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摘要)


零、我會在你身邊陪你


你整天衰、整週衰、整月衰,甚至整年都衰,
但當大雨開始傾盆而下,我會在你身邊陪你
──The Rembrandts〈I’ll Be There For You〉


01.

「各位,」湯日清用筷子叮叮敲響杯緣,「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我爺爺說乞丐才用筷子敲碗。」坐在一旁的雷損揚起右眉,挑釁似地斜眼瞪視湯日清。

「拜託,你有沒有在追劇啊?」湯日清翻了個白眼,「西方人在宴會上有事要宣布的時候,不是都會拿叉子敲酒杯嗎?」

「你拿的明明是筷子。」對面的徐霏霏懶洋洋地說,抿了一口紅酒。

「我們又沒用叉子。」湯日清回嘴,「阿損,你家叉子放在哪裡?我去拿一把。」

「因為我們不是西方人。」徐霏霏身旁的柳亦秋道。

「來這麼多次還不知道叉子在哪?」徐霏霏加碼,「學學人家阿穀,每次聚會結束後還留下來幫阿損收拾,哪像你和馬達,吃完就閃人?」

湯日清兩手一攤,沒再爭辯;過了會兒,柳亦秋問:「不是有事要宣布?怎麼不說話?」

「等馬達和阿穀抽完菸回來再說。」

「那你敲什麼敲啊!」徐霏霏拿起桌上的花生扔向湯日清,湯日清沒閃,張嘴接住,徐霏霏眨眨眼,「哇,厲害,再接一顆!」

「喂,那是鼻孔,暴投了啦!」

柳亦秋和雷損都笑了。

這六個人是小學同學,相識超過二十年──他們同年出生,現在的年紀全在二十九與三十的交界,這麼算起來,他們幾乎可以說是一輩子的朋友。

小學位於國內偏遠小村,六個人雖然不全在同一班,但從小就常玩在一起。小村青壯人口有極大比例移居外地,起初為了工作,後來變成定居,接著就會組成家庭,或者把留在小村的孩子接到身邊,落地生根在外地開枝散葉;就算一直住在小村,有些父母也會覺得小村的學校資源有限,一待孩子國小畢業、長大了點,就會設法遷移學籍,讓孩子到外地去讀中學。

大多數人不會費事和小學同學保持聯絡,小學畢業後就各自進入不同國中,在不同朋友不同環境裡度過自己的青春期,被時間推著身不由己地長大變老,讓小時候的情誼褪成幾乎沒有顏色的回憶。他們六人本來也不例外,奇妙的是,將近二十年之後,他們在這城陸續偶遇,發現彼此居然都在離鄉遙遠、國內最繁榮的這城生活,才一個拉著一個地重新串起聯繫,每個月都會找空聚會。

他們當年就讀的小學,幾年前已經廢校,他們都知道,但都沒有因此覺得該回去看看;小村附近工業區長年排放有毒廢氣的傳聞,前些日子已被證實,他們方才聽湯日清提起,但都沒有因此拿出手機搜尋相關報導。

聚會地點一向在雷損住處。這裡是個嶄新的大樓單位,剛蓋好沒幾年,大樓裡空屋很多,鄰居很少,還有個小陽台可以讓馬達翰與白文禾抽菸,聚會時只要關上門就可以放肆吵鬧,不用擔心干擾別人,相當方便。

而且,雷損收藏不少CD,播流行歌大家就算沒麥克風仍可以大合唱,不想吵鬧時也總有好音樂可以聽。

這天是二月十六日,週二,今年春節年假的最後一天,大家先前就約好要喝春酒;雖然大家是小學同學,但聚會時向來很有默契,不會有人主動提及小時候的事。

最常炒熱氣氛的總是馬達翰與湯日清,因為工作的緣故,他們遇上的奇人怪事比其他人都多,只要其中一個開口,另一個就會盡責地接話,接連爆出笑料,柳亦秋常說他們應該搭檔去當搞笑團體。雷損會故意挑他們話裡的毛病,刺幾句逼出更多笑點,白文禾相對安靜,不常說職場趣事,但會請教徐霏霏一些投資股票的心得;柳亦秋時常覺得,自己這群同學的聚會就像一部美國喜劇影集裡六個住在一起的主角,歡樂愉快,只是男女比例不同,而且沒法子每個人都剛好對應到一個角色。

