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間裡的女人2(摘要)

如果《診間裡的女人》觸及你內心深處,《診間裡的女人2》讓你想找回自己──
婦產科醫師林靜儀更深刻的思辨與真誠袒露:
只有她自己知道,病人流淚的椎心之痛,自己也曾痛過。
一個個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女人,是妻子、母親、女兒、姊妹,每個人都必須理解的故事。



沉浸在懷孕喜悅中的媳婦,因為超音波顯示出是女孩,婆婆當場陷入沉默;
懂得做好性措施保護自己的女高中生,卻被母親強制送醫檢驗處女膜;
想要墮胎的妻子遲遲不願向丈夫取得同意書,因為不想讓丈夫發現自己是愛滋病患;
妻子懷上第三胎,產檢都是國小五年級的兒子相伴,只因丈夫早已不見人影;
接二連三得到淋病與菜花,感染源毫無疑問就是自己的老伴。


這些女人的故事,都讓林靜儀想起,自己被送到急診室的那一天。


女人在疾病面前,女人的身體仍在百年前的限制裡;
身邊最親近的人,往往最看不到正在求援的她們,也都忘了做為親屬與伴侶的我們,其實就是答案。

前言


我竟然寫出第二本書了。
其實寫《診間裡的女人》寫到一發不可收拾,編輯也聽故事聽到一發不可收拾,所以《診間裡的女人》在收稿時,有幾篇內容,就依照書的走向和規劃,放到第二本書來。
《診間裡的女人》是許多女人內在衝突的故事,《隱形的女病人》則是女人和外在環境的疏離。
實習時協助換藥的那個病人,我們沒看過他的妻子;來產檢的那個經產婦,我們找不到她的老公;昏迷的那個年輕產婦,原來是不被祝福的小家庭;帶原HIV的病人,醫療單位能避就避,連在我們照顧的過程中也必須幫她避開別人;而獨自面對生子壓力的女人、遠離都市資源的產婦,總有一種手伸不到她身邊的感覺。不斷尋求卻無法得到解答的就醫,延遲再三不願意面對的診斷,都是人性、都讓人心疼。
而婦產科免不了要接觸的是性與懷孕,在高度文明之下,性是最隱私的事情。可是即使婚姻中的兩人擁有最私密與忠誠的性,卻不見得真的彼此坦誠。這些都在診療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被揭露了,這是人性的軟弱,或貪婪,或無奈,或者可能不過就是屈服現實而已。在診間看得越多越覺得,或許我們都給予婚姻太多的神聖,真正的人生功課實在太困難,也越顯得某些平凡的相互陪伴,那麼珍貴。
在醫學中心工作,我所看到的病人種類,只是這社會的一小部分,還有許多更弱勢、更缺乏資源、更沒有辦法獲得醫療照顧的人,也許基層醫師們體會更深。但是,每一位來到我面前的病人,在短短的看診住院期間,她們的堅強或委屈,甚至自己都沒有發現的無奈,彷彿是一張張薄薄的人生切片。這些切片如此細小,卻是她們生命裡的某一些,贅生或缺損的什麼,又或許也不過就是原本傷人的小碎片,久了也就埋入了疤痕裡。這些病患的故事,讓白色巨塔成了萬花筒。
每一篇故事裡,沒有特別描寫醫療團隊的每一個人,但是,所有護理師、技術員、病人家屬,甚至看護,都支撐了病人的治療過程,影響了治療結果。他們都是我重要的夥伴,給了病人更完整的支撐,更細緻的照顧。也希望每位讀故事的朋友,記得這些支撐著醫療照護的重要角色,醫療絕對是團隊工作,沒有獨自的英雄。
《診間裡的女人》出版之後,很多讀者給我最大的鼓勵,就是「我在你書裡讀到曾經有過的心情」,還有「什麼時候出第二本」。希望大家也喜歡《診間裡的女人2》,更希望故事中許多女人的困境,未來可以不再是困境。

