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礦業改革停滯,一座位在宜蘭員山鄉、由永侒實業開發的礦場,卻在去年逆勢提出擴大礦業用地環評申請。老礦場死灰復燃,影響最深的是住在礦下的人。

▲中華村因居山腳湧泉帶,常有蝶群聚集,早年居民會以尿液製作誘捕陷阱抓蝴蝶做成標本,賣到台北。
重車壓境 噪音不斷中華村上鄰雪山山系,下傍蘭陽溪,在蘭陽平原裡居於沖積扇頂端。早年村內因居水腳湧泉帶,水源豐沛,常有蝶群聚集,五○年代居民以尿液製作誘捕陷阱,最多一天可捉五千隻。七○年代台灣經濟快速發展,產業結構轉變,採集自然資源無法為養家活口的單一選項,村民們於是開始外出至市區找頭路。 王榮發亦是離鄉背井的村民之一。他是家中老么,為了減輕家中負擔,國中畢業就上台北做工,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他對工廠的生活沒有太多記憶,反倒對村子的變化相當有感: 原來水路遍布、蝶群聚集的村莊,二十年間被砂石場和礦場取代。來自河床及山林的砂石車每日穿梭上千回,路面飛砂走石及重車拔山倒樹而來的噪音,成為村子的新風貌。

▲中華村被台七線切割成兩半,村內有3座礦場、5座砂石場。


▲王榮發(右)和舅舅(左)一家就住在台七線馬路邊,二十年來看盡村子變化,如今家門前每五分鐘就有一輛砂石車呼嘯而過。

▲林明枝(右)40年前曾在永侒礦場工作,至今家門望出去還能看到山林被開挖過的痕跡。
展延礦權 意在砂石四月中我們在中華村內專訪永侒董事長王秋郎,我問礦場究竟是採瓷土、還是矽砂?他說瓷土礦脈被矽砂包夾,怪手開挖時,自然順道取下矽砂。那這裡瓷土品質真的好嗎?「我們品質是好的,以前都是供應給鶯歌陶瓷廠…現在台灣其他地方已經沒有這麼好的了。」

▲人禾基金會處長薛博聞說,挖礦讓森林消失,就像拿掉濾水器濾芯,讓地表水流量變不穩。

▲去年11月開始,永侒每天中午在中華村發免費便當,這是他們維繫地方關係的手段之一。
土石沖刷 影響水源彼時盛況已不可考,早年曾在礦場工作的中華村民又多已過世,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今年七十二歲的林明枝,他四十年前自台北返鄉定居,當時曾在永侒礦場前身、由葉三元經營的礦場開推土機。如今林明枝從家門前望出去,還能看到當年他穿梭的那片樹林。林明枝的太太走到門前樹下加入我們,說後山挖礦的那幾年,山頭上總是一塊塊白白、空空的。一九九四年環評制度建立之前,台灣山林開發規則鬆散,業者只要有了礦權,買好地、開好路,就能上山開挖,不用顧及景觀或水土保持。 林家平房就在礦場所在的山腳下,我問當時會不會擔心土石流?林明枝想了一下,說大雨後的確有幾次,「但那一點點而已。」他強調。太太則在一旁插嘴,說明明泥土都淹到水溝滿出來了,還好沒人受傷。 開挖不只影響山,也波及水。「一旦礦場開挖、森林消失, 就像是濾水器的濾芯被拿走了,水可能進去之後在短時間內大量流出,過了一陣子又完全沒水。」長年研究當地水文狀況的人禾基金會處長薛博聞說明。此外,挖礦後山區裸露,土石被雨水沖刷會流下混濁汙水,也會導致居民無法取到乾淨穩定的水源,對沒有自來水的中華村來說是一大困擾。 去年永侒只是為開闢產業道路清除部分植被,家住粗坑山腳下的楊文通,自山上引下的水立刻摻雜泥沙,家中濾水器才清完一天又堵塞,所有人只好買礦泉水應急。「我們請環保局的人來取水檢查,但沒有下文,我們沒辦法,水還是照吃。」常民生活經歷可信度不及科學證據,楊文通如今只慶幸老天給了一個雨少的冬季。永侒經理王則權則拿出報告,說當地水質檢驗都符合標準,又稱當地山泉水本不該拿來飲用,「其實就算不是我們,平常水也是這樣沖刷下去啊。」