「畢竟那是影集,不是真實人生;」柳亦秋想,「前幾個月聽說那六個演員要重聚,演出一集特別節目,過了這麼多年,他們看起來一定和從前不一樣了吧?」

但柳亦秋也清楚,每回想到那部影集,自己就會下意識地快快挪開念頭,想些別的,避免感受到一股微微的刺痛。

那股刺痛,是大家全都不提幼時往事的原因。

02.

白文禾吐出一團煙,咳了一下,覺得頭又開始隱隱作痛。馬達翰的菸對他來說太濃了點。

聚會時白文禾不常抽菸。每次聚會,他都非常珍惜,一點也不想浪費時間站在陽台吹風,況且菸癮本來就不大。白文禾記得身上沒菸了,也記得回家路上要順道去便利商店買,所以要不是馬達翰剛才嚷著一個人抽菸太無聊,他也不會站在這裡咳嗽。

「阿穀,」馬達翰長長緩緩地吁出最後一道煙箭,把菸屁股按進小菸灰缸。雷損不抽菸,這個小菸灰缸是馬達翰帶來擺在陽台邊上的,馬達翰從沒理會過菸灰缸裡塞了多少菸屁股,反正每次聚會過後雷損都會清理;沿著陽台牆腳排了幾盆雷損種的植物,馬達翰每一株都不認得名字,「你想追霏霏,對吧?」

「追?」白文禾也捻熄了菸,揉了揉額角──聚會時他也很少頭痛。他總以為看見徐霏霏,自己就不會頭痛。「沒有,我這叫暗戀。」

「暗個屁,」馬達翰笑了笑,「瞎子都看得出來啦。老朋友了,勸你一句,你的個性和霏霏不會長久。」

白文禾搖搖頭,「試過才知道。」

「那就去試啊!」馬達翰隨手一拍白文禾的背,白文禾又咳了一聲,「要是你真的連追都沒追,還講什麼『試過才知道』?」

「我可不像你這麼迷人。」

「這沒辦法,我天生人見人愛;」馬達翰聳聳肩,「不過你天生腦子好,這我就比不上。真要追你一定想得出好招,到時我挺你。」

馬達翰和白文禾回到客廳,看見柳亦秋把鼻子湊近徐霏霏頸項,馬達翰睜圓眼睛,「咦,我們不在的時候出現激情場面?清湯,你怎麼沒出來叫我?」

柳亦秋坐正身子,「我只是在說霏霏的香水很好聞。」

「限量版,不容易買;」徐霏霏先答柳亦秋,再瞪馬達翰,「你們這些男生的腦漿是黃色的嗎?」

白文禾出指指自己,露出無辜的表情,湯日清催促,「快坐好,我要話要說。」

「等等,」徐霏霏伸出手,「你不是又要我們別叫你『清湯』、改叫『日清』吧?你爸是不是因為喜歡吃泡麵才幫你取這名字?」

「我爸根本不知道日清是日本最大的泡麵公司。不過那家公司用了我的名字,你們這樣叫我,我就比較風光。」湯日清一本正經地道:「況且再怎麼說,泡麵的滋味也比清湯好。」

「你真的要講這個?」雷損道:「講這麼多年了還不煩啊?」

「不是要講這個;」湯日清清清喉嚨,「我要宣布的是──我決定寫書了!」

「拜託!」「又來了!」「什麼嘛!」「唉!」「喔。」一起出現,分不清誰講了哪一句,每個人臉上都是似笑非笑的無聊;湯日清皺眉,「喂喂,你們也太不夠朋友了吧?」

「這算什麼重要的事?」雷損道:「你說過不知道多少次,我們都聽膩了。」

湯日清的確試著寫過書,而且曾經投稿到出版社,那是他和柳亦秋重拾聯繫的起點。柳亦秋記得主編給的評語是「這人的文字能力是我國語文教育失敗的證明」,不過退稿通知是她負責寄的,她沒把主編的評語加進去。和柳亦秋恢復聯絡之後,湯日清弄了個雲端資料夾,分享給柳亦秋,把平常想到的點子存到雲端,找機會就問柳亦秋的意見。這件事他和柳亦秋沒向大家提過,大家只知道他宣稱要寫書的次數不少,但不知道他到底寫出什麼了沒有。