驗傷

「我這邊急診檢傷,有一個要驗處女膜的。」冷得要命的寒流天深夜,接到這種電話真的讓人有夠火大。臺灣的醫院裡沒有暖氣,長年是固定溫度的空調,夏天相對舒服,但冬天時,穿著單薄的值班工作服,加上急診敞開的大門,越靠近急診室越冷到發抖。
「又來了。」一個多小時前才剛陪學姊W接生,寫完病歷,處理完產後照顧醫囑,竟然接著是這種主訴。「這種事情不能白天門診來嗎!」我一邊碎碎唸,一邊套上住院醫師短袍。
二十年前,我還是住院醫師那時期,「性侵」屬於「告訴乃論」,而且可以「和解」,所以,這種「急診」常常被當作一種「工具」。
急診室的簡略候診區其實不是很隱私的環境,護理師已經盡量把病人和家屬帶到最裡面,避開外頭吊點滴和縫傷口的病人群。
「我是總醫師林醫師,現在是什麼問題?」職稱「總醫師」有一個特別的好處,病人和家屬其實不懂「總醫師」的完整名稱是「總住院醫師」,也就是類似「所有住院醫師的總管」,其實在醫院層級不及最資淺的主治醫師,但是聽到「總」這個字,就好像層級很高,病人或家屬都會稍微比較願意信任。
坐得直挺挺的一個女生,很清純的鵝蛋臉,又黑又直的短髮,沒有打薄沒有層次,簡單的學生妹妹頭。這年齡少見沒有青春痘的光滑皮膚,面無表情。幸好她面無表情,我比較怕遇到哭哭啼啼的。
不意外的,她身邊是一個氣急敗壞的中年女人。在寒流天冷冰冰的急診室,她像一團火一樣站著,彷彿身體發出了噗滋噗滋的燃燒聲。
「我們要檢查處女膜。」女人直接對我說,語氣像是提出「駕照我看一下」那樣理所當然又直接了當。
我真的替那個女生感到困窘。
「先講清楚,怎麼回事。」老實說我難以掩飾我的臭臉。三經半夜,驗什麼處女膜啦。
果然是老掉牙的故事——十五歲的女生,交了男朋友,到男方家待到深夜,被女生家長「抓到」。拷問半天無法確定是否有性交行為,連家都還沒回,直接帶來急診室「驗處女膜」。
「你們要告性侵嗎?」我直接問。進入性侵程序的話有制式特定採樣程序要處理。
「我要跟她爸爸討論看看再決定。」媽媽整個人氣噗噗的,雙手抱胸,一臉「我們一定會給那小子一個教訓」的堅決表情。
那個十五歲女生還是面無表情。她還穿著學校制服,白淨的襯衫,及膝黑色百褶裙。
「所以?」我很難掩飾我的不耐煩。這過程真的對女孩很折磨。
「所以先檢查處女膜,我們再決定。」媽媽頭抬得高高的,好似把我們的專業和急診服務,當成什麼查詢理賠成數的行為。
「媽媽,你知道,我們只能告訴你是否有新或舊的裂傷。」我也板著我的臉,「不可能是什麼一個膜上面有沒有洞這種的。」
我實在有夠討厭那種對所謂「膜」的誤解,要不要試著讓男生用生殖器戳保鮮膜看看啦,或者以為處女膜是夜市撈金魚的紙網嗎?

「嗯……反正就是驗傷啦。」媽媽大概沒想過她所謂的「驗處女膜」是怎麼「驗」,對於我的說明,愣了一下。
「我會。你不要急。」我一直用眼角餘光注意著女孩,她坐著,面無表情。「這樣的事情,在年輕的孩子,可能是一些試探。大人不要把性的探索連結到絕對的罪惡,甚至帶給她羞恥感,這對她心理上不太好,對未來也不太好。」我忍不住壓低了一點音量,跟那個媽媽說。
她還是氣得像一碰就會燙傷的火紅木炭,朝我看看,然後給我一個「你到底在囉唆什麼」的表情。
「妹妹,我是林醫師,等一下要幫你內診,可以嗎?」我轉身過去,正視著女孩,問。
「嗯。」她點頭。
「你知道什麼是內診嗎?」我不相信一個十五歲女生會知道那是什麼。
她搖搖頭。還是個學生而已呀。
「等一下護理師姊姊會請你把內褲脫掉,躺在一個床上面,我幫你檢查一下陰道那邊。」我盡量語氣中性一些,不要讓她緊張,「我要做什麼會先跟你說,不會痛,好嗎?」
「好。」她答,很輕的聲音。
媽媽在旁邊看著,眼神像是濺落的星火,燙人的。
護理師C在急診好幾年了,這種狀況她見過不少,她不露痕跡地嘆口氣,「來,妹妹,我們到裡面這裡,先脫內褲。」她也盡量語氣溫柔,怕嚇到女孩。
她乖乖跟著起身。鼓脹的書包和裝著參考書的補習班提袋,留在候診椅旁。看起來比它們的小主人還要害怕縮瑟。
「好了嗎?」我走進內診室,出聲問。
「好囉。」護理師C回答。
掀開遮廉,她躺在內診檯上,黑色百褶裙撩到腰下,露出潔白皮膚的下半身。可能因為天氣冷,也因為緊張,她兩邊大腿微微發抖。雖說已經是青春期發育完成的生殖年齡女性,但還不是完全成熟,略顯稀疏的陰毛,還沒寬起來的骨盆。
「林醫師要看一下你陰道外面,陰唇這邊喔。」我戴上橡膠手套,輕輕拍拍她大腿內側。
「好。」她躺著。
我的手套接觸到她的小陰唇,她略略驚嚇,身體縮了一下。
「不要緊張,不會痛。」我朝她喊了一下。
「好。」她乖乖躺著,不敢動。
「我要稍微翻開你的陰唇,檢查一下陰道口。」因為不是性侵驗傷程序,不需做陰道內的精液採樣,只需翻開陰道口,檢查媽媽想知道的「處女膜」。
她沒回答。什麼是陰道和陰唇,這個年齡的健康教育課應該教過了,但一百個臺灣女孩,大概不到一個真的看過自己的外陰吧,到頭來我們還是沒讓女人瞭解自己的身體。
我輕輕撥開她的小陰唇,護理師C幫忙調整了一下檢查燈。
所謂的處女膜,英文是hymen ring,意為「環」,但中文稱為「膜」,導致民眾誤解那是一片覆蓋在陰道口的「膜」,但它其實是在陰道入口大約一公分處,大約零點二到零點三公分的一圈薄組織。

