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十年重回竹科，神明也點頭讓位

我的村莊要蓋晶圓廠 台積電成長的極限

全球最先進，將三星、英特爾甩得遠遠的兩奈米晶圓廠，竟要蓋在一座百年客家莊。要遷村，得徵求神明同意；安置完拆遷戶，台積員工還得幫忙除草、修馬路。睽違十多年，竹科迎回護國神廠，只不過，接下來還有擴張「餘地」嗎？

文—鍾張涵　攝影—王建棟 八月底，首度以線上模式舉辦的二○二○台積技術論壇，甫升任營運組織資深副總經理的台積老臣秦永沛，首度揭露竹科擴廠計劃，「……新晶圓廠計劃作為兩奈米生產基地，目前正在土地取得當中。」

短短幾秒鐘的發言，讓之前因台積宣布在美設廠而忐忑不安的台灣民眾，吞下一顆定心丸。

由於兩奈米的量產時程，將在二○二五年左右，這意味著，至少未來五年之間，舉世最先進的半導體技術，依然將留在台灣生產。台積仍將扮演「護國神山」。

外號「秦公」的秦永沛，同時亮出一張規劃圖，紅線圈出一塊方形的區域。

眼尖的人立刻認出，這塊地，便是最近幾個月，因徵收土地，引起居民抗爭的「新竹科學園區（寶山用地）第二期擴建計劃」用地的一部份。

方形內，還工整劃出未來區內四座晶圓廠的位置。

然而圖上沒有標出的是，這塊地上頭是一個近兩百年歷史的客家村落。

其中一個晶圓廠預定地，底下還是這個大崎村兩千多居民的信仰中心——祭祀保生大帝的保生宮。（表1） 這是一座需要駛過蜿蜒山坡、繞過樹叢雜林循路而上，才能來到的古樸小廟，一旁散落著幾間民居。

沒有親身到訪，很難理解，距離台積董事長劉德音、總裁魏哲家辦公室所在的張忠謀大樓，僅僅五分鐘車程，就進入與冰冷的高科技廠房迥然不同，一個煙火裊繞、莊嚴肅穆的空間。

神明共體時艱，連擲四個聖筊

一九年底，負責新廠開發的台積廠務處副處長范恩祖來到保生宮，請問神明願不願意搬遷到新家，讓位給晶圓廠？

一般民間習俗，要神明允諾，得連擲三次「聖筊」才算數。

保生宮副主委楊火炎告訴《天下》，廟務人員一連投出四個聖筊——因為其中一次撞到腳，有疑慮，所以多擲一次。

顯然，連保生大帝都能共體時艱，明白台積擴廠是當前國家頭號大事，同意移駕到約兩公里外的新廟址。

然而其他被徵地的村民，未必這麼好說話。

今年三月初，因為徵地範圍有一片上千座古墳、上百年歷史的大崎墓地，他們拉布條抗議，甚至還有村民藉此理由，出現在台積電總部前「抬棺抗議」的戲劇性場面。

八月十五日，竹科寶山二期擴建計劃用地取得的第一場公聽會上，竹科管理局副局長陳淑珠向三百多位大崎村民說明，「遷村」的必要性。

她強調，寶山二期擴建完成後，台積可以創造超過兩千五百個就業機會、未來四十五年可帶來二十二兆關聯性效益，形同平均每年接近五千億元的產值。

大崎村民則有備而來，拉起白布條，上頭寫著：「數百年祖先骸骨祖靈不安」、「擾動鬼神」、「拒絕拆遷」。

村民並拿起麥克風爭相發言，慷慨激昂地質疑臨時徵收的合理性、工廠帶來污染等。

「台積電你不用急！我們不急！」、「我們要徵收價格高於市價！」

寶山鄉一位村長告訴《天下》，居民的高姿態，其實都是談判籌碼，「九○%心裡都同意徵收，但就是要高補償金。」

看準台積急用，要求高補償金

區內最大地主，台灣最大吊車公司啟德機械，區內的吊車場佔地約四．二公頃。

由於啟德主要客戶都是竹科園區廠商，包括台積電也曾是昔日客戶，因此當啟德董事長胡漢龑，在二月一場徵收協調會，慷慨激昂說「要誓死抗爭」，還揚言「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不少人都覺得訝異。

半年後，他的態度轉趨低調，他告訴《天下》，台積主管與竹科官員多次找他協商，「台積很有誠意。」

科管局表示，寶山二期徵收，將比照一期採取「協議價購」模式，也就是徵收土地前，先與地主以市價協議購買，價格將參考「實價登錄」近兩年交易估出市價，最後每筆土地每平方公尺再加五百元，地上物再加七%補貼拆遷村民。 《天下》採訪一位寶山一期地主，他的三百坪土地位在保護區內，兩年前以每坪約兩萬元代價被徵收。不動產估價員黃俊豪指出，近兩年來，寶山鄉保護區內市價交易，每坪約一．五萬元。該地主的徵收價還算高於市價。