「從前忙著工作,」湯日清嘆氣,「我很想寫但沒空好好寫嘛。」

「這理由我們也聽到不想再聽了。」徐霏霏哼哼笑了一聲。

「現在不一樣!大家都知道,全球大流行的肺炎疫情已經搞了一年多,全世界都很慘,各有各的禁令,群聚很麻煩、移動很麻煩,國內還算好,國外一團亂;」湯日清揮著手,「我的工作就是得到處跑,現在這種情況,我的工作能力再好,也沒多少事要忙,這回一定能夠好好寫本暢銷書,到時你們這些沒眼光的傢伙別來找我簽名!」

「要寫什麼?」白文禾問。

「阿穀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簽名書先留一本給你。」湯日清放下手,「內容目前得先保密,不過可以透露一點:這本書裡的主角是個怪怪的人,他和媽媽被黑道組織害死,但是因為某種原因,他從地獄回歸,要調查真相,找黑道報仇。這個主角的靈感,來自我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

大家有了興趣,「哦?」馬達翰問:「誰?」

湯日清環顧眾人,「神經仔。」

那個瞬間,柳亦秋感覺所有人的呼吸一窒,動作凝結,彷彿有縷幽魂剛剛入席。

「酒實在帶太多了,」過了會兒,柳亦秋打破沉默,「喝得完嗎?」

「沒問題啦!」湯日清拿起酒瓶,「阿穀,不要打混,杯子過來!」

大家紛紛恢復動作,笑鬧得格外起勁,沒人明說,但人人都知道該填補方才暫停的那個空白。

「清湯說的沒錯。」雷損靜靜開口,發現大家都看著自己,輕鬆地笑了笑,「他剛不是說疫情很嚴重、禁令很多?誰知道下個月我們還能不能照常聚會?所以今天一定要喝個夠。」

「對啦,」馬達翰舉起酒杯,「乾啦!」

雷損當然沒料到,幾個月後國內疫情加劇,提高了對群聚人數的限制。

其他友伴也沒人料到,雷損這麼說的原因,其實與疫病無關。

而這群人全沒料到,雷損剛示範了什麼叫「一語成讖」。


一、我忘不了


我忘不了,我忘不了,
我忘不了但我不記得我忘不了誰
──〈I Can’t Forget〉Leonard Cohen


01.

柳亦秋攫過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按掉她設為鬧鈴的音樂,伴著旋律的低沉男聲戛然而止。

這首曲子是雷損介紹給柳亦秋的,柳亦秋很喜歡,不過馬達翰常說柳亦秋選這首歌當鬧鐘根本叫不醒人;轉頭看看,身旁的馬達翰果然還沉沉睡著,發出規律的鼾聲,絲毫沒有聽見。

柳亦秋知道馬達翰今天輪休,決定讓他多睡一會兒──身為這城的人民保姆,馬達翰年假時還上了幾天班;他和湯日清的工作時間比較不固定,聚會總挑他們撥得出空的日子。不對,柳亦秋修正自己的看法:我在出版社上班,週休二日,就算有時回家還得看稿,也是六個人裡頭工作時間最固定的人。

不過休假總會結束,柳亦秋輕輕下床,發出一聲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嘆息,不知是因為今天得開始上班,還是因為昨晚的聚會。

昨晚喝的酒稍微超過柳亦秋平常的標準,而且她的酒量一點都不好,馬達翰已經不著痕跡地替她喝掉不少,但現在額頭右側接近太陽穴的地方還是微微發疼。

馬達翰昨晚陪柳亦秋一起搭計程車回到住處,柳亦秋還在摸索鑰匙開門,馬達翰的手已經在她背上遊走,從頸背滑到腰際,從臀側滑到大腿。柳亦秋一面低聲笑罵,一面任由馬達翰從身後頂著走進住處,然後被攔腰抱起,兩人滾到床鋪。

