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伊德與其他精神分析師認為睡眠揭露了隱藏在我們內心深處的焦慮或慾望；我能理解他們為什麼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的夢境內容和夜間行為有個共同的特徵，即主題都很原始、很基本，涉及性、憤怒、恐懼、暴力等強烈的情緒和衝動，湯姆的睡眠性交症、艾力克斯的夜驚、約翰與艾芙琳的暴力或可怕噩夢就是很好的例子。不過我們還有一種更基礎的本能，那就是飲食。在我看過的病人裡，沒有一個比唐更能體現這一點。他的案例恰恰說明了睡眠世界中有許多模糊的界限，包含生理與心理的終始在內。

初次見到唐時，他已被診斷出患有睡眠進食症（sleep-eating）。唐現年六十多歲，身材魁梧，戴著眼鏡，頂著一頭稀疏的金髮，略帶貴族氣息。儘管在英國生活多年，他的美國口音還是沒有改變。他記得自己是在二十歲出頭開始出現飲食問題。

他告訴我，他的童年過得很辛苦。他在美國佛蒙特州長大，去父親任教的寄宿學校上學。「學校在小鎮裡，是那種座落在山頂上很自由開放、很有藝術氣息的學校。」聽起來像是充滿特權的地方。「鮑比．甘迺迪（Bobby Kennedy）也把他女兒送到那裡讀書，但他兒子就沒有，因為學校不夠嚴格，居然沒教拉丁語！」唐笑了起來。他沒有跟其他學生一起寄宿，而是和父親同住教師宿舍，因此覺得和同學有些疏遠。

雖然環境輕鬆，年少的他依舊有所煩惱。「嗯，我爸媽在我八歲的時候離婚了。我媽就這樣走了。當年她二十八歲，搬到新的州，把我和五歲的妹妹丟給我爸。」

他說他母親「不是什麼好人，是個爛人」。想起自己和妹妹被送到母親那裡住幾週，他內心深處的創傷再度浮現。假期結束時，他母親把他送回父親身邊，留下妹妹和她住在一起。

唐覺得自己被母親拋棄了，而跟他很親的父親更進一步加深了這種遺棄感。「他是個很棒的爸爸，我們父子倆感情很好。我十五歲的時候，他娶了我的法文老師，我很喜歡她。」十七歲那年，唐高中畢業準備放暑假，於是便回去跟父親與繼母同住。當時他父親已經退休了。「他狂翻報紙想幫我找工作。有一次他把我帶到外面說，『有人問起的話，我會說你是我弟弟。如果有人問你是不是我兒子？我會說不是。』」唐認為，他父親的新太太很不樂意讓大家知道她先生以前結過婚，也不希望眾人得知先生和前妻有小孩。「他快速翻閱《紐約時報》，幫我找了一份森林裡的工作，當營隊輔導員，這樣就沒有人會看到我了。」

父母的排斥顯然對唐造成很大的衝擊。「我被母親送走，又被父親送走，我就想，是不是只要了解我就會不喜歡我？畢竟這兩個是最了解我的人。」他說。

然而，唐在森林夏令營裡建立了一段關係，以致影響他的餘生。他接觸了酒精。「大家每隔幾週就會一起出去玩。我還未成年，可是沒人要我拿出身分證檢查。我常聽到電影說什麼『威士忌加冰』，所以第一次去酒吧就點了，喝了八到十杯吧。我心想，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東西。忘卻一切。」

那年夏天結束後，唐進入一所常春藤盟校攻讀政治相關科系，但他父母留下的心理傷害慢慢啃噬著他。他很快就萌生自殺的念頭，於是便尋求諮商師協助。「坦白說，我只是人出出現在學校而已，一本書都沒打開。那一年我抽了很多大麻，體重暴增將近二十三公斤。我意識到自己絕對無法通過考試，所以就休學了。後來我有復學，情況卻沒有改變，和之前差不多。」

這時，唐的父親和第二任妻子，也就是唐的法文老師離婚。在中年危機的打擊下，他父親決定帶他搭便車橫跨美國，一路上找些零工。「就是那種臨時工，像清理游泳池、幫別人把東西搬到卡車上之類。我們在華盛頓州時還跟移工一起摘蘋果。」唐很喜歡這段回憶。可是熟悉的模式又出現了。他們在科羅拉多州的波德市（Boulder）待了一陣子，當時唐在一家墨西哥餐廳打工。「我爸說他要去非洲，然後就搭公車走了⋯⋯。」後來他告訴我，若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就像一個露出血肉、極度創痛的傷口。這是他第三次被拋棄。

