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摘要)

牡丹躲在路邊的招牌後看著被警察大人抓進派出所的阿爸。

那天的天空湛藍,悠閒的雲朵輕柔地停在空中,一九三八年的台灣在日本總督府統治下,進行著一連串的現代化改革,但在平民生活的街庄仍舊瀰漫一派傳統悠閒的氣氛,陽光照進紅磚造的騎樓,樹影扶疏的樹下立著小小的土地公廟。帶著軟帽的老人坐在巷子的板凳聊天,一位老婦在街邊的矮樓梯上喝著街邊小販賣的楊桃汁,小販的旗幟在微風之下輕輕飄揚,但牡丹沒空感受這一派悠閒的氣氛,她耳邊的鬢髮與翡翠耳環隨著微風的吹拂飄逸著。一心想著阿爸要是被抓進派出所拘留個二十九天,全家就準備餓死了。
正當她絞盡腦汁思考著要如何救出阿爸時,忽然一個撐著黑傘,一身著白襯衫西裝褲,清秀臉旁毫無血色的男子蹲在她旁邊。男子穿著有些寬大的衣服,微風吹著稍嫌寬鬆的長衫不斷擺動。

「姑娘,有什麼煩惱嗎?」男子微笑歪著頭問牡丹。

不知道何時出現的男子讓牡丹嚇了一大跳,但牡丹隨即鎮定地繼續往派出所的方向看去。

「請問如何稱呼?」牡丹盯著派出所的方向,隨口問著。

「春生。」男子格外蒼白的臉笑著,感覺有點邪,眼角皺在一起,牡丹觀察到他眼頭有顆小小的痣,「看來姑娘是想救剛剛被抓進去那位大哥吧。」

牡丹沒有理會他,她聽阿嬤說過大白天撐傘的男人都不可靠。甚至有可能是鬼,這個街庄至今還流傳著後山林少爺的傳說,說早已變成活死人的林少爺不時都會拿著傘出沒。不過牡丹倒覺得這是騙小孩子的傳說,只是如今看見這名拿著黑傘的男子,又再度想起了這個傳說。

她瞥了那撐傘的男人一眼,沒回應他的猜測,決定先回家晚上再想辦法看能不能用酒賄絡貪杯的田中大人。

「姑娘,還沒問妳芳名。」撐傘的男人遠遠的叫喚著牡丹。

牡丹腦子一團混亂,心煩意亂頭也不回地走掉。 *** 牡丹是張家的長女,本來她該叫做招弟或是罔市,但在祖母的堅持之下,取了個這麼豔麗的名字,雖然總有人揶揄牡丹像是遊女的花名,也有人只有下女會以花為名,剛開始街坊總是閒來無聊碎嘴個幾句,但看著牡丹一天天成長後,經歷過喪母而長成獨立堅強的個性,鄰居們多是心疼,也再沒人會拿她的名字開玩笑。

牡丹回到斑駁破舊的家裡,看見祖母默默坐在門口板凳流淚就知道有人回來報信過父親又被抓進警局了。

「阿嬤,免煩惱啦,我晚上拿點酒去孝敬警察大人就好啦。」牡丹拿出手巾擦擦祖母的眼淚,隨即到廚房準備晚餐,等從公學校放學的弟弟元山放學就能吃飯了。

「唉,阿母死得早,阿爸又沒用,真是苦命的孩子。」看著牡丹忙碌的背影,祖母嘆了口氣。

隨著夕陽西下,天色漸暗,皎潔的滿月銀色的光灑進整個山林。

不知遠方哪裡傳來彈奏月琴的聲音,伴隨著民家的炊煙,融解在剛入夜的晚風之中。

草草的吃完了晚飯,牡丹連忙著跑去跟隔壁鄰居春嬌嬸借酒。春嬌嬸是位身材肥胖的婦人,與愛說大話的陳叔是對每日吵吵鬧鬧卻感情甚篤的夫妻,兩人婚後過了許久才有長男正雄的出生,因此剛開始嫁入陳家的春嬌嬸總是將牡丹當成自己的女兒般關愛。