柳亦秋和馬達翰已經交往了一段時間,還瞞著其他同學;馬達翰有時會到柳亦秋的住處過夜,柳亦秋只到過馬達翰的住處幾次,停留時間不長──馬達翰住處太亂,柳亦秋受不了,馬達翰每回都說會整理,但從沒真正行動。第一次上床的時候,柳亦秋擔心馬達翰粗枝大葉,心裡暗忖要是他的動作太野,自己就要果斷喊停,沒想到馬達翰溫柔得超乎想像,沒多久柳亦秋就忘了原來在擔心什麼。

那回完事之後,柳亦秋覺得渾身發燙,拉過被單蒙住臉;馬達翰一手枕在腦後,另一手的兩根手指隔著被單在柳亦秋側腹走來走去,彷彿巡視領地的城主。

「怎麼啦?」一面仔細確認領地,馬達翰一面發問。

「我不好意思。」柳亦秋還是蒙著頭。

「剛才很投入呀。」馬達翰笑著說。

「先不要告訴大家。」柳亦秋的聲音悶在被單裡。

「害羞什麼?」馬達翰用手指拉低被單,看見柳亦秋紅著臉,幾縷長髮混著汗水在頸側繞出神祕的圖案,微笑說道:「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就是不好意思嘛。」柳亦秋嘟嘴。

馬達翰的手鑽進被單,「再來一次,我就答應。」

其實柳亦秋也不明白有什麼需要害羞的。大家多年沒見,要真在這城街上巧遇還不見得馬上認得出彼此,這年紀大家應該都已經談過不只一次戀愛,實在沒什麼不能公開的顧慮;所以說,倘若他們六個是成年後才認識的朋友,她和其中一個開始交往,應該沒有人會覺得哪裡不對。只是現在和自己上床的是小學同學,面對其他小學同學,柳亦秋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馬達翰後來的確沒公開他們的關係──他信守承諾,柳亦秋很開心,不過柳亦秋也知道,就算馬達翰真的在聚會時講了這事,自己不可能否認,大概就是雙頰發熱地低頭遮臉,任由友伴們以大驚小怪的恭賀或不帶惡意的譏笑攻擊。麻煩的是,柳亦秋知道那些攻擊接下來就會轉變成幾時要發射紅色炸彈轟開大家的荷包或打算生幾個要認誰作乾爹乾媽之類的提問。或許就因如此,柳亦秋才不想太早坦承。和馬達翰的交往情況沒什麼問題,不過她不認為男女交往到最後非得一起在一紙證書上簽字、生養後代不可。柳亦秋並不排斥結婚生子,只是現在還沒打算做這些事;但假若友伴們大力起鬨,就算只是笑鬧,她也很難當場搖頭。

柳亦秋不喜歡被人勉強,既是如此,就不該製造會被人勉強的機會。

交往時間長了,馬達翰越來越清楚什麼時候可以放肆一些,什麼時候應該尊重一點,就像昨晚兩人一起回來時在門口那樣。

雖然平常舉止有點粗魯,不過柳亦秋認為馬達翰是個細心的人,自己的選擇沒錯。她一面刷牙洗臉,一面胡亂想著,馬達翰前些日子一下子說去刷本子確認存款,一下子問她如果要買房子會想住在這城的哪一區,感覺像是在暗示她應該一起思考兩個人的下一個人生階段──是不是真的應該好好打算了呢?

「如果馬達開口求婚,結果我回他『以後再說』,他會怎麼想?」柳亦秋換好衣服,悄悄走出房門,馬達翰翻了個身,咕噥了一聲什麼,但柳亦秋沉浸在思緒裡,沒有注意,「馬達尊重我,也了解我,好好解釋,他應該會明白的吧?」

不過,要是馬達真的選對了時機、自己也一時心動答應了呢?柳亦秋想像友伴們得知這事的反應,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大家這麼多年後能在這城重聚,緣分當真不淺,婚禮不要搞得太誇張,但得讓大家都開心,而且應該包個紅包給雷損。

「能和馬達在一起,」柳亦秋想,「最該感謝的人就是阿損。」

02.