唐就是在那時出現睡眠進食症的徵狀。他想起自己跟同事合租房子，手邊都是現金，除了薪資外還有未申報的小費，不無小補，可是他不記得第一次發覺自己在睡夢中吃東西是什麼時候，只知道室友一直注意到食物消失。起初他否認偷吃，但很快就發現自己起床時會覺得很不舒服。

「偶爾會有零碎的記憶，但通常沒有。流理臺上會有包裝紙之類的證據。起床時我會覺得肚子很脹，其他人則是抱怨食物不見了。」

唐吃下去的量想必很驚人。「我要一直到下午五點左右才會覺得舒服一點，因為晚上吃太多了，身體根本無法消化。我脹到不行，整天都在跑廁所，體重也大幅增加。」

最後他不得不買兩人份的食物，以補足他晚上吃掉的東西。「我覺得我不只在替白天的我購物，也在替另一個人，也就是晚上的我購物。我知道另一個我喜歡容易吃的東西，像是乳製品或優格這類食物。」 唐患有睡眠相關飲食障礙症（sleep-related eating disorder），這種病直到一九九一年才有醫學文獻記載。根據他的描述，他是非自願性失控進食、對這些事大多沒印象，且發作當下很難醒來，這些都是非常典型的徵候。睡眠進食症有很多地方和夢遊很像，兩者都是無意識或無覺知的複雜活動。患者通常會吃些奇怪又奇妙的食物組合，有時就連不能吃的物品都下肚。唐有段時間過著如和尚般的生活，把家裡所有可能食用的東西全都清空。他想起最近再度嘗試這種方法，結果半夜被即溶咖啡粉的苦味喚醒，發現自己正在用湯匙將即溶咖啡舀進嘴裡，而這些咖啡粉是他手邊唯一「可食用」的東西。他以前甚至還吃過一整塊烹調用的豬油。我去他家拜訪的時候，他的寵物綠鸚鵡「帕科」就坐在後方的鳥籠裡聽我們聊天。帕科似乎因為無法參與而心情沮喪，不時大聲嘎嘎叫打斷我們的談話。但即便是帕科也免不了受唐的夜間習慣影響。過去幾個月，唐早上下樓都會發現一碗淋了沙拉醬的鳥食殘渣。

睡眠相關飲食障礙患者在準備食物時通常會做出危險的舉動，例如用生肉做菜、食物燒焦等。我有一個病人，消防隊半夜常去她家，因為她習慣在烤肉架下墊塑膠托盤，廚房因而起火好幾次。唐也有類似的經驗。我們在他家廚房，他拿了一個熔化的滲濾式咖啡壺塑膠把手給我看。「這件事我完全沒印象，只能拼湊出可能的情況。」他說他那天晚上應該是想泡茶。「我一定是腦袋不清楚才把咖啡壺放在爐子上，結果塑膠把手就著火了。我醒來時猛然發現火舌從這裡冒出來，這下可好，搞出一堆爛攤子。」

還有一次，他顯然是想在半夜煮義大利麵。「我拿了一個深煎鍋，把義大利麵放進水裡，擱在爐子上煮。我完全不記得這件事，」他說他是事後才推測出來的。「總之我在沙發上醒來，走進了廚房，發現義大利麵在乾掉的平底鍋裡煎。水已經燒乾了，鍋底還留下永久的燒焦痕跡。」

除了準備食物外，飲食本身也暗藏危機。有患者就因為喝下滾熱的液體或吃進有毒物質而灼燙傷。唐所說的早晨肚飽腹脹、白天不覺得餓和體重增加也都是很典型的徵狀。

睡眠相關飲食障礙症似乎較常見於飲食失調的人，且往往與心理問題、精神疾患及物質濫用戒斷現象有關。這種病一旦觸發通常沒完沒了，幾乎每晚都會發作，有時一晚還會出現好幾次，症狀可能持續數年甚至數十年。記憶缺乏與意識喪失與夢遊或服用鎮靜藥物有關。在睡眠實驗室裡觀察時，會發現睡眠相關飲食障礙出現在非快速動眼期睡眠階段，就跟夢遊及其他非快速動眼期異睡症一樣。因此，正如夢遊的情況，任何會擾亂、打斷非快速動眼期睡眠的事物（如睡眠呼吸中止、踢腿等與不寧腿症候群相關的睡眠週期性肢體抽動現象）都可能引發這些行為。

這樣說來，睡眠相關飲食障礙只是非快速動眼期異睡症的一種，跟夢遊、睡眠性交症、夜驚和夢囈一樣？或許吧。不過，考量到醫院中有超過百分之十五的飲食失調患者會出現這種情況，再加上有研究證據佐證，表明其中可能混雜著潛在的心理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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