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時中深度專訪 如何解封、救健保?

「未來困難會更大,開放邊境是沒有標準答案的題目」

陳時中深度專訪 如何解封、救健保?


採訪●田習如、管婺媛、吳中傑 整理●吳中傑、游羽棠、謝佩如 攝影●郭涵羚
出生:1953年

學歷:台北醫學大學牙醫系

經歷:衛生署副署長、總統府國策顧問、全民健康保險費用協定委員會主委、牙醫師公會全國聯合會理事長、台北市牙醫師公會理事長

現職:衛福部長

「注意聽。人只要注意聽,就會聽出端倪。太多先入為主的想法, 會蒙蔽聽的能力。」 五月二十五日,台灣連續四十三天無本土新增病例的這一天,中央疫情中心指揮官陳時中,這位二○二○年全台灣最受注目的人物,接受商周專訪。

他除了細剖台灣該如何逐步解封,與各國恢復交流,並分享向來被認為既有鋼鐵意志卻能手腕柔軟的他,決策時如何判準,也首度鬆口部長任期結束後的下一步:「誰想得到(未來)會有什麼變化?」

以下,是專訪紀要:

台灣防疫罩子怎麼拿開?

不超過檢疫負荷,確保進來的人是安全的

商周問(以下簡稱問):台灣現在疫情守得很好,像溫室裡的花朵。未來,溫室的罩子要怎麼拿開、恢復國際交流?

陳時中答(以下簡稱答):開放,是未來必然要做的事,但我們確保進來的人是安全的。我們會根據能準備多少(檢疫量能),(決定)讓多少人進來。會從重要的經貿往來(對象),或是我們現在國家的一些產業發展,相關的人要進來。

問:意思是會做總量管制?

答:當然。

問:各國的防疫標準寬嚴不一,什麼樣的標準,我們可以安心讓該國人入境?

答:一個是國家治理的資訊透明、新聞自由度等等,就是說,它的資訊相對可信。第二,再看它最近十四天或七天內的個案數變化。第三是看防疫措施,還有群聚(感染)情況,這些都是參考因素。

問:有些國家可能有資訊,但未必夠準確,例如中國,要如何因應?

答:嗯……,我們體諒他們國家體制的困難,以及地緣龐大,資訊有某一程度的落差,這嘛是無法度的(台語:沒辦法)。(恢復交流)還是(以)我們的標準為重。比如說,像他們有綠色通道、健康碼,這我們就會有保留,因為畢竟他們現在決策體制看起來有一些混亂,像前幾天他們宣稱要在武漢做一千一百萬人的(全城)採檢,顯然那不是專家的決策,是政治決策。

問:你拿捏放寬邊境與否時,最大的兩難是什麼?

答:一直很難啊,一直很難。從以前到現在,不管做中國到世界各國的邊境管制,都很痛苦,可是還是要在保護台灣的安全前提下做這件事。未來我相信困難會更大,怎麼樣能在我們(檢疫)量能可以負擔的情況下,承擔一定風險,開放邊境,那是沒有標準答案的題目,做下去才會真正知道影響到底有多大。

衝突如何去化解?

聽,很重要,太多先入為主會蒙蔽聽的能力

問:你做為指揮官,除了醫學專業,還需要理解政治角力、社會群眾心理甚至經濟面,當不同面相彼此衝突時,你怎麼權衡並判斷?

答:注意聽。人只要注意聽,就會聽出端倪。太多先入為主的想法,會蒙蔽聽的能力,聽,是很重要的事。(例如每天記者會)記者也會一直問,我們就會從這裡切磋,社會在想什麼?或說,政治方面在想什麼?如果聽得夠仔細,就會聽得懂。

問:過去這一百多天的決策,有價值觀最衝突的時刻嗎?例如你說過,對於不開放非我國籍的陸配子女來台灣,其實很掙扎,你那時怎麼下判斷?

答:那非常的困難。我當然希望大家攏會使來啊,大家攏予伊醫啊(台語:大家都可以來,為每個人治療),可是那時疫情正啟動,我們很擔憂醫療(量能)會垮,所以,必然要有所選擇。

問:你當時說,選擇了國籍就要承擔責任,這不像你平時給人的溫暖感覺?

答:我不是指小孩,我指的是他父母,(國籍)也是父母幫他選的啊,父母就要把責任擔起來,我其實是講給他爸爸媽媽聽。爸媽不能把責任就丟了,然後讓政府來擔,每一個人都要盡責。我想法很明確,父母不擔的時候,所在地的社會要擔,不行,再尋求其他協助。這種情況下,每一個人、每一個單位都要把基本的責任擔起來,不足的,國家再幫忙。

問:你做困難的抉擇時,最重要的價值觀是什麼?

答:(不能)為了防疫,讓大家對立得很厲害。我們一直把這分寸抓很緊,防疫期間,如果政府很多措施,結果變成社會對立,那(防疫)一定不會成功,我們希望大家能合作,成功的機會就越高。

一開始壓力也很大,大家希望公布確診者、接觸者(活動範圍與個資)。我們很清楚,公布了又能怎麼樣?民眾心理很簡單,你公布,我就可以不用去(那些地方),但是人不是這樣子的,你今天公布了區域,大家就(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呢?就去肉搜,各種奇想。一弄下去,接觸者或是確診者,誰願意跟我們把資料、接觸情況講清楚?最後,漏網之魚就多了。

問:為什麼你會意識到,防疫的重點,其實是不要引起社會對立?