「阿嬸,多謝啦。」牡丹小心翼翼地捧著酒,不斷道謝。

「哎呦,叫你阿爸不要再賭囉。」春嬌嬸搖搖頭,「唉,快去派出所吧。」

牡丹趕緊點了點頭,用花布包起酒瓶,往派出所前進。

沿路牡丹看著他人家閃爍燈火中,母親女兒忙進忙出,整家人圍著圓桌用餐的景象,內心暗暗的羨慕著。在她的記憶中,母親的臉是模糊不清,或總是重疊著祖母或春嬌嬸的面容。晚風吹亂的牡丹紺色髮飾紮著的髮絲,牡丹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繼續小心地捧著酒往派出所走去。

到了派出所,牡丹小心翼翼的推開門。

「大人,我是張金發的女兒,這個是給您享用的。」牡丹以生澀的日文說道,遞出手中的酒給警察田中。

「啊,好啊、真好。」值班的警察田中一接到酒,嚴肅的表情立刻變得笑容可掬。

「如果……可以的話……我父親他……。」牡丹以豐富的表情暗示著田中。

「啊!」田中看著牡丹點點頭,「叫妳父親不要再賭了,下次再被抓可不是這樣。」

隨後不久,牡丹父親張金發就被釋放,任憑金發怎麼道歉,說自己也是想翻盤讓他們過好日子,但牡丹已經氣得不想看老爸一眼。邁入中年的金發開始微微發福,從前的他也曾經與妻子經營著生意不錯的小本生意,但妻子過世後,他開始一蹶不振,不願認真工作,流連賭場成天想著一步登天。在這幾年之中不知輸了多少,但任憑家人、周遭所有人如何勸戒,金發卻依然像灘爛泥般不為所動。

「哪天被你賣了都不知道。」牡丹狠狠的瞪了老爸一眼,又自顧自地走在前面。

「怎麼會賣我們家最賢慧美麗的牡丹呢。」金發追上牡丹的腳步油腔滑調地笑著說。

月色皎潔,打落在牡丹潔白的後頸上,而遠處有個拿著傘的人正從遠方望著這對賭氣的父女。

不過就在金發許諾不會將牡丹賣掉的一個禮拜後,喝醉酒的金發偶然在遲暮的市街上遇見一名撐著黑傘的男子。

「こんばんは,張桑。」男子溫文儒雅的對金發打著招呼,「請問多少錢能夠買到令千金的生辰八字呢?」

「什麼意思?」金發漲紅著臉,糊裡糊塗的靠在街邊的停仔腳。

「意思就是,在下想向您與令千金提婚。」男子笑了笑,眼角皺了起來,「當然,這是見面禮。」男子一隻手攙扶著金發,待金發勉強站穩後,男子自口袋掏出一疊鈔票,「聘金的事情,我們再詳談,可否?」

金發愣愣地看著男子手中的鈔票,又看了看男子,「不,不賣女兒,我不賣女兒。」

「沒關係,拿著這些錢,好好思考幾日,我會再來詳談的。」男子輕輕地將鈔票交到金發手中,「那在下先告辭了。」

金發怔怔地看著手上的錢。

「想請問先生大名?」金發對著男子的背影大喊。

「在下林春生。」男子轉身,對著金發點了點頭,隨即翩然告別。

這些錢,就能給牡丹多買些白米了吧。

金發興沖沖地回到家裡,隨口說了這是自己今日做工的收入,將錢交給牡丹,自己留了一些。

牡丹置了一桌料理,全家人開心的吃喝著。

看著牡丹開心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她過世的母親,金發想起暗自在心中神傷了一會,又想著,若能讓牡丹置辦像樣的嫁妝嫁個好歸宿,讓她一生如此粲然的笑著該是多美。