幾年前柳亦秋在這城的一家大出版社任職。

小時候柳亦秋功課不錯,但對課外讀物沒有太大興趣,成績好的主因是她個性不服輸,題目擺在那裡答不出來,她就覺得心裡有疙瘩,只是雖然因此用功,但考試成績很少贏過白文禾。白文禾是真心喜歡課本,不像大多數學生為了考試應付了事,成績優異對他而言算是附加贈品。雷損的父親是小學老師,不過雷損對幫祖父做事的興趣多過坐在書桌前面用功,學業成績不算糟糕也不算頂尖,和湯日清差不多。馬達翰就甭提了,他那時很野,同儕眼中的孩子王,師長眼中的壞學生。

彼時常讀課外書籍的是徐霏霏,主要是言情小說,有時也讀翻譯的世界名著。徐霏霏加入聚會之後不久,有回柳亦秋私下詢問,徐霏霏表示自己中學之後就不讀那些小說了。

想起這事,柳亦秋總會感覺人生際遇奇妙,因為她的閱讀習慣就是中學時期培養出來的。國三時她出過一場車禍,在醫院躺了幾週,無聊時候把醫院裡找得到的八卦雜誌和漫畫小說全讀了一遍,結果讀出濃濃的興趣,不但高中時越讀越多,大學時進了文學相關科系,研究所畢業後還在這城的小出版社找到編輯工作。

過了約莫兩年,柳亦秋發現一家大出版社空出職缺,投遞履歷、順利應聘。那家大出版社是國內的老字號出版社之一,公司規模是柳亦秋原來那家小出版社的好幾倍,出版過許多著名作家的作品,雖然頭銜一樣是編輯,薪水也只高了一些,柳亦秋還是很興奮。

到職後幾個月,公司尾牙,設席在這城西北的一家大飯店,距離柳亦秋的住處有點遠。柳亦秋沒有喝酒,也沒打算和同事續攤,但發行人那番產業日漸辛苦、讀者文化淪喪、通路貪婪殘酷、同仁共體時艱之類的冗長演說推遲了開席時間,讓她錯過末班公車。站在路邊,柳亦秋正打算難得奢侈地叫計程車時,就瞧見有部計程車駛近;她抬手招呼,耳邊響起一個聲音,「一起坐吧,我懶得再等,車錢我付就好。」轉頭一看,是公司一個副總。

柳亦秋和副總不熟,不過既然有人付帳,又是公司裡的上司,點頭答應。

副總替她拉開車門,隨口問道:「新人對吧?我剛有看到妳上台自我介紹。」

「對,謝謝副總。」柳亦秋坐進後座,挪了位置,心想這年頭還有男士會替女生開車門,副總真有禮貌。

但沒坐多久,副總就沒那麼禮貌了。他的手覆上柳亦秋膝頭,開始一路朝腰際前進。

柳亦秋嚇了一跳,扭動身子朝左方車門移動,副總傾身壓了過來,帶著厚重的古龍水味道,呼吸裡摻著酒氣,「新人我該好好認識一下。」接著抬頭,「司機,附近繞兩圈,然後回剛才的飯店。」

繞兩圈是為了等尾牙的同事全數離開;柳亦秋驚慌地想:回飯店難道是想直接把我拽進房間?他以為我會乖乖聽話?但我該怎麼辦?在飯店大廳大喊求救?

「別擔心,飯店經理是我的好朋友,」副總湊回柳亦秋耳際,「會替我們準備一個妳沒見識過的豪華客房。」

柳亦秋苦著臉緊抓左側扶手,還沒想妥該怎麼應付,車身突然一個急轉;副理被拋離柳亦秋身側,跌回右方座位,肩頭撞向車門。「我操!」副總揉著肩膀揚聲大罵,「你會不會開車啊!」

