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前的23分鐘(上)(摘要)

人,在什麼時候會想殺人?

或者更進一步提問:人,在什麼時候會去殺人?

究竟殺人,是源自於情緒失控後的衝動,還是突破道德後的宣洩,又或者是放棄絕思考後的本能行為?

總會有個理由。

每個殺人犯,都有一個理由。

只要消除這個理由,就能阻止殺人案發生。

八坪大的公寓宿舍內,小衛靜靜坐在書桌前。

桌上的便當盒已空,每一粒米飯都吃得乾乾淨淨,連醬汁都舔光。

書包中的參考書遲遲沒有取出──看看時間,這是一件很反常的事。

小衛很會讀書,就學時成績非常優異,雖然去年歷經重考,但其實重考前的成績已經非常高,足以錄取大多數明星大學,只不過他有更遠大的目標──非得是繁城第一大學,這個全國首屈一指的最高學府不可。

為此,他搬來這座生活消費高出老家不少的城市,一待就是一年。

這一年間,他日以繼夜地複習,幾乎每天熬夜,絲毫沒有娛樂時間,他所看的書、複習的講義、寫下的筆記,可能是有些高中全班一學年加起仍無法企及的海量。

而這位資優生寫下的筆記,一向是有口皆碑,很多學弟、學妹在大學聯考前,都願意花錢購買這位學長的筆記複印。

「作筆記的意義,是挑出重點,然後分類、整理。」小衛曾如此跟女友說。

懂得劃重點,是木訥的他最大的優點,也因此,他幾乎對人生所有事情都有做筆記。

來到繁城的一年間,小衛的書櫃中多了好幾本筆記:每間吃過的餐廳餐點價位、CP值、一年來的漲幅,以及各種優惠時段;一年間所有預定上映的電影,導演是誰、編劇是誰、放映片長等等;所有能攀登的山區,危險程度、海拔高度、行走距離、開放時間等等。

但最特別的,還是那本極度祕密、只藏在心中的筆記本。

§

白色的列車往前行駛。 車程不長也不短,但羅栩生沒有花時間看錶,也沒有去看門口上的站點提示,只因這輛列車,通往的不是現實世界中任何一個車站。

他是個約莫四十歲的男人,長得還算俊朗,可是卻有些不修邊幅。一頭亂髮、滿臉鬍渣,身上的西裝多處起了毛邊也不在意,內裡的白襯衫隨意拉出,就是不肯好好紮進去。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打個呵欠,但隨即想到什麼,嘲弄看著玻璃倒影中的自己。

──在這裡,手錶沒有作用,呵欠這種身體反射動作也很虛偽,還是免了吧。

列車停下,車門打開。

深夜,場景是一棟公寓的天臺,遠處的天空,還傳來若有若無的轟隆聲,那是烏托邦科技正在建造城市的聲響。

羅栩生走下列車時,屋頂上已經站著一個同樣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

「我是你這次的搭檔,工程師編號,初一。」男子淡淡說道,伸出手:「首席,請多指教。」這名字極為特殊,聽起來就像代號。

「……結果他們派你來呀。」羅栩生隨意一揮手,算是婉拒對方的社交行為,也沒打算過問對方的怪名稱:「然後別叫我首席,我擔當不起。」

這兩人站在一起,雖然都是穿著西裝,但氣質便差了許多。叫初一的男人名字雖怪,人卻極為俊美,年紀約莫三十,五官端正,星目劍眉,秀氣的容貌卻不失英挺,深邃的黑色瞳孔閃動精明的光芒。這樣的人若走在紅毯上,極可能被誤認成明星。

「倒數二十三分鐘開始。」羅栩生看了看手錶,沿著逃生口往下走去。

「準確地說,還有二十四分鐘又二十五秒。」初一回答道:「二十三分鐘只是平均值,這一次完形犯與『華』的相容性較高,這也製造出更多的緩衝時間。」他的聲音極有磁性,可惜缺了抑揚頓挫,讓人覺得有點淡漠。

