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ng of the day(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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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婚男──黃奕之

◎二十九歲, 最喜歡的書:《 同棲生活》

在台北, 只有兩種人會把求婚戒指帶在身邊:剛買戒指的人, 或今天要求婚的人︒等等, 我剛製造了第三種人, 撿到戒指的人︒
「 我東西掉在捷運上!」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以高分貝音量在月台上迴響, 努力掙脫捷運保全的雙手,試圖衝進窄到只剩下蒼蠅飛得進去的捷運車門間縫隙。

可惜, 保全抱得太緊了, 就算是闊別十年在機場重逢的情侶, 也沒有像他抱我抱得那麼緊。捷運駛離月台, 我沒有半點機會, 這裡不是大馬路, 無法像電影裡攔下後方來車, 再拖下一臉驚慌失措的駕駛, 來一場飛車追逐。

「 你幹嘛攔住我!」

站在月台邊, 我講出像個自殺未遂蠢蛋才會說的台詞──注意我的人更多了。

我向來很低調( 至少搭捷運時), 絕對不願意做出這般吸引目光的事, 畢竟大多數人搭捷運時都很無聊, 只要發生一件小事, 他們馬上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 目光全部投射過來。

「 先生, 門要關了, 這樣很危險的。」

稍有年紀的保全沒有對我的吼叫生氣, 他做著分內的工作, 好比說:阻止人們自不量力地趕車, 再冷靜承受不理性的咆嘯回應。第一線服務人員常得面對這種狀況, 辛苦他們了。

平常的我會這麼想, 但此時此刻──我用廣播也比不上的音量大喊:

「 那是我的戒指, 求婚戒指!」

這下, 輪到你對我無法控制的歇斯底里態度表示同理心了吧。

掉戒指這種事, 照理說只會在浪漫愛情喜劇裡發生, 地點應該要選在巴黎、紐約、倫敦, 或阿布達比, 那邊的人太有錢, 可能不小心掏個口袋就會掉出一枚鑽戒。

台北捷運中山站? 發生的機率就跟我們的薪資一樣, 應該是全世界倒數啊。

「 那麼貴重的東西?」

「 對啊! 所以你剛不應該攔著我, 我手插進去, 車門就會再開了。」

「 對不起、對不起, 但那樣違反規定, 真的沒辦法。我趕快幫你聯絡車長,請他們幫忙處理。先生怎麼稱呼呢?」

「 黃奕之, 黃色的黃, 神采奕奕的奕, 之乎者也的之。」

掉東西為什麼要報姓名? 我掉的東西又不是國小便當袋, 上面還繡了名字跟班級座號。

不過話說回來, 我國小掉過十幾個便當袋。

我從小到大就很迷糊, 好比我把皮夾放在公事包裡, 但每次在捷運入口( 特別是在列車只剩四十秒到站時), 它•總•是•會•消•失。

好幾次我心想,《 哆啦A夢》真的是一部失敗的科幻漫畫, 他們竟然忽略了要解釋:

「 為什麼哆啦A夢每次都可以那麼快從四次元口袋裡面, 找到大雄想要的東西?」

難道我的公事包比四次元口袋還大嗎?

「 東西忘記放在哪」的進階版就是「 掉東西」。

但我過去從不介意, 因為我認為有限的腦容量是要拿來記住重要事情的, 如果因為忘記而不見, 表示大腦認定這東西不重要。好比說, 131071 跟你女朋友的生日都是六位數。但你絕對沒幾秒就忘記前者, 卻牢牢記得後者。可是對於一位熱愛數學勝於女朋友的人來說, 他就有可能忘記女友生日, 然後聳聳肩對著傷心的女友說:

「 抱歉, 131071 是第一個六位數的梅森質數。」

有些人不認同這樣的論點, 他們說愛因斯坦也只用了大腦的十% , 人的潛力是無限的。

你相信這種話嗎?

我是指, 如果你只用了不到十%的大腦, 憑什麼你就能用不過十%的大腦去評斷別人那搞不好用了超過十%的大腦呢? 換句話說, 我認為會輕易相信這種話的人, 大腦應該真的用不到十% , 偷偷告訴你們一個提升大腦使用率的方法:別再相信任何網路上的謠言了!

就我來看, 現在資訊量那麼大, 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新聞、臉書動態和漫畫,我覺得自己早就用到大腦的一百% , 不, 一百二十%了。如果不節制腦容量的使用, 我一定會變成《 幽遊白書》裡的戶愚呂弟, 用一百二十%的力量發出一拳後就全身瓦解。

保全拿著對講機忙著協調溝通, 他的頭稍微移開對講機, 問我:

「 黃先生, 能描述一下戒指袋子的樣式嗎?」

「 粉紅色的霧面紙袋, 袋子大概這麼小。」

我把手機放回西裝口袋, 雙手比了一下袋子的大小。

繼續剛剛的話題──然而今天這件事完全無法用「 因為不重要所以才會掉」這套理論來解釋。價值兩個月薪水的求婚戒指, 絕對稱不上「 不重要的東西」,它比我本人還貴重。從這個角度來看, 如果戒指有思考能力, 反而應該是它在捷運上看到什麼比我還珍貴的東西, 把我這個不重要的人給弄丟吧。

都怪我不想把裝著戒指盒的紙袋硬塞到公事包裡( 很抱歉, 我是個愛做樣子的人, 公事包薄得連放台Macbook Air 都會鼓起來)。搭捷運又一直玩手機( 在捷運上你還能幹嘛呢? 更何況, 如果玩手機的話, 遊戲高分紀錄是當你被誤認為電車癡漢的有效反證,「 我遊戲這麼高分, 有可能騰出手嗎?!」), 袋子掛在手上不順手, 一時方便, 我就這麼把袋子跟公事包一起擱在地上。

到站後, 我忘了拿紙袋, 只拎著公事包就下車。

太離譜了, 我怎麼會沒注意到袋子呢?!