也許自己不該繼續如此失志,該好好工作,給牡丹,也給元山一個好的未來。

然而金發這樣的決心並沒有持續多久,當賭場掮客再度帶著冰涼的楊桃汁找上金發時,金發依然不敵掮客的遊說,拿著那名叫做林春生的男子所給的錢踏進賭場。

從賭場出來時,金發欠下比之前更多的債務,連日不敢回家,在市街躲躲藏藏的過了好幾天。

在躲藏的第三天子夜,月明星稀的市街上,金發正想偷偷摸摸回家時,被追債的人看見,連忙躲進巷弄之中。

「こんばんは,張桑。」黑暗的巷弄中,那名叫做林春生的男子氣定神閒地朝著金發走了過來,這次他沒撐著黑傘,俊秀的臉在夜裡更加顯得慘白,「張桑看起來好像需要幫忙。」

「救我,救我。」金發抓著春生的手不斷發抖,春生的手卻意想不到的冰涼,但此時金發已經管不了這些了,「他們說這次找到我,要剁了我的手指抵債……林……恩公,你要什麼條件我都願意……。」

「把女兒嫁給我也願意?你知道我是誰嗎?」春生反問著金發。

金發愣了愣,連忙清醒過來,對著春生搖了搖手拔腿就跑。春生輕笑了一聲,緩緩地跟在金發身後悠閒的走著。夜色中,交錯的腳步聲在空蕩的市街上迴盪著,商販破爛的旗子也隨著夜風吹拂而擺動。

就在金發躲避著追債人悄悄移動的同時,不小心踩到身後掉落的瓦片,發出破裂的聲響。在格外安靜的夜裡就像根針般突兀,追債人們聽見聲響連忙跑過去包圍著金發。
「金發啊,真會跑啊,這次你想切哪隻啊?」追債人氣喘吁吁的將金發逼到牆角。

「再寬限幾日,拜託啊,我一定會籌到錢的。」金發跪在地上邊哭邊求著。

「你這個奧賭鬼,你真以為我們這次會放過你?」其中一個追債者走上前踹了金發一腳。

「別跟他說這麼多了,喂,張金發,手給我伸出來。」他們幾個人按住金發,一人扯著金發的手,將手指掰開貼在地面。

「拜……拜託啊……。」看見對方拿出明晃晃的小刀時,金發此時的恐懼已經到達頂點,嘶聲大喊,「救人啊!救人啊!我什麼會都答應的,救人啊!」

正當追債人舉起刀子,要砍向金發手指時,傳來一陣笑聲。

「是誰?」討債者的刀子舉在半空,轉頭往後,看見一名臉色慘白的男子從後面牆角走出。那名男子緩緩走來,拿出一疊鈔票,蹲在地上看著與壓制著金發的人以及提著刀的人面面相覷。

「請問,那隻手指怎麼賣?」春生環顧了所有人,面帶謙和笑容問著。

「你是要替這奧賭鬼還錢?」舉著刀那名追債著挑了挑眉問。

「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替張桑還錢呢?」春生將頭靠近金發,金發不敢直視春生,便別過了頭,「看樣子好像沒有,各位大哥,失禮,大哥繼續吧。」

追債者們識破春生的把戲,見春生手上那疊厚厚的鈔票,想來回去也好交代了,也樂於配合,於是舉起手上的刀,繼續往金發手上砍去。

金發眼見刀尖就要落在自己手上,終於什麽都再也不管了,瘋狂掙扎大叫著。

「我願意!救我!」金發眼淚鼻涕流得滿臉,狼狽不堪的大叫著。

春生瞇起眼睛滿意笑了笑,「那請容我叫您一生丈人爸,也請您叫我一聲女婿吧。」

「女……婿……。」金發咬著牙,勉強地唸出了那兩個字。

「那這些錢就交給各位大哥了,請各位大哥放我丈人爸一馬。」春生站了起身,將拿在手上的錢交給討債者們,又另外拿出一疊鈔票,「另外這邊請各位大哥為我做個見證,如果丈人爸悔婚的話,也請各位大哥為我作主。」春生邊將錢遞給討債者們,邊斜眼笑瞇瞇地看著金發。

金發跌坐在地上,身體還是止不住發抖。

他想起牡丹那天的笑容,就這麼葬送在自己手裡了。

不會的,這姓林的少爺看起來是好人的,金發拚命安慰著自己的良心,他畢竟也替自己還了錢,一定也是有錢人,牡丹嫁進這樣的有錢人家,也會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吧,一定也會幸福的,金發慌亂的腦中不斷的這麼洗腦著自己。

