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至味 論粥

中國人吃粥已有數千年歷史,也是世界獨有的飲食習慣。從稠到稀、清白到甜鹹,萬般翻花的變化各有擁護者。它的自然樸實,增添了其他食物的韻味,也滋潤了身體和心靈。

文_ 焦桐 圖_ 焦桐、何沐恬/ 旅讀
焦妻病重時一度求助於通靈人和他的同性戀伴侶,買了一些法器符回家,我從小疑神疑鬼,仍體諒她的無助和飽受驚嚇。焦妻為了感謝他們,命我設宴款待;那天晚餐我點了地瓜粥,煎馬頭魚,炒高麗菜, 蘿蔔乾烘蛋,灼白蝦……誠意十足。遺憾話題都圍繞著如何辟厲鬼,我覺得活見鬼,所有菜餚皆似染上詭異的味道,遂堅忍著不發一語,覺得吃粥的過程飽受虐待。

粥自古連接著祭祀,江南的「蠶桑節」和「人口粥節」都源於煮粥祭神。人口粥節流傳貓鬼饞粥害人的故事;宋人在人口粥節前夜,家家用燈照亮床底,以驅貓鬼。


▲臘八粥©何沐恬/ 旅讀

千年農耕,百粥滋生

中國食粥史悠久,《 禮記.檀弓》曰「饘粥之食,自天子達。」 黃帝烹榖為粥,開啟了農耕文明,數千年的飲食信賴感,早已形成華人的遺傳基因,演變至今,粥品已有數百種;起初是清粥,後來發展出鹹粥和甜粥。

甜粥種類較少,如上海的白糖蓮子粥、桂花赤豆粥,杭州的荷葉粥。最廣為人知者莫非臘八粥,粱實秋說臘八粥是粥類中的綜藝節目,語氣略帶不屑;王蒙卻說那是粥中之王,粥之集大成者。對日抗戰時,朱自清在蒙自住過五個月,常去大街上「雷稀飯」吃糖粥。蘇東坡「溫風散粥餳」;范成大「鏤薑削桂澆蔗糖,甘滑無比勝黃梁」;李商隱「粥香餳白」,吃的都是甜粥。

陸游嗜粥,提及「粥」的詩文段落總共有一百三十處,其〈雜賦〉:「地爐夜熱麻秸暖,瓦酺晨烹豆粥香。」他有糖尿病,偏偏愛吃高升糖指數的粥,尤其加入糖或蜜熬煮。

飢餓歷史,啜粥聲不止

困難時期,窮人不免感嘆米貴,我有些經歷戰爭年代的朋友,說起家貧常乏米下鍋,幾乎天天喝稀粥,薄粥稀稀水面浮,乃夢想有一天可以吃碗白米飯,或慫恿姊妹嫁給農夫。

每遇荒年,老百姓食粥是迫於無奈,歷史上不少古賢大才生活清苦,常吃粥度日,曹雪芹晚年窮困潦倒,也是舉家食粥;秦觀家貧,典當衣服,以粥代飯,透露著寒磣……

自從鄭板橋給堂弟鄭墨寫了那封家書,強調: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夫。「兩手捧碗,縮頸而啜」,似乎是冬天喝粥的基本動作。饑荒年代,政府為了救災設粥場,良善人家也設粥棚,皆銘刻著民族的飢餓記憶,啜粥聲在中國歷史上是令人動容的聲音。

不唯華夏,狄更斯《霧都孤兒》中奧利弗「還想再添點粥」,孤兒們空空的粥碗,空空肺腑的吶喊,哭喊著要活下去。

粥兼備救急充饑與養生功效,陸游堅信常吃粥能長壽,他的〈食粥〉詩流傳甚廣:「世人個個學長年,不信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他活到八十六歲,很有說服力。

粥是暖身又暖心的食物。當年亞洲移民乘船漂流向馬達加斯加島,遇颶風迷失了方向,船上只有米、麵和水,南亞人、印度人、西亞人都吃麵包喝生水,華人則喝稀粥。結果華人的糧食最儉省,也最健康,漂流到馬達加斯加島時,存活率最高。

一碗及時粥,精力無盡頭

沒有任何食物像粥這麼能廣結善緣,米,豆,粟,麥,胡麻,青稞,玉米,高粱,稗子,乃至花苗葉、菜果、肉品都能熬粥。

粥香並非貧困時才發覺,高明者能發現其美學內涵,林洪《山家清供》錄有五種粥:豆粥,梅粥,荼蘼粥, 真君粥, 河祗粥。除了河祗粥用魚乾同米煮粥,其它都很親切;尤以豆粥最普遍,自古即流行;西晉石崇不見得愛豆粥,卻用它炫耀誇客。

劉秀起兵之初,被強敵逼得四處逃竄,倉皇來到滹沱河下游的饒陽蕪蔞亭,飢寒交迫,幸虧手下大將馮異送來豆粥,化解了劫數。後來,遇大風雨,馮異抱薪,升火給劉秀取暖,劉秀對竈燎衣。

一碗及時的粥往往使人絕處逢生。中國歷史上若缺乏一碗賑濟救活的粥,肯定多了無數餓殍;不唯貧黎窮庶,劉秀飢寒時的這碗豆粥,等於為他建立東漢政權提供了緊急營養。蘇東坡〈豆粥〉一詩就描述到這件事。蘇軾是真的欣賞豆粥,他在〈食豆粥頌〉:「道人親煮豆粥,大眾齊念《般若》。老夫試挑一口,已覺西家作馬。」