答:我從以往就很清楚,合作才會成功。我從牙醫師開始推動很多運動,像潔牙運動、感染控制,推(牙醫加入健保)總額啦,每一樣其實都跟大家所希望的衝突,我提出來的政策都被人罵,可是我每件都成功,因為我有耐心,有很多朋友不計成果挺我,覺得我理想性夠。畢竟社會還是有理想性的。

問:大家都知道要合作,但很少人能真正落實。

答:「辯贏毋是贏(台語)」。政策要能做得好,是大家願意支持,(為什麼)大家願意支持?就是(能)幫大家解決困難。你的政策(要)確實能讓大家覺得,你會犧牲一點,但會得到這個,(而)這個可能比較好,大家就會犧牲一些。

健保改革如何成功?

基本價值在哪?就往那個方向靠近

問:近期你拋出健保改革,這個政治人物從來的難題,你要如何讓它成功?

答:(健保改革)一個是收入面、一個是支出面的改革。收入面改革,牽涉費基合理性,我們今天怎麼樣能夠回歸到量能付費的基本精神?我不見得一定要推家戶總所得(制度),但要越貼近量能付費,這是必要的,不要因為身分別來付費,或讓有很多其他收入的人,沒有放在我們的費基裡,這是我想改革的。

像我以前在牙醫界推動(政策)的時候,我的口號講:病人優先、品質優先、弱勢優先。你會注意到,我用的詞是優先。指的是,我要傾向這塊,不是絕對,是相對的。

像健保改革,很多方法都可以提出來,但越能貼近量能付費的,是我們要的。要想清楚基本的價值是什麼?然後整個制度往價值方向移動。

問:這次推健保改革,你會希望能維持二十年、甚至更久嗎?否則又是過幾年就要漲價?

答:我現在對這種可長可久的事情都有些懷疑。我們希望它(改革後的健保制度)能夠撐到二十年,但是不以這個做為目標。

有價值的東西,「可能」會被留下來,但不是「一定」會留下。如果你一定要以「(被)留下」為目標,那會讓自己很失望,會失去(改革)動力。在適當的位置和時間點,把該做的事做好,有價值,就會被留下來。

這任部長做完的下一步?

沒想過變網紅啦,誰想得到有何變化

問:你會想藉著這次社會不敢「逆時中」的氛圍,推動更多改革嗎?

答:有這樣子的氛圍時,社會責任壓力就變得更大了,對自己的要求也會更多。很多事情我們會說:「我沒這力量、沒這運勢,所以我沒辦法做。」(但衛福部)現在看起來是在關鍵的位置上。

在時代裡,每一個人都要盡責,要思考多一點,不要太短線。要看遠一點,但不以這事情能完整的留下來為目的。做對的事,那到底它對不對,有沒有價值?下一代的人會驗證。

問:你過去曾不解,父親為何不當官,失去扭轉社會的機會。但你先前也說,這任部長做完後,目前沒下一步計畫。你會不會也浪費了改變社會的能量?

答:很難說耶,每個時間點都有不同的事。像我年輕時候在公會做了很多事,那時覺得,我好像什麼事情都能做,但我沒想過會變成網紅啦(大家笑),誰想得到(未來)會有什麼變化?
“在時代裡,每一個人都要盡責,要思考多一點,不要太短線。”

健保費怎麼漲?陳時中提過這3案


為什麼又要調漲健保費?台灣健保費來源基礎,是投保人的薪資收入。在費率不漲、薪資漲幅又有限的情況下,保費收入難增加。偏偏不少國人愛「逛醫院」,加上邁向高齡化社會,健保支出會越來越高,目前台灣人每年平均看診15.37次,是已開發國家的3倍。

既不能開源,又無法節流,醫療支出當然超過保費收入,台灣健保已連續4年虧損。預估2021年安全準備金更將低於1.5個月的健保支出水位,讓調漲健保費勢在必行。

但健保費怎麼漲,是複雜學問,以下是經常被討論的3種方案:

一,直接調整「費率」以開源。2016年之前,健保費率為4.91%,後調整為4.69%。陳時中上任後曾表態支持調漲費率,因依健保規定,受雇者付3元,雇主和政府得出7元,以CP值爭取勞工界支持。

二,調整「部分負擔」以開源+節流。陳時中初步構想是,先計算國人1年平均就醫次數,再排除重大傷病、弱勢族群前提下,民眾看病次數一旦超過平均數,將拉高部分負擔。健保署長李伯璋另提倡「使用者付費」,包括:藥品部分負擔不再採200元吃到飽,改為依比例部分補助,剩餘民眾自付;檢驗檢查按比例收取部分負擔;昂貴的癌症新藥也須由病患自行負擔部分比例。

三,以「家戶總所得制」擴大費基。陳時中上任前就曾提出,每月依薪水扣一定健保費,年底再結算家戶成員包括利息、股利、兼差等「所有收入」後,多退少補。因依照家戶所得來收保費,被認為具有財富重分配效果,更適合兼具福利與保險特性的全民健保。2011年二代健保修法原欲採用此制度,但在國會闖關不成,前衛生署長楊志良因此請辭下台。 (文●游羽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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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周刊第169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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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時中深度專訪 如何解封、救健保?

商業周刊

2020/第169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