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詞」

Introduction: Speaking Type

MBTI測驗(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是全球最流行的人格量表。調查MBTI測驗的歷史,可能會使你陷入輕度妄想症。檔案突然消失、錄音帶內容被刪除、有人開始監視你。
二○一五年秋天,我挺著七個月的孕肚在紐澤西州普林斯頓的美國教育測驗服務社(ETS,Educational Testing Service)翻查檔案。大家都知道,ETS是學業性向測驗(SAT,Scholastic Aptitude Test)的長期出版單位;不過,它也是第一家出版MBTI測驗的出版商,更在一九六○年代率先試著為MBTI測驗確立科學效度。幾個月前,我寫了一篇文章探究MBTI測驗的起源,引發不少爭議。看來我的名號比我本人早一步抵達ETS。他們的人早有準備,事先抽走了某個特定的檔案夾,裡面存放了ETS寫給伊莎貝爾.布里格斯.邁爾斯(Isabel Briggs Myers)的信件。邁爾斯是MBTI測驗的發明人。我請工作人員提供信件,在一陣交頭接耳加上短暫諮詢律師之後,檔案保管員告訴我,這些信件含有「敏感資訊」,無法提供。那天稍晚,一位在我拜訪ETS時(我後來才知道)負責監視我的年輕男員工發了一則推特:「上班中,任務是跟監一名孕婦。」我的監視者若非內心充滿掙扎,就是跟監能力不佳。他後來又發了一則推文,轉貼我那篇文章的連結,而且還標註了我;他在發文中寫道:「今天我監視的孕婦寫的文章,厲害。」

其實,在我探索人格測驗的過程中,這種情況可謂常態。寫這本書的那幾年,祕密、謊言與各種官僚手段我都碰過,有些手段既明目張膽又令人作嘔。二○一三年初,我開始研究伊莎貝爾.布里格斯.邁爾斯的人生故事與事蹟。世人對她所知甚少,只知道她生於一八九七年,死於一九八○年,以及在母親凱薩琳.庫克.布里格斯(Katharine Cook Briggs)的協助下,她在有生之年發明了人格類型指標。伊莎貝爾死後,她兒子把她的個人文件捐給佛羅里達大學,距離心理學人格類型應用中心(CAPT,Center for Applications of Psychological Type)只有五分鐘車程。CAPT是伊莎貝爾過世前協助成立的非營利研究機構,但現在專門保護MBTI測驗的營業祕密與發明人的遺物。雖然她的文件照理說是佛大的財產(理應對大眾開放),卻需要獲得CAPT的許可才能借閱。我向CAPT申請過兩次許可,兩次都被大學圖書館員(一位親切的先生)語帶抱歉地提醒,一定不會獲得許可的,他說:「他們非常保護伊莎貝爾的形象」。為了不讓外人仔細檢視她的人生,他們不擇手段。至於為什麼她的形象需要保護,當時我並不明白。

提出申請九個月之後,CAPT要求我證明自己是認真想要了解MBTI測驗,所以必須參加一個「培訓課程」:學費將近兩千美元、為期四天的MBTI認證課程,上課地點是曼哈頓東五十九街的猶太聯合會(United Jewish Federation)大樓。老師叫派翠莎(Patricia),一位五十來歲充滿自信又時髦的女士。她保證一定會讓我和另外二十五位學員「把人格類型說得琅琅上口」。這是派翠莎的原話,意思是我們很快就能把「使用人格類型詞彙」當成全世界最自然的一件事。「今天只是第一步!」我們魚貫進入教室時她說,「你們可以把這個課程當成沉浸式語言課程。」

我在培訓課程觀察到的講師與他們提供的各種指示中,最令我驚訝的是派翠莎堅持「把人格類型說得琅琅上口」的能力,取決於你為門外漢說明MBTI測驗時遣詞用字的功力。派翠莎說,想要把人格類型說得琅琅上口,首先得背熟人格類型的歷史。一九四○年代、二次大戰邁入尾聲的那幾年,母女檔凱薩琳.庫克.布里格斯與伊莎貝爾.布里格斯.邁爾斯設計了一份很長也很別出心裁的問卷,把人類的日常行為區分為四大類:「外向」(extraversion)與「內向」(introversion)、「實感」(sensing)與「直覺」(intuition)、「思考」(thinking)與「情感」(feeling),以及「決斷」(judging)與「感知」(perceiving)。派翠莎說,這些類別簡單易懂,也容易引起大眾共鳴。「你比較喜歡關注外在世界,還是自己的內在世界?這是外向(E)與內向(I)的區別,」她展示第一張投影片時說道。她點開第二張投影片。「你比較注重接收到的基本資訊,還是喜歡自己詮釋並賦予意義?這是實感(S)與直覺(N)的區別。」第三張:「做決定時,你會先考慮邏輯與連貫性,還是先考慮人的差異跟特殊情況?這是思考(T)與情感(F)的區別。」最後一張:「與外在世界應對時,你喜歡做出明確決斷,還是對新資訊與各種選擇維持開放態度?這是決斷(J)與感知(P)的區別。」