南人較北人愛吃粥。小米粥是北方產物,老北京心目中的滋補食品。從前我以為那只是鳥飼料,後來愛上它黃澄的色澤飽滿,又聽說小米富含色氨酸。色氨酸能促進大腦神經細胞分泌催睡的血清素,進而改善睡眠的欲望和睏倦程度;加上其澱粉促使胰島素分泌,這一切正符合我這種糟老頭的需要。

粵人精於烹粥,犖犖大者如滑肉雞粥、燒鴨粥、魚生肉粥、及第粥、皮蛋瘦肉粥,裡面多摻有豬肝、雞蛋,鮮綠的蔥花,淡黃的花生,骨白的魚片。這類三鮮集燴,表現葷香的粥,以高雄「亞洲活海產」海鮮粥最令我吮指懷念。
臺灣的廣東粥多以連鎖型態出現,及第粥的名字很吉祥,我高中畢業時曾努力吃及第粥,終於證明無效,大學聯考總是落榜。

倒是我有著超乎常人的自我憐憫能力,植牙期間,咀嚼困難,醫囑吃些流質食物。我每天都覺得自己很可憐,乃餐餐吞一海碗粥,和大量的冰淇淋、牛奶、果汁;療程結束,竟胖了五公斤。

無所不容,變化無窮

我早餐較常吃泡飯,顯然屬南人胃腸。常吃泡飯的地方是木新市場內「阿莉小吃」,和南機場社區邱氏夫妻的虱目魚粥。阿莉的泡飯可客製,除了湯頭用豚骨熬煮,可隨客意加入頭骨肉、豬肝、排骨酥……大碗內舖滿韭菜和芫荽,很好看。邱氏夫妻所製雖曰虱目魚粥,其實是泡飯;多年前我幾乎每天清晨去,可惜他們太愛休假,江湖現蹤的日子越來越少,非常缺乏社會責任感。

有些高檔火鍋店如欣葉「呷哺呷哺」會在顧客吃完鍋中物後,用鍋內的高湯煮粥;那湯煮過龍蝦,松葉蟹,魚,肉,蔬,十分鮮郁,放進一碗飯熬煮,再打一顆雞蛋,些許海苔。

我吃過不少華麗的粥:諸如上海新榮記「龍蝦湯泡飯」,臺北晶華酒店「西施泡飯」、漾客日式料理的「黃金龍蝦鍋」,湯底皆是用龍蝦頭熬成金黃色,再將炸過的米粒倒入煮熟。

粥的烹煮方式堪稱無窮,要之,毋論什麼粥,都須文火慢熬,至米爛湯稠,米與米湯渾然融合。煮白粥以粳米為佳, 米較遜。袁枚所謂粥的「正味」,堅持煮粥在表現米穀之味,不宜重味干預:「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

樸實至味,耐人尋味

飯與粥互為變奏, 粥比飯多了清淡之味,一種「膳茗粥,飯蕨薇」的面貌。君子之交淡如水,吳稚暉、于右任、丁福保等人一九二四年在上海創立「粥會」,定期以一鍋熱粥、四碟小菜餐聚,追求「以粥會友、以友輔仁」為旨趣。雖然我更嚮往佳人「倚戶殷勤喚嘗粥」。

新冠肺炎爆發期間,我清晨常為女兒煮一鍋懶人雜菜粥: 米,地瓜,高麗菜,胡蘿蔔,海帶芽,皮蛋,鹹鴨蛋,煮熟時再打一顆雞蛋。早餐以一鍋粥迎接小妞晏起,吃的表情幸福,煮的心情快樂。愈覺早晨吃粥果然能調和身心,歡騰著親情滋味,和家庭的溫暖。

以粥開啟一天似乎是放翁先生的生活習慣,我很喜歡他晚年所作〈晨起〉:「日霜漸釋,睡起髮猶蓬。小圃經行外,新蔬檢校中。水開聞躍鯉,天遠看飛鴻。粥熟還歸舍,吾生亦未窮。」閑適的村居,長養性靈,雲淡風輕的人生境界。

吃粥似乎比吃其它食品更講究情境,松尾芭蕉喝粥時頗有禪境:「啜粥聽琵琶,/猶如粒雪敲檐聲。」

我年輕時對粥用情不深,年紀大了才鍾情於它,竟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驚喜。

白粥的香氣很含蓄,是純粹的米香,口感黏稠柔軟,不勞牙齒咀嚼,滑進食道,暖了胃腸,直接溫潤到心裡。

白粥又有一種平靜之美,一種謙遜的態度,淡泊,不張揚;一種閑適感。它像不器的君子,有著非常寬闊的胸襟,接納各種海陸食材。粥是生活的底色,可鹹可甜可稠可稀,又幾乎百搭,繁簡皆宜,任何菜餚在它面前都被贊揚了。我聽過很多人說,醬菜和白粥是絕配。並非醬菜或豆腐乳、油條、花生、鹹鴨蛋、皮蛋、肉鬆、魚鬆之屬多麼美味,實在是白粥給予特殊的韻味。

最令人驚嘆的至味,是自然樸實的滋味,並非有心輕富貴;是不浮誇、不雕飾的清淡味道。裡面往往藏著深沈的感情。惡粥之人,恐怕難享人生的平淡之美。在濁世裡,啜一碗清粥,帶著感恩的文化內涵,和勵志能量,讓絕望的心產生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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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讀》2021年07月號第1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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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至味 論粥

《旅讀》

2021/07月號第1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