▲永侒董事長王秋郎(左)4月初接受我們訪談,強調當地瓷土品質佳,未來會積極復育開採地區,把環境影響降到最低。
政策環評 人去政息時光流轉,住在礦場周遭的人日漸衰老,礦場卻歷久彌新。鄰近王榮發家門的桔園礦場,至今持續開採;林明枝曾工作的礦場,由王秋郎經營的永侒實業接手,正在計畫擴大開發;村內另一邊永合研礦場,也正在申請展延礦權。 老舊礦場續存外,位於永侒與東峻礦場間的粗坑溪河谷, 去年又被礦務局鎖定做為全台首座陸上砂石採取專區,未來計畫若通過,圍繞著中華村的山坡地開發面積將超過二百五十公頃,規模是現在的五倍。 面對新舊開發計畫陸續推進,地球公民基金會主任黃靖庭警告,挖礦會改變山坡地質條件及邊坡穩定,若多座礦場各行其是開發,將大幅提高山區地質災害風險,導致土石流或是落石、坍方等意外。政策環評,是避免礦場、砂石場過度集中的唯一解法。曾任環保署副署長、現為本全法律事務所主持律師的詹順貴指出,政策環評能評估開發行為帶來的累積性影響,並依照不同的環境承載力,找出適合的區位,避免所有開發行為都集中在同一個地方。 四年前行政院曾計畫對所有涉及國土利用的產業如礦業、觀光業等都進行政策環評,後來卻隨人去而政息。我們詢問周國棟是否計畫重啟礦業政策環評?他表示將待︽礦業法︾修法完成後再進行,但目前受疫情影響,難以排進立法院議程中。 四月,我們再訪中華村。這天,一台載有保麗龍箱的機車緩緩駛進中華村,在每戶家門前停下。一位阿嬤領了印有「永侒」二字的便當,見我們張望,邀我們坐下聊。她說原先是社區為老人供餐,後來口味不合,去年十一月後換永侒來送餐, 不用付錢。我追問永侒送便當是否希望居民支持開礦?阿嬤說不是的,「就是回饋我們嘛…我腳五個月前開刀,一個月才出門一次,我先生又不會做飯,有人送便當,我也方便。」 阿嬤的無奈,反映中華村人口老化問題及社福困境:村裡實際居住人口二百人,四分之一超過六十五歲,獨居人口數高居全縣前十,只有七人領取政府的中低收入老人生活津貼補助。過去村內社區發展協會雖開辦共餐食堂,讓老人家能一起出門吃飯,卻受限費用、仍要用餐者自掏腰包。 偏鄉的經費缺口,讓業者的「善意」捐助有了切入點。吃了免費便當的村民雖然說沒有對價關係,但第二次環評小組會議上,支持開礦的村長許正東說,永侒提供午餐、三節禮品、補助獎學金,村民都相當滿意,希望永侒通過環評,才有機會獲得更好的回饋。 這樣的說法和王秋郎如出一轍。他曾擔任蘇澳鎮長及宜蘭工業會理事長,受訪時強調村子經濟不好、人口外流,要靠企業開發帶動社區發展。王秋郎稱,二○一四年自己來到中華村,社區發展協會邀他贊助各種活動和建設,他一口應允,以為如此能維繫鄰里關係、幫助地方發展,後來協會理事長陳明華卻變調反對,「我們一查,大概是外力介入…地方的人都說這樣不可以,應該要繼續支持永侒、支持陳明華原來的政策。」 屢屢被點名的陳明華,二十年前隨先生搬進中華村,是村子裡少數年未屆百半的「年輕人」。五年前她接任理事長職位, 坦言偏鄉發展和補助確實有困難,當時也的確接受了永侒包含老人共餐、低收入補助等各種回饋,「可是開發案揭露以後, 才慢慢發現,在糖衣底下的毒藥,是這麼致命跟不堪!」

▲6月10日齊柏林逝世3週年,環保署開環評大會決定礦場生死,中華村的阿公阿嬤們,自備板凳北上抗議。
連署反礦 村民對立「接受(贊助)也不代表同意開礦。」陳明華聲音顫抖地說,業者去年曾帶她上山看礦場,說開採後村民聽不到噪音、看不到粉塵,對日常生活沒有影響,她沒經驗、不知道如何提問,便向永侒表明不反對開發,但強調若波及居民,仍會表達意見。後來案子進入環評程序,永侒的開採計畫及礦場運礦路線曝光,選址及規模被村民及環團認定將嚴重影響生活,陳明華為表明立場,遂謝絕捐助、發起反礦連署。 村內煙硝四起。「他們(支持開發的村民)來嗆說人家地方回饋做這麼多,為什麼要阻礙地方發展?」陳明華原本在村子裡自辦說明會講解開發案始末,支持開發的村民卻開始來踢館, 每場活動本來四、五十人捧場,後來人數日益減半,只好告停。集會所大門深鎖後,流言開始四竄,反對開礦者謠傳永侒用錢買村民同意書、「簽一張就有三千元禮券」; 支持者則指控陳明華「惡質」、「拿錢還帶頭抗議」。今年五月反礦陣營提起村長罷免連署,稱不要再讓過度傾向業者的村長代表村子發言;支持方則指控社區協會收受回扣,要檢調介入調查。

▲村內化育國小校門緊鄰砂石車頻繁穿越的台七線,學生上課、遊戲都擺脫不了砂石車的身影。

▲得知永侒進行二階環評,結論將再過1年才出爐,陳明華(右)想到村內將繼續分化撕裂,忍不住落淚。
戰火延長 持久抗爭六月十日,時隔不到一個月,環保署又召開環評大會, 要確認永侒礦場環評結論。這天恰好是紀錄片導演齊柏林忌日,關心台灣環境生態的他,生前留下台灣山林破碎影像,曾喚起礦業改革的浪潮。會議開始前我四處探問,多數前來關心此案的村民都抱持正面期待,直說縣長、市長都反對,環評委員到底還有什麼好堅持? 我帶著相同的樂觀走進環保署。會議室環評委員砲火四射,不滿業者及礦務局遲遲未能說明國內的瓷土需求,也無法釐清礦場開發對地下水及當地生態的影響。然而,最後閉門會議時,委員們卻礙於前次會議已做成結論、無法找出有力駁回理由等原因,還是拍板二階環評,意即業者要再花至少一年的時間,進行更詳盡的環境調查後,再重走一次審查程序。 一年的時間,意味著業者有更多遊說推進的餘地,但對生活在對立、撕裂中的村民來說,卻與凌遲無異。我走出環保署大門,四小時前眾人的殷殷盼望,已隨天色轉換成深深失落。少數還有力氣的年輕人,高喊接下來就是埋鍋造飯、長期抗爭。林明枝也來了,聽到結果,神色平淡:「反正我也是閒閒無代誌,就陪他們耗。」

▲支持開礦的村民,5月中也到環保署聲援永侒,認為業者通過環評,才有機會為地方帶來更多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