這份問卷有九十三道題目,答題結果可判斷一個人的人格:四組字母十六種排列組合中的其中一種,就是你的真實自我。伊莎貝爾很喜歡說,這是你「脫了鞋的自我」。講師說,這份測驗與這套人格分類法(E/I、S/N、T/F、J/P)奠基於榮格(Carl Gustav Jung)的作品。榮格是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人格心理學家之一,曾於一九二一年出版著作《榮格人格類型》(Psychological Types)。我們只要知道「榮格」這個名字就夠了,無須深入探究。「榮格是一個備受尊崇的名字,超響亮,」派翠莎說。「你不知道榮格是誰也沒關係,只要記住這個名字就好。他的名字讓MBTI深具說服力。」

把人格類型說得琅琅上口的第二個原則,是絕對、絕對不可以說人格類型指標是一種「測驗」。派翠莎說它是一種「自我評估工具」,也是一種「指標」。「大家很愛用『測驗』這個詞,但其實它是一種基於測驗結果分析出人格的指標。」雖然這解釋聽起來像一句廢話,但是派翠莎向我們保證絕非如此。MBTI測驗跟SAT之類的標準化測驗不一樣,標準化測驗要求應試者選出正確答案,但MBTI測驗的答案沒有對錯,而是在兩種偏好中選擇一個,例如:「閒暇時閱讀,你喜歡 (a) 奇特或有創意的文字,還是 (b) 直白的作者?」、「如果你是老師,你喜歡教 (a) 實作課程,還是 (b) 理論課程?」。標準化測驗的分數愈高,意味著表現愈好。但MBTI不一樣,因為人格類型沒有好壞之分。美國的傳統心理學測驗又臭又長,而且通常是用來辨識正常人、精神官能症患者(neurotics)、精神病患者(psychotics)與社會病態者(sociopaths)。可是MBTI的十六種人格類型不分好壞,各有各的優缺點,也各自在世界上擁有一個特殊位置。

把人格類型說得琅琅上口的最後一個原則,我認為是最重要也最令人不安的:你必須把人格想像成一種天生的特質,一輩子固定不變,就像眼睛是藍色或慣用手是左手一樣。「你必須相信人格類型絕對不會改變,」派翠莎如此要求我們,並且要我們跟著複述:「人格類型不會變!人格類型不會變!」「我們會把這句話烙印在你的大腦裡,」她語氣堅定地說。「人格類型的理論基礎,證明這四個字母代表你與生俱來的人格。如果有人說『我的人格類型變了』,他們肯定是錯的。」她堅稱人只有一個基本自我,而這四個英文字母能把基本自我的情緒與祕密具現化。當前的大眾文化充滿飲食、運動、旅行、心理治療與冥想都能改變自我的樂觀主義。因此在我聽來,派翠莎的說法與時代嚴重脫節。可是另一方面,這種虛構想像有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那是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美妙,一種希望之光。只要能把人格類型說得琅琅上口,就可以把混亂又複雜的人生壓縮成一個簡潔的故事。透過這個故事,我們不但能夠了解現在和過去的自己,也能向別人清楚說明。人格類型用一種最超然、最透明的形式,提供個別身分認同的想像。人格類型問:「你是誰?」派翠莎說:「我是ENTJ。」坐在我旁邊的女學員輕聲說:「我是ISFP。」還有比這更清楚明瞭的用語嗎?誰會不願意相信這套指標?