計程車司機回頭,對副總冷冷下令:「下車。」

「你這什麼態度!哪個車行的?」副總掏出手機,「我要投訴你!」

「我自營跑車,」司機表情沒變,「你找得到人投訴就去吧。」

「呃,我要讓你吊銷執照!」

「這個呢,叫做雙鏡頭行車紀錄器,」司機沒理會威脅,指指後視鏡下方,柳亦秋看見那裡裝了個小小的鏡頭,「一鏡錄外頭的路況,一鏡錄車裡的乘客,兩者都是為了發生糾紛時有所依據。你剛對這個小姐毛手毛腳,我全錄下來了,不管你想找誰投訴,我都得公開影片。小姐叫你副總,你說小姐是新人,看來兩位在同一家公司,這影片貴公司的同仁應該也有興趣看看。」

「你,你不要亂來!」副總指著司機。

「亂來的明明是你,你發什麼神經?」司機一臉無所謂,「好啦,不要囉哩囉唆,是男人就好好道個歉然後下車,待在這裡很難看。」

「操!」副總惡狠狠地打開車門,兩腿剛一前一後跨出車外,司機就踩了油門;車門還開著,柳亦秋聽見副總的咒罵聲在車後傳來,「操,你他媽把我扔在橋上!」

司機又開了一段,才在路邊停下,回頭問:「妳沒事吧?」

柳亦秋的思緒仍然一團混亂,聽了問話,發現自己張口回答,「你車門沒關。」

「妳剛被騷擾,現在只想到我車門沒關?」司機笑了笑,「這段路沒監視器,我們也沒遇上警車,只要剛才沒有別的車在後頭拍我舉報,就不會吃罰單。幫我關個門吧,妳要去哪?」

「呃,謝謝……」柳亦秋依言挪動身體關上門,才想到應該道謝,眼光落到立在儀表板旁的司機名牌,突然睜圓眼睛,「等等,你是阿損?」

十多年沒見,讓柳亦秋認出雷損的關鍵不是長相,而是他罕見的名字;柳亦秋喊出雷損的名字之後突然覺得尷尬──要是雷損不記得她怎麼辦?所幸雷損稍稍一愣之後,笑道:「好久不見啊,小秋。」

兩人自此恢復聯絡,有時相約一起吃飯。過了一陣子,柳亦秋聽雷損提及馬達翰也在這城工作,於是提議一起聚聚;再過一段時日,柳亦秋收到湯日清的投稿郵件,湯日清因此加入聚會,當天拉著白文禾聯袂出席,最後徐霏霏出現,小時候的友伴全員到齊。

或者說,幾乎全員到齊。他們之中有一個成員已經永遠離開。

想到雷損,就想到湯日清昨晚聚會時的發言。

清湯提神經仔做什麼呢?他沒發現他一提到神經仔,大家的表情都有點怪嗎?怎麼這麼粗線條?清湯明明很細心呀?柳亦秋心裡怨怪湯日清,接著想起:難道過了這麼多年,清湯已經忘記雷永涵的事了?

03.

春酒聚會過了兩天,湯日清還是不大確定自己在聚會時提及神經仔,是不是個正確決定。

六個同學當中,從小學畢業後一直保持聯絡的,只有湯日清和白文禾。他們兩個雖然個性不同,但兩家住得很近,從小就互相認識,不但小學同班,還上同一所國中。白文禾成績一直不錯,順利進入升學高中;湯日清也進了同一所學校,不過他自知那是運氣好。

那大約是湯日清難得覺得運勢站在自己這邊的時刻──他一直認為自己的運勢古怪,真想努力做的事大多做不好,因為興趣胡搞瞎搞的東西反倒頗有成績。不過運勢再怎麼古怪,也好過神經仔和雷永涵。

如果可以,湯日清並不想在聚會時提神經仔。

湯日清記得神經仔,也記得雷永涵。事實上,雷永涵和他提起神經仔有關。

雷永涵是雷損的哥哥。小時候雷永涵比較高,雷損比較矮,雷永涵比較有肉,雷損比較瘦削,兩個人長得一點都不像,知道他們是兄弟的話,大多數人會覺得奇怪,因為這兩兄弟同班,又很明顯不是雙胞胎。有些人會猜測可能兩人出生相隔不到一年,一個年頭一個年尾,也可能雖不同年,但兩個都在年頭或都在年尾,大的那個延後入學或小的那個提早入學,所以兩兄弟才會同一個年級。

