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厝之島金門行

林央敏/ 撰文

三十多年前,我曾經兩度造訪金門,那是這幅啞鈴似的島嶼圖被稱為「戰地」的年代,整個戰地前線處於全面戒嚴的軍管下,島上的駐軍比世居的縣民還多,一到假日,金城後浦與金湖山外這兩處鬧區都是穿著深綠制服的遊客,噎!不是遊客,是從營區與碉堡鑽出來放風逛閒的軍人,只有一九八四年五月初七午後,被金門防衛司令部從專車上放下來的一批身著五顏六色衣服的騷人才是遊客。傍晚時分,軍人回營,騷人則回到此地唯一的客棧迎賓館,晚宴後忍不了寂靜的筆桿還可以就近到山外的茶館舞文弄墨喝咖啡,笑談強艣灰飛煙滅和砲彈震驚耳際的故事,古寧頭、八二三,再摻入一些趣聞五四三。那年,我首次踏上這個對臺灣人來說最靠近唐山的島嶼,在百感交集中看到歷史看到夢。


▲水調歌頭民宿是一家典型的閩南式四合院老屋,保存完好優美靜謐。(劉蘭辰/攝影)

三十七年後的春夏之交,有幸參與桃園文化局的活動,飛出臺灣到閩南,與兩地的官人和文人一起把酒言歡,在醇香中進行桃園-金門姊妹市的文學交流。濶別三十多個四季後的浯江平原,自從一九九○年,戒嚴令被縮小成百分之三後就蠢蠢欲動,翌年再請願,自一九九二年底從動員勘亂的身分解脫出來便開始改頭換面,如今看來已由「戰地金門」轉身幾翻成了「觀光金門」,這一點從立榮的空中巴士A321 型客機在COVID-19 的疫情啃蝕下還能坐滿旅客就知道金門的觀光媚力。下飛機,離開尚義機場,前往金湖、金寧和金城的三處古蹟景點的途中和目的地,我特別注意是否還有阿兵哥的影子,結果一無所獲,只見悠哉悠哉的遊人遊走在溫文柔和的馬路上或失去硝煙的坑道裡,時而操控手機幫助眼睛抓取讓他們感動的風景。

說到風景,我覺得金門的每個角落都是風景,每個物件都有文化,而且風景描畫著歷史,文化演示著民俗。

首日第一站的陳景蘭洋樓, 乳名「 景蘭山莊」,像是一座金門的「白宮」,雖然始建於二十世紀初葉,卻記憶著中日戰爭與國共內戰長達半個世紀的切身之痛,因為它被迫「參與」了戰爭,先後成為日軍的前進指揮所和國軍的防砲觀測所,幸好痛裡還有救人的一章,都同時被用來當做戰時的軍醫院。洋樓前方瀕海的坡地上有一尊模仿自由女神的雕像想必象徵著大洋樓的渴望,現在渴望終於成真,入口處,山門上的名號「金門官兵休假中心」只是一抹被保留下來的歷史痕跡,不會再阻攔我們這群既非金門、也非官兵的旅客,我才可以大大方方地走進去想像金門人的「番仔樓」史話,並短暫享受古人發抒的幽情──我的想像。
晚宴後,入住舊金城郊區的民宿時,一叢叢的古厝融合一幢幢老洋樓的水頭村落叫我的想像伸得更遠,遠到十四世紀閩南過金門的年代,遙想當年,從河南經江南到閩南的河洛人與當地漢化的百越族全然融化作唐山一族的閩南人後,不知是為了避元時亂或不願屈從蒙古韃靼的統治,還是單純只為生計,他們划一葉扁舟來到浯島最南端的水頭開墾定居,在這片蠻荒之島升起裊裊炊煙和矗起閩南民房,一落變二進,四合圍做回,時間走過七百年,相聚成簇,連帶成叢,讓我們度夜歇睏的「水調歌頭」民宿就是一家典型的閩南式四合院老屋,順著小馬路從邊門進入屋裡就有古色撩眼,古香撲鼻。這家民宿才新開七年,營業長度只有水頭開拓史的百分之一,但當我摸著它的厝身時卻彷彿摸到一塊乾隆紀年的紅磚和兩扇清末民初修葺的門板,屋內的門閂恰恰閂住我小時候老家客廳的那堵簡陋的柴扉,而牆上立體的雕欄石砌猶在,只是朱顏略改,使客舍翻新回少年,少年青春更堪避春寒。