以上就是第一天的課程。接下來的一星期很忙,充滿個別指導課與考試,還有團體練習跟遊戲。課程結束前的高潮,是兩位當天早上才由加州森尼維爾(Sunnyvale)飛抵紐約的高級主管,對著學員大力推銷。森尼維爾是諮詢心理學家出版社(CPP,Consulting Psychologists Press)的所在地,目前MBTI測驗就是由CPP出版的。兩位主管鼓勵我們利用認證資格多多購買MBTI產品,也要盡量找時間多多參加工作坊。最後有一個類似結業典禮的儀式,他們發給學員每人一張口袋大小的證書,還有一枚電鍍金屬別針,上面刻有「MBTI認證」字樣(MBTI Certified)。

課程結束後,CAPT的聯絡人通知我:基於我在認證課程的表現,他們的決定是不允許我進入伊莎貝爾的檔案庫。我要求他針對這項決定提供更多說明,他的回應是不再跟我聯絡。這種迴避的態度使我懷疑,CAPT最害怕回答的問題應該是:他們到底在隱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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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他們隱瞞的事情還挺多的。但是MBTI測驗最有趣的祕密,會讓對人格測驗存疑的人跌破眼鏡。眾所周知,MBTI測驗缺乏科學實證,它的理論基礎沒有臨床心理學證據,它是一家高獲利全球企業的旗艦商品,而且這家公司靠工業心理學與自我照顧之間的模糊地帶獲利。除此之外,批判類型學思維的人還嚴厲指控人格評估「消除了個體性」,這個說法引述自社會理論家提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1 。跟許多撰文提出質疑的評論家一樣,阿多諾認為人格類型是一種相當陰險的花招。它說服人類相信自己是完整而卓越的存在。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它把人類行為簡化成一組靜態的、事先決定好的特質。這些特質大多符合大型機關團體的利益,好讓他們利用人格評估來合理化自己的作業方式。到了二十世紀末,已有許多企業依據人格類型來招聘、解雇與晉升員工,例如標準石油公司(Standard Oil)與奇異公司(General Electric)。名校依據人格類型來招收學生,例如史華斯摩學院(Swarthmore College)與布林莫爾學院(Bryn Mawr College);教會依據人格類型任命牧師,政府單位依據人格類型任命公務員。在人格類型的原則底下,人類被貼上標籤,個體性遭到抹滅,因為人類被當成一個無情社會裡可取代或甚至可拋棄的零件。簡言之,人格類型是最粗暴卻也偽裝得最好的一把工具,就像披著羊皮的狼。

這些質疑都不是第一次出現。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在知道這些質疑的情況下,還前仆後繼地相信人格類型,甚至帶著宗教般的狂熱捍衛人格類型,視人格類型為神聖不可侵犯。幾乎每一家世界五百大企業與美國大專院校,還有社區活動中心、教會、伴侶渡假村、美國陸軍、海軍、中情局等單位都使用人格類型,每年測驗人數多達兩百萬人。「對我來說,MBTI測驗是一種信仰」這句話在認證課程中經常出現,就是我參加的那種培訓課程。「它幫助我找到自己。」「它改變我的人生。」「我不再是過去的那個自己。」我看過很多人堅信人格類型能夠理解我們是誰:我們為什麼選擇現在的工作、為什麼愛我們所愛的人、為什麼會做出明顯矛盾的各種行為。儘管人格類型不以為恥地將人分門別類,並且成為職場、學校、教會、政府單位,甚至家庭,合理化官僚階級的依據,這套系統依然屹立不搖。本書想找出這種堅定不移的信念從何而來。在這個謎團的核心,有幾個關於人類存在的基本問題:什麼是人格?人格從何而來?我們為什麼對分類人格如此堅持?當然,還有那個最宏大的問題:我是誰?