「……多了兩分鐘嗎?」羅栩生忽略對方前段贅述,「預判情況如何?」

「受害人數五人。」

「……」羅栩生眉頭微微一皺。

五人?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發生這麼多人死亡的殺人案了。

同時,他們也一路向下來到了目的地。

公寓四樓。

整個區域都被封鎖線纏繞住,但是沒有任何員警與路人。而且奇特的是,這些封鎖線並非常見的黃色,而是截然不同的藍色。

「嗯。」羅栩生止住腳步。

|慘。

這是他看到現場後,心中第一個冒出念頭。

視線所及之處,盡是鮮紅,濃稠的鮮血在走廊流淌,不少甚至濺上牆壁,再順著樓梯往下滴落。而這些榨出紅色的原主人,共有五個。

其中一個被害者,是個滿臉驚恐、背靠著牆壁的中年人,只見他摀著脖子,似乎還想說什麼;那些噴上牆壁的鮮血,大多是他貢獻的。

「頸部致命傷,至少超過十刀……這簡直是剁爛了。」羅栩生暗道。

另外兩個被害者一男一女,就位在不遠處的房間,女的倒在開啟的門口,男的則死在房內,裡頭一樣一片泥濘的腥紅。

「女的是聽到門口的騷動,開門想看情況,然後被砍傷……兩刀。」羅栩生慢慢思索:「男方驚恐往房內鑽去,可能是想跳窗逃命……結果背部中刀。」

接下來的被害者不在四樓,殺人犯殺完四樓的三名被害者後,開始往下走去,二樓樓梯處,倒著一個年輕人,死得一臉訝異。

「正面兩刀,不算是致命傷,死於大量失血。」羅栩生道。

他與初一都來到一樓。本來位於四樓的藍色封鎖線,有靈性般跟著往下移動,環繞整個庭院,在這裡,兩名思想工程師看見了最後一名被害者,以及凶手。

第五名被害者是一名老先生,只見他張著嘴、人往後栽進花圃裡,嘴巴被砍得糜爛,血肉橫飛,雖然已經難以辨識,但仍能勉強看出是個超過八十歲的老人。

「這種針對部位的破壞……」羅栩生唔了一聲轉頭,看著不遠處的凶手。

出乎預料的年輕,可能不超過二十歲。

「是洩恨,還是仇殺?」羅栩生思忖,也立刻修正判斷。

這年輕人用的不是刀,是斧,一把還涎著血的登山斧。

只見凶手靜靜坐在庭院長椅上,渾身上下都是血,頭髮被血水黏成一束束也不在意,只是慢慢眨著雙眼,呼吸已經恢復平靜。

他對於出現在庭院的兩人完全沒有反應,而羅栩生和初一也不在意對方才剛剛殺掉五人,神色自若地靠近。

凶手當然沒有反應,畢竟藍色封鎖線內的一切都尚未發生。

黃色封鎖線,代表已經發生的命案。

藍色封鎖線,代表即將發生的命案。

也因此,羅栩生的腳就算踩在尚未乾涸的血上,也沒有留下任何腳印。

因為他們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他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阻止這個即將變成現實的世界。

「您是否知道,您剛剛所做的推斷,我都能藉著記憶工程挖掘出來。」初一終於開口,雖然聽不出語氣,但語意帶有明顯的詢問。

這是初一不解的部分,他們並不是警察,來到命案現場該做的,並不是採集證據這類「事後補救」的措施。

思想工程師從來不關心殺人犯如何殺人,這些人用什麼手法、選擇什麼凶器、挑什麼時間、行凶過程的內容、甚至有沒有證據等等,通通不是他們在意的範疇。他們只在意殺人犯「為什麼殺人」。

「老毛病了。」羅栩生模稜兩可的回答。

初一看向凶手,接下來是重頭戲了。

「這一次的行動由我負責主控,請批准。」初一向羅栩生進行確認。

「動手吧,你有二十分鐘,不行的話我會補救。」羅栩生點點頭。

「報告首席,我失敗的機率非常小。」

「別叫我首席。」

「是。」

語罷,初一看向凶手。

同時,也是此一即將發生的殺人案主角,完形犯──小衛。

「請還原現場。」初一開口。

他的這一聲命令就有如變魔術一般,讓現場開始倒帶:鮮血被吸回傷口,裂開的肌肉重新收束,小衛的斧頭開始滑稽的「修補」起被害者的血肉……短短幾秒,剛剛他做過的所有事情,通通被倒帶回最原本的樣子。

「……」羅栩生哼了一聲,小衛行凶的過程果然如他的判斷一樣。
起始位置在宿舍內,先是殺了來敲門的中年男子;三隔間以外情侶檔中的女方聞聲開門想看外頭發生什麼事,被小衛砍殺;裡頭的男子驚駭之餘忘記自己身處四樓,逃跑中被亂斧砍中背後;然後小衛離開四樓走廊,沿著樓梯往下時遇到了另一名同年的年輕人,又是幾斧下去;最後來到庭院,劈爛了那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嘴巴。

「──手段非常凶殘,過程絲毫沒有猶豫。」羅栩生心裡暗嘆。

他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但這種心狠手辣的行凶方式仍算鮮見。

「同樣是思想工程師,讓我見識一下你的能耐吧。」羅栩生看著初一。

知曉殺人犯的行凶過程,在普通命案中已經足以破案,但對思想工程師來說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之後的步驟。

「請給我小衛這一週以內,記憶裡有互動的所有片段。」初一開口。

一瞬間,小小的庭院,突然就站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看起來像補習班講師的,有看起來像是早餐店阿姨的,有看起來像是清潔工的,也有些看起來像是擦肩而過的路人。

