔洞被窗型冷氣機填滿。她一走進房間就先撞上結塊的濕氣,整張臉溺在發霉的水蒸氣裡,腳下的淺紅色地磚踩起來帶點黏,走過去以後涼意便黏在腳底,留下地磚上一個發白的腳印。套房的壁紙是灰色調,貼在牆上看起來有些浮腫,霉味從每個毛孔裡透出,聞得她鼻子發癢,一連打三個噴嚏。她一點都不喜歡,室友卻很滿意,兩個人沒什麼協調的空間,她就順應室友的選擇,再貴一點的妳住得起嗎?室友問她,她只能搖頭,一起把行李搬進沾滿腳印的套房。

她還是擺脫不了沒有窗戶的房間,一如她擺脫不了自己心底那潭深不見底的、不斷冒泡的化學物質。飛天小女警也是意外加了化學物質才擁有超能力,但在化學物質之前構成他們的是糖、香料,以及美好的事物。構成她的打從一開始就只有恨、意外,以及半推半就的婚姻。她忘了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關心小鎮村會不會得救,因為不管前一次的壞人再怎麼強、再怎麼破壞城鎮,小鎮村最後都會像沒事一樣,回歸人們所能看見最完美的狀態。

那種無限循環就像工作,她也成為「小女警」,每天從房門匆匆忙忙飛奔到捷運站,在飛速的行進中來到目的地,她用自己的雙手、拳頭去突破每一個瑣碎的雜事,在市民面前面帶笑容,當個善良的典範。她跑上跑下,嗨,你好,課堂要開始囉。三個外籍教師坐在辦公桌旁聊天,她只能點頭微笑,她聽得懂他們說的所有話語,卻沒有置喙的可能,老闆找她就是影印、課堂紀錄、家長抱怨,家庭式的教育是給孩子的,她只負責成為整個家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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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棒電視影集這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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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青不回家

吳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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