「 那就麻煩你了, 謝謝、謝謝, 這年輕人很著急, 請務必幫忙。」

捷運保全關掉對講機, 對我說:

「 我們盡力找看看, 黃先生您別擔心, 很多案例都是有好心人把撿到的貴重物品送回來的。台灣最美的風景就是人了。」

他很客氣地安慰我, 讓我吞下了「 你看看那些奧客, 就不會認為台灣最美的風景就是人了」這句話。我有點不好意思, 他只是執行他的勤務, 卻被我大吼, 而他不但沒生氣, 還幫了我這麼多忙。

對, 在別人眼中我就是奧客, 想到這點, 還好我剛沒說話。
他大約五十歲左右, 鬢角有幾叢灰髮, 臉上堆著的皺紋不知道是本來就有,還是因為他一臉關心造成的。

他真是一位好人。

「 不過, 黃先生你怎麼把戒指這麼貴重的東西帶在身上啊?」

他真是一位太少看推理小說的好人, 真相已經擺在眼前了。除了錢太多的阿布達比人, 在台北, 只有兩種人會把求婚戒指帶在身邊:剛買戒指的人, 或今天要求婚的人。

等等, 我剛製造了第三種人, 撿到戒指的人。

我今晚要跟交往十年的女友絲襪求婚。一場精心策畫的驚喜, 不過絲襪可能會缺席, 因為她不知道這件事, 搞不好得臨時加班;我可能會缺席, 因為太恐懼而臨時怯場, 電影裡常這樣演。但無論如何, 戒指是最不應該缺席的, 它既不加班又不會怯場!

你能想像當我跪下說出關鍵字、當我女朋友絲襪摀著嘴的那一刻, 我無法遞出戒指, 只能, 嗯──拱手抱拳?!

拜託, 又不是在拜師學藝, 不如你說這是第三天, 我在幫她穿起掉到橋下的鞋子吧。

很多人可能覺得, 求婚時女孩子總是哭成淚人兒, 男孩子都笑嘻嘻很冷靜。錯了, 其實我們也曾哭得亂七八糟, 只是在求婚當下, 男兒淚早已乾涸了。

落淚的時間點, 大約是發生在獨自去銀樓挑鑽戒時。

我承認有部分原因是鑽石實在太貴了, 它放在手機裡可以當震盪器( 鑲進了石英震盪器的手機, 就如同擁有了心臟, 被賦予生命。這是工程師的浪漫)。戴在手上, 我真的想不到有什麼用途。

但更重要的是因為, 結帳的一瞬間, 我們意識到即將喪失自由。

別誤會我, 我很愛絲襪, 就算今天有人把我灌醉、注射一打自白劑, 我還是會說我愛她, 想跟她共度下半輩子, 我想要每天早上醒來都看見她, 每天睡前都跟她說「 晚安我愛妳」。只是, 結婚真的是另外一回事, 那意味你將像個男人( 我很清楚我是男的, 這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掉的是戒指不是腦袋)負起一切責任。你不能隨便在路上跟女孩子搭訕, 要是你想跟誰共度一夜情, 得冒著半夜( 在台灣似乎比較流行下午)你老婆帶著警察( 搞不好加上你媽和她媽)衝進來的風險, 而你得說出那些──

「 我們是來借廁所的。」「 天氣太熱, 冷氣怎麼開都不夠我們才裸體睡。」「 我們在互相拔罐。」「 我中午聚餐吃燒酒雞喝醉了好不舒服來休息, 結果服務生弄錯鑰匙, 給了她的房間鑰匙。她嗎? 她更早時吃了安眠藥, 所以睡到沒發現我進來。」

這些你我都覺得很扯的謊言。但在那種場面下, 說不定是人類所能扯出來最好的謊言。我們幾個死黨常討論種種人生疑惑, 最常出現的是「 憑什麼某某某的女朋友那麼正」。

第二名就是──

「 為什麼要結婚?」

是因為要用法律來規定兩個人得好好陪著對方, 不然就可以一狀把對方告上法院換來一筆贍養費嗎? 對彼此也太沒信心了吧, 這就好比南北韓關係越來越好, 民國兩百年即將統一的前夕, 雙邊各自在三十七點九度線上擺了一萬顆飛彈, 強調以後如果有一邊想亂來, 那就別怪一萬顆飛彈無情。

想結婚的那方通常不會直接回答我們剛剛的問題, 而是會反過來, 惡狠狠地瞪著我們說:「 如果你對自己有信心, 那結婚不就好了?!」

這明明跟我的問題是兩回事!

用問句回答問句, 如同把話題打上死結。

在電扶梯上, 意識到戒指沒拿時, 我並沒想這麼多, 當下我反射性地逆向飛奔回月台, 跟捷運保全演出一場拉扯大戲。

此刻冷靜下來, 我得到一個比掉戒指還要令人驚駭的可能答案。

如果我的「 因為不重要所以會忘掉」論述依然正確, 潛意識裡, 我是覺得結婚不重要, 想逃避結婚嗎?

掉十萬塊換回自由…… 說不定, 還蠻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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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以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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