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港櫻花雨 小鎮、老人、寶可夢

2018年2月21日傍晚至22日上午,因《精靈寶可夢GO》遊戲結識的寶友,為紀念肝癌逝世的寶可夢訓練師陳清敏,約定讓雲林北港補給站遍地開花,送陳清敏最後一程,大街小巷處處瀰漫對他的思念。

我們走訪北港寶友,大家紛紛談起記憶中的「清敏大仔」。他是怎麼樣的人?為何玩遊戲?又認識了哪些人?有人在朝天宮前與他相遇,有人為抗癌健身走出家門,也有人為了打道館,跟他不打不相識。《精靈寶可夢GO》對小鎮的人們來說,不只是遊戲,而是反映他們各自對人生的態度。
▲(左一)陳清敏生前照片很少。今年2月他因罹癌離世,許多寶友不捨,便到《精靈寶可夢GO》遊戲中北港各補給站,撒櫻花紀念他。(左二)62歲的蔡天亮笑說遊戲讓他有了出門走路的動力。(右二)53歲的小蕙移居北港經營旅館,因為遊戲才結識許多當地人。(右二)42歲的李天才不願曝光。他從小在北港長大,卻是玩了遊戲之後,才認識許多不同年齡層的寶友。

二○一八年三月底時值正午,雲林北港鎮沉浸在媽祖聖誕前的熱鬧氣氛,二十六歲的陳信宏,在旺盛爐火上方,將沉重的米漿倒入蒸籠炊熟。他在高溫中面不改色,收拾鍋具,抹把汗,推開紗門進客廳,回憶二年前《精靈寶可夢GO》剛上市, 父親陳清敏說:「看新聞說玩寶可夢會被車撞。」叫他不要玩。後來,父親可能出於好奇,或是為了抗癌健身, 反倒請別人幫他下載,玩著玩著,竟成了寶可夢的一代宗師。

今年二月九日,陳清敏因肝癌離世,享年五十三歲。二月二十二日告別式前一天,北港鄉親讓補給站遍地開花,從傍晚持續到隔天上午。陳信宏記得告別式當天,「很多北港人來,但我不知道有多少,我哭到眼睛看不清楚,只知道跟著走,頭低低的,哭也不想讓人家看到。」

罹癌早退休 領袖有師傅

陳信宏說父親罹癌多年,早早教他做粿的手藝,他十九歲退伍後就接下生意。父子衝突多半是因為做粿, 本來他不想做,想要離開北港去外地,「看到同輩在讀書,大家一起去玩,為什麼我要工作,還要比人家早起?」如今事過境遷,陳信宏聽叔叔說起,才知道父親總是在外面幫朋友送貨、玩遊戲,其實是怕身有肝病又做吃的,客人會有顧慮。陳信宏聽到這層考量,才知道父親默默承擔這麼多,他嘆了口氣:「想起來很心酸啦。」
▲北港人早餐常吃「煎盤粿」,陳信宏(左)與母親吳彩碧(右)共同接手父親陳清敏留下的生意。

陳清敏妻子吳彩碧記得,陳清敏在世時,多半是清晨三、四點起床,傍晚六點時入睡。這段日子,她回家看到雙人床少了一個人,才意識到他真的不在了。不過白天的時候,即使陳清敏在世,也常常看不見人影,所以她彷彿覺得丈夫只是去抓寶,等一下就會回來。
家人對寶可夢所知有限,只知道陳清敏常常騎機車出門,手機不斷發出LINE群組訊息通知的聲音。因此陳信宏說,關於寶可夢剩下的故事,要問「師傅」才知道。他跨上機車,帶我們抄進彎曲小巷,踏上陳清敏人生最後一段自由時光。師傅是誰?

陳清敏四十六歲把生意交給兒子以後, 每天早早離家出門,究竟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事?