雖然在人格心理學的歷史上,凱薩琳與女兒伊莎貝爾不是唯一提出這些問題的人物,但是她們率先察覺到大眾極度渴望能用簡單、自我肯定的答案來解決自我認知的問題。她們是自豪的妻子、母親兼家庭主婦,從未受過正式的心理學或精神醫學訓練,但她們相信自己能創造一套關於自我的詞彙。這套詞彙不帶批判與惡意,也不像(她們認為的)專業醫生那樣冷漠無感。她們的第一批受試者是自己最愛的人:丈夫跟孩子,她們的第一間辦公室就是自己的家。她們確實借用了榮格的類型名稱,但是她們與榮格的關係存有爭議。有時候雙方互相景仰,有時候卻執迷到危險的地步,甚至帶有性的意味。無論碰到多少障礙或失望,她們都相信一定能克服自己的業餘身分,只要秉持著頑強的、甚至令人極度反感的奉獻精神,就算做這件事會眾叛親離、喪失理智,她們也要堅守信念。她們的人生與自己的發明完全重合,以致於當人格類型走出家庭、廣為流傳之後,身為發明人的她們反而黯然失色。就像大家都知道「科學怪人」,卻不記得創造這個怪物的人叫什麼名字。
我在拼湊凱薩琳與伊莎貝爾獨特而令人著迷的人生故事時,發現她們的人生故事能夠間接回答我的疑問:為什麼我們要帶著強烈的使命感,把人格類型說得琅琅上口?借用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話來說,人格類型是「一種展現自我的現代技術」,也就是一個致力於自我發現與自我照顧的個人詢問系統。了解人格類型,才能開始詳細討論與思考自己是誰。在這個自我理解的論述中,「外向」與「內向」、「思考」與「情感」等字眼建立起一套共同詞彙,幫助你反思並接受自己(真正的自己)和他人。陌生人跟朋友之間,家裡與職場,還有我在紐約參加的認證課程課堂上,這套詞彙都備受崇敬。大眾文化裡到處都有它的蹤跡:勵志書籍、線上小測驗、小說、電視節目,連約會網站也會請使用者註明自己想找的對象是「浪漫的ENFJ」還是「理性的INTP」。它在純粹的、富開創性的個人主義,與超越個人的特定社會階級提供的歸屬感之間,找到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群人說著同一套描述自我的詞彙,只要聽到四個英文字母的縮寫,大家立刻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做為一種展現自我的現代技術,人格類型的詞彙不只消除了個體,也解放了個體。帶著強大的自我意識新詞彙,擺脫傳統與慣性之後,個體開始以自我命運主宰者兼仲裁者的身分認識自己(的人格)。可以說,人格類型只是換個方式複誦那些古老箴言:德爾菲的阿波羅神廟(Temple of Apollo at Delphi)入口刻著:「認識自己」(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的懺悔(「回到你自己;真實存於內在」〔Return to yourself; truth dwells in the inner man〕),莎士比亞的名句(「誠實待己」〔To thine own self be true〕),還有黑格爾的哲學沉思(「自我意識是真理之源」〔Self-consciousness is the fount of truth〕)。但是,人格類型擄獲大眾想像力的規模前所未見、令人驚嘆。人格類型產業的利益高達二十億美元,遍及二十六個國家、譯成二十幾種語言,包括南非荷蘭語跟粵語。從墨爾本的牧師、東京的工人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心理分析師,人格類型強調的重點都是同一個:唯有透過真正的自我認識,才能達到真正的自我控制。把人格類型說得琅琅上口,就是利用人格類型培養出一種自我省思的共同精神,一種過去只能尋求宗教組織與宗教權威才能得到的內在凝視。

從古希臘人到傅柯,以自我認識達成自我控制一直是西方哲學的核心,這一點在凱薩琳與伊莎貝爾的傳記裡可說是展露無遺。這對白手起家的母女在動盪的二十世紀努力過著有意義、有創意、自主的人生。她們都是妻子、母親兼不得志的創作人,這一點並非巧合。無獨有偶,我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碰過不少自豪的「人格類型觀察家」(type watchers),也都和她們處境相似。男性在自我發現的道路上享有先天優勢,尤其是凱薩琳與伊莎貝爾那個年代的男性:接受高等教育和求職一路順暢,無須承擔家務跟育兒的責任,在社會與政治事務的參與上都享有寬容對待。女性則是經常被要求把他人的需求放在自己的需求之上,與自我及自我需求有關的想法通常得祕密進行或被迫妥協。凱薩琳工作的年代是二十世紀上半葉,人格類型的神祕力量深深吸引著她。人格類型給她探索心靈的機會,不只是自己的心靈,還有孩子的心靈。這使她們更加貼近上帝,以及她心目中上帝在人間的代言人:榮格。伊莎貝爾是一位小說作者,她在二戰結束後承接母親的使命,對人格類型的現代化應用充滿興趣:它似乎提供一個極度理性卻又啟發人心的系統,可用來管理社會上截然不同的各種領域,從她自己的四人小家庭,到全美上下的勞動力。在人格類型的發展過程中,神祕與現代、心靈與世俗的融合,描繪出一種榮格稱之為「更完美的男性類型」假象:男性的自我認識直接滿足社會與社會制度的目的2。

為了追求更完美的男性(或女性)類型,人格評估以驚人的、出乎意料的與令人不安的方式發展,大大超出凱薩琳和伊莎貝爾的意料。它跟二十世紀最有名的人格學理論家與治療師擦出火花,包括哈佛心理學診所(Harvard Psychological Clinic)的主任亨利.莫雷(Henry Murray)、美國人格顧問先驅艾德華.諾索普.海伊(Edward Northup Hay)、美國軍方心理學家兼人格評估研究所創辦人唐諾.麥金儂(Donald MacKinnon),以及美國教育測驗服務社的創辦人兼首任社長亨利.喬恩西(Henry Chauncey)。它感動了長期被心理學遺忘的女性,她們把人格測驗視為個人獲得力量的機會。它鞏固了一種特定的資本主義文化,用(伊莎貝爾常掛在嘴邊的)「做適合自己的工作」這樣的話鼓勵大家賣力工作,蠶食鯨吞人類的心理健康。它提倡許多關於種族、性別、階級和社會完整性的虛假及危險觀念,這些觀念都曾經激發也持續激發可怕的偏見跟歧視。