但寶山居民要的可能更多。

例如，保安宮附近，擁有一千坪柚子園的老農江日權，正趕著採收，綠滋滋的柚子堆成小山。

他的柚樹全是樹齡達五、六十年的「老欉」，他帶《天下》記者至山坡高處，說放眼望去範圍，都是他家土地，「全要徵收！」

他說，科管局和台積人員已找他談了幾次，「我要求不是很高，徵收價不合理，就強力抵制。」

江日權有恃無恐，因為「台積兩奈米不做，會趕不上人家。」

分兩期開發，閃避二階環評？

科管局預期，寶山二期可以在二一年中旬完成環評及都市計劃審查，如果半年內完成購地、交地，代表台積最快要到二二年上半年才能開始整地蓋廠。

以最新的台積電南科十八廠為例，一八年一月動土，到今年第二季五奈米量產，花了兩年半的時間。 然而，南科位在一望無際的嘉南平原，寶山鄉境內丘陵起伏，整地施工的難度遠超過南科廠。

台積與竹管局既要說服村民拆遷，還得整平山坡地、在符合水土保持法規情況下，迅速蓋好工廠，時間恐怕十分緊迫。

儘管台積尚未對外公告兩奈米量產時程，但總裁魏哲家日前宣布，三奈米將在二二年下半量產，若以摩爾定律每一代間隔兩年的時間推估，兩奈米的量產時程最快也可能落在二四年底、二五年初。

也就是說，環評、購地、整地、蓋廠，中間任何一個環節出狀況，就可能耽誤到台積兩奈米的量產時間。

然而，科管局官員估計，寶山二期光是整地，因為必須加強防護措施，就約需一年至一年半。

也因此，環保團體便質疑，竹管局是否為了加快開發速度，蓄意迴避「園區開發面積一百公頃以上，得進第二階段環評」的環評法規定，將合計達一二四公頃的台積兩奈米相關設施，切割成寶山一期、二期開發？

一九年七月通過環評的寶山一期，面積三二．七三公頃，是台積研發中心；而佔地九一．三五公頃的寶山二期，才是兩奈米製造工廠。

根據環評法規定，進入二階環評的開發案，屬於「對環境有重大影響之虞」，因此要求的資料複雜，審查程序冗長，讓企業往往將「進二階」視為畏途。

竹管局副局長陳淑珠表示，台積一七年只先告訴科管局要設研發中心，直到一九年才提出要在竹科量產兩奈米。

她承認二階環評審查時間「很難控制」，但是，「我們絕對不會故意規避二階環評，」她說，「如果它（台積）一開始就提一百公頃，科管局怎麼可能同意為了規避二階環評，把它切成兩塊做呢？」

台大地理環境資源學系教授徐進鈺提醒，土地一旦變更成工業用地，就難以回到農用，這是土地的不可逆性，「不能把企業當國家，分際要清楚，政府若要徵收土地，公共性和社會意義必須說清楚，廠商擴廠應該靠自己。」

工程師幫忙拆遷戶打掃、除草

從台積研發重鎮，擁有六千名研發工程師的十二廠，到國道一號高速公路之間，短短幾百公尺距離，中間竟藏有住著一千七百名竹科工程師的小社區。

該社區土地屬於竹科管理局，但是，一位台積資深主管告訴《天下》，過去十幾年，「我們（台積）幫他們出土地租金。」

而且，台積甚至曾派員工到該社區修馬路、除草，甚至維修水電。（表2） 「台積幫了很多忙、一直在協助我們，」住戶鄭仙木說。他也是這個「安遷社區」的主委。

因為，該社區的原始住戶都屬於十三年前，台積十二廠擴建時的拆遷戶。因為拆遷範圍，位在園區三路、五路交會處，因此日後都簡稱為「園區三、五路」拆遷戶。

時至今日，原始地主都已不住這裡，透天厝都隔成小套房租給園區工程師。不到十坪的小套房每月可收上九千元左右租金，而且供不應求。

園區三、五路開了先例，未來寶山一期、二期拆遷戶，也都有希望搬入科管局規劃的「安遷社區」，享受台積周到的「敦親睦鄰」服務。

竹科迎回神廠，再無「餘地」

○七年，因應台積、力晶、世界先進擴廠，竹科針對大崎村啟動園區三、五路徵收，面積約三十二公頃。

但周邊屬於大崎村範疇的逾兩百公頃土地，也被竹科劃為預定地、保護區，以待未來台積及其他廠商擴廠之用。因此，不同區域各有限建、限制濫墾、濫伐等規定。

但這些土地，之後卻從此閒置了長達十二年。

因為，「台積的先進製程量產移到南科、中科去了，」陳淑珠淡淡地說。

竹科園區營業額甚至一度衰退。從一四年約一．一六兆元，一路掉到一七年的約一兆元。其中半導體產業貢獻減少尤為明顯，三年少了一千億。

現在，隨著台積電重回竹科擴廠，竹科業績回春指日可待。

目前，台積已租用新竹園區約七三．六公頃，佔總面積的二五%，但若將新徵地加入，未來很可能園區三成以上土地都是台積租用。

寶山鄉長邱坤桶也很欣慰，「很多沒開發的建案終於陸續開發，」他說，寶山發展一直不如竹北、竹東，現在新竹建商看好兩奈米研發人才和就業機會，開始推新建案。

只不過，隨著未來寶山一期、二期開發完成，竹科若要在周邊區域再進一步擴張，也已經遇到瓶頸。

「沒有土地可以徵了，」邱坤桶指著地圖坦言，寶山二期周邊，多為順向坡與崎嶇地形，難以再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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