至少五十人,他們像是木頭人一樣的肅立在庭院。這些全部都是小衛記憶中,這一週內與他有所互動、他也記得的人們。

「我判斷,讓此完形犯動手殺人的,必然是強烈至極的情緒──這種會引發情緒的來源,我習慣稱為之壓力點。而只有記憶點鮮明的互動,才可能造成壓力點。」初一解釋:「我推估,讓完形犯一口氣殺死數人的理由,絕對不是由單一對象的互動引發,而是不斷堆疊後引爆的結果。」

「有可能。」羅栩生。

觀察小衛「事後」的失落模樣,那是徹底釋放情緒後的虛脫感。比起自暴自棄,更多的是坦然。只有長期承受壓力,卻從不向他人釋放情緒的人,才會有這種模樣。

「所以,我想從這五十人中找到理由。」初一環顧著這五十人。

他舉起雙手,輕輕一揮。隨著他的動作,這五十人同時有了動作與語言的能力。有如重播一樣,他們開始進行著這一週以來,所有與小衛發生過的互動──或者是能讓小衛有記憶點的行為:早餐店阿姨遞過早餐,搭公車時後方國中生不耐煩地催促,便利商店內大聲喧嘩的顧客大叔們。

初一的眼神飛快掃動,將所有的互動收納眼底,這些片段,不見得是與小衛互動後的產物,有時只是單純的記憶。

「會記住,就代表其中有能讓他記住的原因,有很多時候,人們下意識多看一眼的對象,其中的意涵也代表他們的人格。」初一眼神越掃越快,竟像是真的能夠同時接收五十人超過千筆互動資料。

除此之外,觀察這五十人的穿著、外貌、談吐、氣質,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環。在這個尚未實現的世界中,這些「記憶人物」所呈現的樣貌,可能不是那些人物在現實中的真實樣貌,而是殺人犯潛意識中記住的模樣。

就像有些人總會下意識的多看某些人幾眼,然後心裡冒出一些無關緊要的想法。只要思想工程師能夠捕捉到這些想法,就能更理解殺人犯的心態。

初一手指越劃越快,五十人的嘴巴張張合合,有些人早早就播放完畢,有些人卻還在繼續動作。

「……」初一並沒有皺眉,甚至也沒有顯現焦躁,但瞳孔卻漸漸收縮。

剩下十三分鐘,時間已經沒有那麼充裕。

羅栩生倒是先一步抓到初一的想法。

「你認為這起案件,是隨機殺人案?」

隨機殺人案,泛指沒有特定下手目標,與被害人無冤無仇,卻隨機在街道或公共場所挑選對象下手的殺人犯。動手的理由可能很多,但往往與被害者沒有直觀的連結,這也容易造成認定上的困難,因為隨機殺人犯的動機,通常是常人無法同理的理由。

例如,想求死卻不敢自殺。

例如,想被社會大眾注目。

例如,想報復社會。

「難道,不是嗎?」初一手指停在半空,五十人像是被按了暫停鍵,全數定格。

有沒有針對性,有沒有選擇性,目標是否挑選過──很多時候,這代表截然不同的兩種心境。

如果是普通的殺人案,思想工程師往往只要找出殺人犯與被害者間的關聯,也許是化解心結,也許是淡化他們衝突,便可以抹消殺人案發生的可能性。

如果是隨機殺人案,那思想工程師便得深入了解殺人犯的心態與價值觀。初一的做法比較全面,直接調出一週內所有讓他「有壓力」的記憶段落,來全面透徹殺人犯的人格。

「我本來一開始也以為這是一起隨機殺人案。」羅栩生緩緩說道。

不只是初一在觀察,他剛剛也不斷思考著,然後他有了一個答案──先不管小衛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許久,這一次的殺人案並不是隨機殺人。

「如果是隨機殺人,為什麼這個殺人犯在殺掉來敲門的第一名中年男子後,跑去刺殺隔三間房間外的情侶檔,而不是殺掉隔壁更近、更早走出來探看情況的大學生?」羅栩生說著,手指朝其中一個記憶人物一勾。

那人自動走出,是住在小衛隔壁的一個男性,二十四歲,臉色蠟黃,看起來是個吃泡麵度日、天天熬夜打電動的學生。

這瘦削的大學生看起來沒有多大的力氣,相較於那一對有在健身的情侶檔,怎麼看都是比較好動手的目標。而且剛剛記憶中的互動,這名大學生跟小衛間並沒有太多互動,不構成放他一馬的理由。

「扣除掉這名大學生,在中年人被砍殺同時,走廊上還有三名目擊者。」羅栩生緩緩說道:「但剛剛的倒帶裡他們都沒有成形,僅是模糊的人影。」

在這個世界沒有辦法成形的原因很簡單──小衛並沒有記住他們。也就是說,打從一開始,小衛的注意力就一直都鎖定三隔間外的情侶檔。所以他一開殺戒後,便直直朝那間房間走去,完全沒用對其他目擊者動手的念頭。恐怕就算這對情侶檔沒主動探出門,他也會敲門進去開殺吧?

初一睜大眼睛。

「意思是,這次的案件並不是隨機殺人,而是有目標性的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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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前的23分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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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前的23分鐘(上)

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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