人格類型在二戰期間漸漸擴散全美,從東岸的企業會議室到西岸的地方社區都受其影響。這本書將跟著人格類型的腳步,從凱薩琳跟伊莎貝爾的家出發,走進各大現代機構:軍方、企業、大學、醫院。人格類型先在這些機構裡吸引一批忠誠聽眾,接著在一九八○及九○年代爆紅,「MBTI」這個縮寫詞已完全看不出是凱薩琳與伊莎貝爾的發明物,並開始吸引邪教般的狂熱信徒。這本書不只是傳記,也不只是哲學上的調查,而是為了說明這兩位女性不為人知的非凡人生,如何為人格類型成為大眾文化現象鋪路。唯有把人格類型的私人歷程與公開歷程放在一起檢視,才有機會了解人格評估為什麼(還有以怎樣的形式)風靡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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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曾多次想把它寫成一個女權主義獲得勝利的故事。我兒子剛出生時,我對人格類型和它的信眾所堅守的懷疑態度曾一度軟化。第一個原因是我對凱薩琳與伊莎貝爾這兩位歷史人物的同理心升高了。畢竟,她們都是妻子與母親,也都渴望把日常家務勞動變成有創意的自我實現。她們想把自己的家變成一個努力能夠獲得肯定的地方,而不是精神科的診間或科學實驗室那樣冷冰冰的場所。我到那時候才理解她們的衝動,至今依然如此。可是我訪談的對象(多數是女性,但也有男性)告訴我,人格類型如何拯救了他們的人生。人格類型幫助他們逃離沒有未來的工作與不幸福的婚姻,跟父母、孩子和解,讓他們有勇氣接受自己與自己對未來的渴望,找到新的可能性。他們幾乎全數承認這是一種量產的解脫感,但是這種感受非常強烈,也很真實。儘管我在寫書的過程中發掘人格類型啟人疑竇的、甚至剝削的歷史,也發現我很難把這些人的故事跟這樣的歷史當成兩回事,但我依然想公正處理這些個人感受到的精神超越。我想用批判卻不失公平的方式,最重要的是不帶個人情感的方式,寫一個融合各方意見的故事。我不想被動搖。

但是,我想公正對待調查對象的想法漸漸轉變成一種更私密、更急切的心情。我看著兒子成長,我看著他發出各種笑聲,我看著他玩耍,我看著他開始表達自己對某些東西的渴望大於其他東西:一個玩具、一本書、一個房間。我親眼目睹他的渴望變成要求,他的要求愈來愈強烈,最後固化成個人偏好。簡言之,我看見他的人格漸漸成形,也有可能是漸漸浮現,我無法分辨。在觀察兒子成長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腦海中湧現的那些詞彙,正是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發誓一定要保持距離的詞彙。這些詞彙在將近一百年前俘虜了我的調查對象,而且從未釋放她們。「他是外向類型,」這是某天我的自言自語,我不想糾正自己,也不想收回這句話。儘管我不相信這句話,或至少不完全相信。

我把這件事告訴老公,他說我認為凱薩琳與伊莎貝爾的人格類型有一個最大的問題,但我自己投入調查時也犯了相同的毛病:我認為遇見人格類型的人要不就是全然懷疑,要不就是全然相信,而且兩者都絕對不會改變。但是,人類比我所想的更加多元。當我們感到困惑迷惘,人格類型能幫我們肯定自我理解、體諒我們所愛的人。但有時候我們會想要捍衛自己的個體性,對抗人格類型的侵犯,堅守獨一無二且無法壓抑的特質。也就是那些讓你之所以是你、我之所以是我的個人特質。這本書的動筆與收尾,剛好都是我面臨人生重大轉變的時刻。我的第二個兒子也快出生了。有些時候,雖然有違我過去的判斷,我還是會帶著自己曾經以為絕無可能的信念感,用凱薩琳跟伊莎貝爾用過的詞彙去思考、去說話。因此,這本書是為人格類型的懷疑者、信徒,還有不疑也不信的人而寫。也就是說,這本書是為你而寫:無法也不該被歸類的每一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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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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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販子

莫薇.安姆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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