來到朝天宮廟前大街,賣雞蛋糕的綺綺說到陳清敏,眼眶忍不住紅了。年紀輕輕的她,是陳清敏的師傅。二十五歲的她起先不玩寶可夢,但為了附近老人家才去研究,後來天天看著陳清敏穿梭在大街,打赤腳像農夫一樣。陳清敏過去家中貧苦,買不起鞋子,腳皮增厚之後,他也穿不住鞋子。旁邊賣玩具的攤商,拿出綺綺為他製作的帳號密碼卡,說小鎮中許多長輩都有這樣的卡片。小鎮有綺綺這樣的師傅,帶領長輩進入數位時代,怪不得陳清敏不問親兒子。五十三歲的陳清敏尊稱二十五歲的綺綺為師傅,別人也跟著叫她師傅,她就這樣成了寶可夢領袖的師傅。
▲綺綺在朝天宮廟前大街工作,陳清敏生前擔心她沒吃早餐,有時會幫她包一份煎盤粿。(翻攝自綺綺臉書)

陳信宏記得:「我爸好像約過她去燒烤店喝酒,她沒去,後來很後悔。守靈時,綺綺每天來靈前說話,就帶著啤酒來,陪我爸喝一杯。」陳信宏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爸的照片,臉上好像喝酒一樣變紅了。」

現實獲喘息 認識在地人

機車繞過鑼鼓陣頭進香團,我們來到朝天宮後方的旅社,老闆娘小蕙跟陳清敏同年,今年五十三歲。丈夫在外地工作,女兒還在讀書。二○一三年,小蕙從台中到北港,照顧生病的婆婆,並接手婆婆經營的旅社。直到二○一五年,小蕙陪女兒放暑假玩遊戲,後來女兒上課,她自己玩出興趣,「便利商店的阿弟仔看到我在玩, 問我要不要加群組?」不認識的二個陌生人,因為寶可夢熱潮連結起來,年紀的距離也在瞬間跨越了。
▲1.陳清敏在路邊騎機車抓寶的畫面,成為許多北港人的記憶。(陳信宏提供)2.寶友廖金池和洋基在群組內發起撒花活動,寶友不分紅藍黃陣營,紛紛響應。(翻攝畫面))

抓寶對她來說,是她在照顧婆婆空檔的喘息。先前她玩了五年的手遊《三國》,但寶可夢帶她走出家門,看見北港許多地方,也認識了許多在地人。「我跟清敏大哥,就是在朝天宮前面抓寶認識。」朝天宮是熱門道館, 遊戲規定,占領道館能領取P幣,可用於買道具、補血、領券,還有撒櫻花。小蕙說她沒事就會占道館,附近若有頭目戰,她就騎機車到附近。訪問途中,不斷有香客來詢價、住宿,小蕙也進進出出,一刻閒不下來。小蕙最喜歡的是幸福蛋,因為幸福蛋擅於守塔,時間過去,便可以穩穩領P幣。不知道小蕙是否也覺得自己像顆幸福蛋,守著旅社,儘管收費不高,卻能接應遠道而來的香客。
▲1.做粿是一門吃力的工作,陳信宏從國小開始幫忙,父子一起負責後場製作,母親和姑姑在前場販賣。2.陳清敏逝世後,無論是超夢、靈堂或是家人親手折好的寶可夢,都用這支手機在他身後完整記錄了下來。

為亡父圓夢 寶友紛相助

二○一八年二月二十一日,「告別式前一天傍晚,小蕙阿姨跟我說整個北港撒櫻花了,會一直撒到早上九點我爸出殯。我打開APP,用我爸的手機看,轉一轉發現全部都是花。她哽咽,我也哭了。我跟我爸說:『大家這樣送你一程。』手機還放在靈堂前給他看。」陳信宏說。

據說陳清敏即使在化療期間,也會在醫院或車站抓寶,寶可夢讓他忘了病痛。但陳清敏生前還有個心願, 去年冬天剛出現超夢,但陳清敏沒有體力和時間了。小蕙記得她去陳家探望泡茶,「大哥說他差一隻超夢。」