一部分的陰道發育來自於合併與膨起的穆勒氏管,由骨盆內部形成子宮、子宮頸和陰道,一部分來自所謂「泌尿生殖竇」的朝內凹陷,「處女膜」就好像內外挖掘的隧道中央貫通了之後,沒有再完全清掉的那圈牆壁。沒錯,就是一圈薄薄的組織。而這個貫通的隧道,有時是平滑地貫通了一個圓開口,僅留一小圈,像古時候門廳的裝飾那樣,有時是簡單地貫通了幾個像篩網的開口。而殘存沒有「敲乾淨」的那些部分,多數在第一次性行為生殖器置入時造成一到兩個撕裂,但也有些會因為自身動作先行裂開,更有些彈性甚好,生過兩胎依然維持圓滑的那圈「門廊」。反之,如果陰道口真的有一層膜,是稱為「陰道閉鎖」的異常狀況,會造成青春期月經來潮後經血出不來,需要手術打開。
這女孩,在這個寒流天的晚上,被媽媽帶來急診室,脫褲子躺在檢查床上,給兩個素昧平生的醫護姊姊,盯著她那圈「陰道貫通過程的殘存組織」看。
檢查完成,是有兩個小小的舊撕裂痕跡。
「好,我們檢查完囉。」我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膝蓋,起身。
「妹妹你可以把內褲穿起來了。」護理師C幫忙把內診床的椅背搖高,讓她較容易起身。
她默默起來,穿好底褲,轉身拉好她的白襯衫。
急診室有各式器官圖樣章,我在急診病歷蓋上女性外陰圖,在陰道處劃一圈處女膜示意,記錄下兩個小的舊撕裂痕,同時寫下診斷:「外陰正常,無外傷,處女膜陳舊撕裂傷。」
同樣的,寫一份中文診斷書給那個媽媽。
「媽媽,我們只能寫看到的狀況。至於那個狀況怎麼形成的,是騎腳踏車、劇烈運動或性接觸導致,醫師是無法判斷的。」我補充,一手遞過診斷書,「麻煩去批價蓋印。」
這媽媽似乎怒氣稍微消退一些。她沒有聽到我說出任何她預期會聽見的詞,可是也沒有得到她比較想要的答案,或許她只是暫時被我的診斷用語給干擾了。
診療桌旁剩下我和女孩。
她沒有掉眼淚,也沒有受辱或被責罵的情緒,靜靜坐著。跟她進入急診室時一樣,白淨的臉,滑順的直短髮,如同她整齊的白制服襯衫和黑色百褶裙。
「妹妹,現在你媽媽不在,林醫師有事情要跟你談談。」我掛心著。
她點點頭。
「你們有沒有避孕?」我直接問。
「有。」她回答,毫不猶豫,沒有任何忐忑或遮掩。
「怎麼避孕?」我再追問。
「他戴保險套,我吃避孕藥。」她有條不紊地回答我。
「你知道怎麼吃避孕藥嗎?」我其實有點訝異她和男友如此成熟的準備。
「知道。連續吃二十一顆,休息七天。」她口齒清楚地,像回答健康教育課小考,「我在一個月前就準備了。」她補充。
她非常清楚要保護自己,也清楚知道自己要有性生活。
「你很棒。」我衷心地稱讚她。
她略睜大了眼睛,盯著我看。她身邊大概沒有任何成人,聽到她「對性行為事先準備好」會這樣直接給予肯定吧。但是,難道不該這樣嗎?就連我門診裡的許多成年甚至熟齡女人,都沒有像她這樣,把性和避孕,像預習功課一樣,謹慎地、負責任地準備起來。


她的母親批完價就會回來,我沒有太多時間跟她聊。
「你們的避孕方式是正確的。在你們還沒有要生孩子之前,都要好好避孕。」我很嚴肅地叮嚀。
「好。」她顯露的樣子,比剛剛著火似的母親成熟許多。
「可是你的年齡,還是屬於爸媽監護的,也就是說,你的身體他們有權管。」我說。
她點點頭。
「我不知道之後會怎麼樣。你們再忍耐幾年,成年之後,你們就真的能自主了,好嗎?」我也不知道可以怎麼幫忙,畢竟,很少有父母可以正面看待或承認「孩子」有性的需求或想望。
「嗯。」她點頭。
我輕輕拍拍她的背。
她一直都坐得直挺挺的,像她面對自己,那麼直接。

 

閱讀完整內容

診間裡的女人2

本文摘錄自‎

診間裡的女人2

林靜儀

由 鏡文學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