待討債者紛紛離去後,春生與金發坐在路邊的台階上。

「你為什麼執意要娶我女兒?」金發低著頭頹然地問春生。

「賣了自己女兒之後才問原因,你真趣味。」春生撐著頭看著困頓不堪的金發,裝作同情的樣子,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很好笑吧,我們牡丹有這種阿爸,很好笑吧。」金發掉著淚,沈痛萬分地說著。

「原來你還想著牡丹啊。」春生沒有回答金發的話,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別哭了,快回家吧,我改日會再來找你拿令千金的生辰八字。」

正當春生轉頭要走時,金發冷不防地抓住春生的手,這才終於注意到他的手不合常理的冰涼。

「怎麼了?」春生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你會好好對待我們牡丹吧?會吧?」金發哀求似的問著春生。

「至少不會像你一樣賣了她。」春生邊冷笑著回答完金發,便轉身離去,「勸你是快點回家,雖然你已經沒資格當人阿爸了。」

看著離去的春生在夜晚中拖著長長的影子,金發的後悔無以復加卻又無可奈何。

如今金發終於能回家,但他不敢回家,又在外晃蕩直到傍晚,才終於下定決心,當他灰頭土臉地回到家,老母親見到他劈頭就是一巴掌。

「你是跑去哪裡了?牡丹找你找了多久?是不是在外面又惹了什麼代誌?」面對老母親氣得發抖的樣態,金發後悔莫及,他連忙跪下認錯,被母親訓斥一頓之後,金發悄悄地走到附近溝邊,看著洗衣服的牡丹,卻不敢跟她說話。

他已經將自己的女兒賣給別人了。

那個妻子曾經疼愛備至的,可愛的女兒就這麼被自己賭掉了。

在她母親死後,她一個人撐起妻子的所有事情,堅強的過了這麼多年,沒想到卻因為自己的糊塗,如今即將不明不白的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

洗著衣服的牡丹感覺到身後的視線,轉身看見好幾日未歸的父親正站在榕樹後看著自己。

「阿爸!」牡丹放下手邊的衣服,朝金發走了過來。

「牡丹……。」金發怯怯的看了牡丹一眼。

「這幾日你是去了哪裡?」牡丹看著灰頭土臉的金發質問道。

「阿爸我……別說這些了,妳洗衣服吧。」金發扭頭轉身喪氣地跑回家。

牡丹看著跑回家的父親,嘆了口氣,轉身繼續回到溝邊洗衣。

河邊的夕陽照著榕樹下的溝邊,牡丹看著遠方的山與夕陽,想起母親健在時,兩人也曾一同浣衣,看著一樣的風景,如今依舊是如此平靜,絢爛的染著天邊的雲彩如夢似幻,向母親曾在的那天,母親卻又真實的離去,牡丹深深吸了口氣,忍著悲傷振作起精神繼續洗著衣服。

而就在金發安穩了幾天,夜晚坐在街口乘涼時,春生又再次造訪金發。

「我是來拿令千金的生辰八字的。」依然是彬彬有禮的語氣,但卻讓金發頭皮發麻。

於是金發在遞來的紅紙上隨便寫了個生辰八字,暗自思望算命仙說這兩人命運不合,興許牡丹就能夠不用嫁給這個人。

「不過也就是走個禮數,不用想這麼久。」春生爾雅地笑了出來,「我是留學的,其實沒有在相信這種事情。」

金發拿著筆的手顫抖著,草草寫完便丟下紙筆。

「過幾天,我會找人辦令千金嫁妝的,」春生伸出潔白修長的手指撫摸著金發不斷顫抖的雙手,裝出誠懇的的樣子看著金發,「完婚後,我會好好對待牡丹,不會讓她再因為誰手指要被剁就被賣掉的,阿爸。」

語畢,春生像是覺得很有趣似的仰頭大笑了一陣才優雅離開,夜晚的風吹著樹木沙沙晃動,在月光的映照下,金發頹然地坐倒在地上,與土地,與自己的影子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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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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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

陳乃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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