為了幫已故的陳清敏圓夢,陳清敏過世後,小蕙便負責打電話、找資訊,告訴陳信宏哪邊發超夢券。陳信宏記得二月二十六日那天,「小蕙阿姨打電話叫我去, 我一次就抓到,因為金池阿伯轉球很厲害,他們一丟就中,很多人在那邊拍手,我覺得好感動,我爸應該很開心。」小蕙當時接到電話,知道陳信宏抓到超夢,實現陳清敏的願望,「我掛掉電話流眼淚,心頭的重擔總算放下來。」
▲守靈時,家人特意從網路影片學習寶可夢摺紙,放在靈前陪伴陳清敏。

如今陳清敏的手機留在家中,帳號照常運行。陳信宏說:「我們還在付月租費,每個月七百元。」遊戲中的陳清敏無病無痛,還是那個戴帽子和揹背包的少年, 跟他朝思暮想的超夢同行,還有數十隻的班基拉斯。

「清敏告訴我,要抓班基拉斯,那是永遠的戰士。他如果抓到班基拉斯,就會跳舞唱歌。」鄰居蔡天亮回憶,陳清敏替他抓到第一隻班基拉斯,也領他踏上抓寶之路。

六十二歲的蔡天亮是北港人,少年時去台北工作。一年多前,蔡天亮因罹患大腸癌,做完化療就回北港休養。他體力差,不想走路, 卻看到家對面的陳清敏忙進忙出。陳清敏說他在抓寶,還主動幫蔡天亮下載遊戲,教授抓寶技巧,更騎車載他去抓寶。「每次回家問我旋轉球練好了嗎?到第幾級了?」 漸漸地,蔡天亮開始走路孵蛋,二公里、三公里,後來為了頭目戰跑起來,現在他每天走上八小時,氣喘好了,大腸癌也獲控制。

但陳清敏帶給他的不只是知識和技巧,還有玩遊戲的胸襟和氣度。寶友努力打道館,但被打下來容易失和。陳清敏有個原則,不打占塔三小時以內的寶友,讓對方領P幣,但這談何容易?蔡天亮說,實力堅強的陳清敏「騎摩托車到東石,去很偏遠的地方,才不會打到隊友,讓群組的人和和氣氣。」
▲小蕙接獲群組通報,帶我們到義民廟前打頭目戰,這天不分男女老少等級高低,眾人同心協力攻打頭目。

花錢買補給 助隊友占館

陳清敏也多次調解群組糾紛,因此蔡天亮後來回台北抓寶,也幫助其他寶友。問蔡天亮最愛哪隻寶貝? 「我最愛沙奈朵,攻擊力很強、很快,但是血很少,被打二、三下就死了。」但是蔡天亮不怕,他買活力塊補血不手軟,截至目前為止花了四萬多元,但他已有覺悟:「我們出去打就是求快,所以我帶很多手機出去。」 三個帳號清一色紅隊,務求在最短時間攻下道館。
▲蔡天亮在家門前拋接寶貝球。他回憶陳清敏不但教他旋轉寶貝球的技巧,還會追他學習的進度,讓他不得不努力玩遊戲。

無論是打怪還是人生,或許很難比蔡天亮更懂得, 生命有限,時間有多寶貴。帶領寶友占領道館那一刻,是蔡天亮身為紅隊領袖的驕傲,但這些寶友可能不知道,「為了讓隊友賺五十P幣,我花了新台幣三千元。」其實蔡天亮老早就滿等(意即:升到最高等級四十級)了,每養一個帳號,都是重複的勞動,當周圍玩家紛紛棄坑,他為什麼還要玩下去?他表情一派認真:「我現在責任這麼大,不能放棄這遊戲,每天都要幫人家。」

滿等砍遊戲 反悔繼續玩

 「有時覺得不是我在玩遊戲,是遊戲在玩我。我有時間你不讓我打,我不能打的時候,你就出現了。」 四十二歲的李天才說,他在鐵工廠上班,不像有錢有閒的退休族,隨時可以參與團體戰,無法像其他長輩養第二個、第三個帳號,一個人就占領整座道館。「這遊戲誰的時間多,誰就贏了。有人晚上十一點多還出來,但我們隔天還要上班啊。」一個人打不下來,李天才就邀集寶友,開車載他們出門,「有的歐巴桑騎車我也不放心,一直轉頭看她們也不是,所以一起開車、一邊聊天是最好的。」冬天時,李天才專車接送,讓寶友不必吹風受凍,雨天時,甚至開到寶友家門口。大家邊玩邊聊天,氣氛輕鬆,否則一個人單挑,可能半小時也打不下一座塔,但幾個人齊心協力,幾分鐘就解決了。
▲李天才偶爾會開車帶寶友去抓寶,免受日曬風雨之苦,但久了又覺得像在加班。