不過實情並非如此。

國內教育法規定的小學入學年齡是九月一日前滿六足歲。雷損三月出生,滿六足歲後的幾個月就成了小學生;雷永涵的生日在十月,滿六足歲後又過了大半年才入學,比班上多數孩子年長幾個月。

這兩兄弟並沒有血緣關係。

雷永涵住在雷損家隔壁,兩家從祖父那輩就是熟朋友。雷損的父親在村裡小學任教,上下班時間固定,母親是家庭主婦,全家的作息起居很有規律;雷永涵的父母都在村裡的工業區廠房工作,遇上加班或輪值、沒法子準時開飯的時候,雷損的祖父就會要雷永涵過來自家用餐。

小村工業區發生過一次小規模爆炸事故。事故過去不久,有天雷損上學時告訴這幾個朋友,「你們認識永涵吧?從今天開始,永涵變成我哥了,和我一樣姓雷。」

「和你同班那個?我知道,」湯日清問:「他怎麼會變成你哥?」

「我爺爺叫我爸媽收養他,」雷損回答:「因為他爸媽不在了。」

「姓雷不錯啊,」馬達翰說:「不像我,姓馬,聽起來就是會被人騎在頭上的樣子。」

「騎馬是騎在背上啦。」柳亦秋道。

「反正會被欺負,」馬達翰哼了一聲,「很衰。」

「誰敢欺負你啊?」徐霏霏搖搖頭,「你打架王耶。」

「永涵還好嗎?」白文禾沒理會其他人鬥嘴,「我聽爸媽講過他家的事。」

「還好,他這幾天請假,我爺爺說會幫他把事都安排好。」雷損道,「他爸媽不在了,現在變成我哥,我爺爺說我們要多幫忙照顧他。」

「雷公的話一定要聽,包在我身上!」馬達翰挺起胸膛,「你兄弟就是我兄弟,誰敢找他麻煩,就是找我麻煩!」

馬達翰說到做到。接下來的日子裡,雷永涵在友伴的包圍當中,逐漸恢復了笑容,和大家玩在一起。

直到小學五年級。

湯日清的個性一向遠離麻煩,只是現在想起往事,湯日清無意識地抓抓頭,認為自己提起神經仔,可能已經惹了麻煩。

不過話已經出口,只能硬著頭皮繼續。

況且,這是為了柳亦秋所做的決定。

湯日清記憶裡的柳亦秋只有兩個特點,一是瘦,二是倔。但在這城重聚之後,湯日清發現柳亦秋變得十分漂亮,而且個性溫婉細膩,沒有小時候那種事事要爭的稜角分明。「小時候比較好看的明明是霏霏,雖然霏霏現在還是很正,又會打扮,但小秋看起來反倒比較吸引人;」湯日清在心裡自問:「我呢?我在他們眼中,還是從前認識的那個人嗎?」

聚會次數越來越多,湯日清的眼光停在柳亦秋身上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他早就看出柳亦秋和馬達翰開始交往,私心覺得驚訝,不過沒有表現出來。按照聚會時聊到的內容推算,馬達翰和柳亦秋重遇的時間不比湯日清早多少。湯日清知道自己對柳亦秋有好感,有點後悔沒有早點開始行動──但每思及此,湯日清就會訕笑自己,為什麼會自認開始行動就能得到柳亦秋的垂青?湯日清認為柳亦秋條件很好,自然不乏追求者,況且湯日清也不會否認,長大後的馬達翰是個頗有魅力的男人。

提起神經仔的原因,是湯日清想單獨找柳亦秋談一件事,但想先看看神經仔的名號會引發什麼樣的反應。只是提到神經仔時,湯日清沒能得出什麼觀察心得,倒是覺得有點對不起雷損。

「那晚聚會結束時,阿損看來精神不大好,不會是因為我提神經仔的關係吧?」湯日清想著,又為自己開脫,「阿損年假時八成都在跑車、沒有休息,一定只是太累了。」 閱讀完整內容
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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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

臥斧

由 鏡文學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