是夜,當同行的詩人、官人、編輯人都入夢時,我在名為「起舞」的客房中像蘇東坡那樣輾轉朱閣「照無眠」,便隻身走出民宿,到周遭的巷弄蹓躂,發現許多平房「低綺戶」都被做為民宿客棧了,沒錯,旅店密集是觀光勝地特有的景象。天上無星無月一片黑,查看手機上的陰曆才知今夕是殘月與娥眉交替之夕,幸好每家古厝民宿的屋前和巷道都亮著體貼夜貓遊人的燈光,靠著這些柔光我能清楚的欣賞每家屋外的擺設與外牆的裝飾,當中最吸引我的是許多古厝的門口埕還留有一口已封口的古井,有的古井已裝上手工抽水的「水協仔」,而更多的是井邊還有一具或兩具用混凝土圍成的石桶,石桶內擺著一塊連體斜放的石砧板,我不知這是今人為了觀光才仿古鞏造的新品,還是古人為了洗濯所建的不朽遺蹟,但我相信這是洗衣機普及前,金門人數百年來的生活日常之一,代表著一種金門古老文化的套件,對此,我不禁套引李白的〈子夜吴歌〉,輕吟:「金門一片月,戶戶擣衣聲」,在長安的李白聽到「萬戶擣衣聲」,或許還看到正在淘洗衣服的女子,他臆想有個女子一邊洗衣一邊想念被徵調到塞北征戰胡虜的夫君,並盼望和平到來,也許數十年前的金門婦女也曾經在捶洗衣服時盼望家園早日平和,不再是戰地吧?!


▲水調歌頭民宿的人文情思遍佈在老房子的每個轉角細節裡。(劉蘭辰/攝影)

不過,當我腦裡浮現洗衣意象、嘴裡輕吟擣衣詩句時,我想起母親用她那隻右手為我擣過十七年髒衣服的形影,那隻手在我嬰年時曾經被手術刀切開,除掉腫脹的膿瘡才得救,從此手背上被一條儼如巨型毛毛蟲的疤痕佔據著,使它變得衰弱又笨拙,母親在擣衣時一定很吃力,所以洗衣的速度總是比別家婦女慢︙︙,想到這一幕我頓感眼睛發酸濕潤起來,我怕深夜突如其來的哭聲會鑽進別人的窗戶,甚至滲透到別人的夢裡,便趕緊切斷思緒,唉!仰頭長呼一息後,悄悄回到民宿,經過一間不知是誰的客房正飄出輕微的鼾聲代替擣衣聲。

這趟金門行,我的感觸既重且多,擠滿胸膛,最重的感觸是為數眾多的古厝已經成為金門人的歷史資產。這次參訪交流團的行程不多,所到之處雖然沒幾個村里,但到處都有優美古雅的老屋,聽說金湖的瓊林村和金沙的山后村更多,密度之高遠逾臺灣任一個縣市和鄉鎮,看對岸高樓林立的廈門島應該也和臺灣一樣,已經沒有多少閩南古厝還活在人間吧?為何浯洲人煙古來稀,卻見古厝長存多麼奇?難道是金門人特別唸舊好古,早有愛護傳統、維護古蹟之思嗎?也許是戰地的緣故,加上長期軍管,限制了開發,反而讓金門保有古意,吹著古風,成為古厝之島,成就觀光金門吧?如是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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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文學 2021年5月號 (4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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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厝之島金門行

聯合文學

2021/5月號第4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