遊戲是娛樂,大家卻比工作還認真,「我們約好時間,就不能改來改去。我如果今天加班,還要跟道館的人請假。每天打道館搞得跟上班一樣,上班至少還有禮拜天可以休息。」結果去年十二月李天才滿等,今年三月時發現許多舊寶友離開,他找不到玩下去的目標,意興闌珊砍遊戲、退群組,過了三、四天,他又把遊戲下載回來,重新加入群組。

李天才無奈地說:「可能是北港沒有什麼娛樂,也很久沒戲院了。」 李天才在一處籃球場旁停車,「我就是在這裡遇到清敏大哥。」李天才平常上班的鐵工廠在板陶窯附近, 原本他總是開主要幹道回家,玩寶可夢以後,才開進附近小路。李天才記得,他跟陳清敏二人若同時來到道館,「他知道我下午一點要回去上班,就讓我先打。我說我要疊到第四層,他也沒埋怨,輕鬆回我說隨便你弄,後來好像打蠻久的。」
▲為了同時操控多支手機,蔡天亮會準備1塊板子,以便自己1個人能在最短時間內打下整個道館或頭目。

天氣炎熱的這天上午,板陶窯這條路上沒什麼人, 但我們卻跟寶友阿鳳姐打了好幾次照面,她騎著機車, 戴手套和口罩,邊說手機過熱無法充電,現在要回家了。李天才說,阿鳳姐的大兒子跟他同年,許多寶友他本來不認識,後來,連對方的職業、家住哪裡都知道。若不是這遊戲,李天才和這些寶友大概永遠是二個世界,二條平行線。

眾人撒櫻花 做最後告別

「金池大哥連我昨天打哪個頭目都知道,我自己都忘了。」李天才說剛開始他一個人玩,停紅綠燈看LINE,旁邊騎機車的廖金池說公園有卡比獸。「他對北港的路應該比我還熟,因為他平常送貨。我們騎很快還超車,他慢慢騎,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在你旁邊了。」 一般人通常抓完就離開,但廖金池卻留在那裡聊天,招呼後來的寶友。

廖金池正是櫻花雨的召集人,平常送豬血、蛤蠣等貨物,跟陳家煎盤粿有生意往來。但他從清晨三、四點開始送貨,到下午就休息,所以時間總是跟其他寶友錯開。陳清敏離世後,他得知告別式的消息,便召集寶友撒櫻花。這些寶友平常為P幣挖空心思甚至翻臉吵架,一天最多賺五十P幣,但這回大家紛紛響應, 有人甚至撒了六百P幣。從二月二十一日傍晚到隔天上午,北港的大街小巷,只要是陳清敏走過的地方,就連在郊區的板陶窯,寶友都要為陳清敏遍地開花。
▲陳清敏愛說笑話,時常幫朋友送貨、拿東西。每回抓到「班基拉斯」,必定會跳一段自創舞蹈慶祝。(陳信宏提供)

李天才把車停在籃球場旁,指著前面的鐵軌說: 「以前清敏大哥把車停這裡,走鐵路去運動和抓寶,那是台糖小火車往嘉義的路。」二旁的樹蔭看起來很涼爽, 長長的鐵路看不見盡頭,我們好像也能看見,大家口中那個在北港小鎮晃蕩,捉到班基拉斯會跳一段戰舞,平日總是赤腳、胸懷寬廣的陳清敏…閱讀完整內容
鏡週刊第9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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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港櫻花雨 小鎮、老人、寶可夢

鏡週刊

2018/7月號第9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