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放年代(摘要)

一條大水圳蜿蜒穿過台中火車站的西面,水圳兩岸倚立著青翠的楊柳,這裡是台中綠川町,台中州市中心的起點。

新曆四月,氣溫不穩,春雨濕衣,日夜溫差大,氣溫在攝氏十八度到二十六度之間搖擺。摩登女郎們在這樣的日子穿著風衣外套,外套下就是單薄的春裝,蹬著尖頭跟鞋,一手提著包包,漫步在兩岸的柳樹下,剛好可以望見一棟以米白溝面磚為底的兩層樓洋房建築物。
建築物占地約四十坪,樓高約五米半上下,一、二樓有同牆壁色但突出的水平橫帶,橫帶上是圓形的開窗,位於中央的主體建築較兩側高聳,大門敞開。洋樓門上掛有東方味十足的匾額,刻著漆上深棕色的華麗字體:綻放咖啡店。

迷迭香是在綻放咖啡店工作的女給,做為主打年輕女性為賣點的服務業,保持自身亮眼的外表也是重要的職業道德之一。換句話說,女給們的工作重點在於,每天精心打扮自己,在雅致的咖啡店推銷昂貴的洋酒、一邊聽著留聲機裡面悠悠的歌曲,招呼著客人,為之倒酒、聊天甚至於調情。

在昏暗的綻放咖啡店裡,正放送著唱腔高亢、節奏輕快,紅遍大街小巷的流行歌曲《跳舞時代》。迷迭香倚在吧檯旁,含著甜甜的牛奶糖,無視店內熙攘的人群,低聲跟著哼了起來。

「迷迭香。」看不下去的薰衣草叫喚她一聲。迷迭香偏過頭,看著坐在一位男客人身邊,手上洋酒折射出燦爛金色光線的薰衣草。「拜託你幫我再拿一瓶酒。」

迷迭香笑瞇瞇地點點頭,踩著輕快的腳步,讓白底黑花的洋裝裙襬揚起,娉娉褭褭步向綻放二樓的倉庫。倉庫同時也是女給們的休息室,照理來說,拿酒這種簡單的事情,只要幫薰衣草和吧台後擦著杯子的酒保秀一郎講一聲,秀一郎自會幫忙,迷迭香只不過是在抓緊機會偷懶,順便刺探一下敵情。她最近耳聞,店裡總會有幾個女孩,躲在角落抱怨自己的工作態度。

「真的搞不懂為什麼經理不把迷迭香辭掉。」木槿努力地壓低聲音,還是遮掩不住她氣急敗壞的情緒,「自己的客人也不多,態度這麼差,還不飲酒!」

明明不討人喜歡卻可以無視同事的厭惡,坐穩自己的職位?迷迭香覺得這般迷人的反派角色設定有點討喜,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聽得津津有味。

「不飲酒,小費也拿不多啊。」鈴蘭的聲音很好認,聲調高,如果說國語,還會有一種很特殊的含糊咬字,聽起來頗惹人憐愛。可惜現在她們是用閩南語交談。

「以為自己是什麼清高的人,我感覺經理和她」

迷迭香還想要繼續聽下去,可惜身後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不是高跟鞋的聲音,十之八九是他們偉大的店經理隆。

迷迭香瞬間調整好表情,佯裝自己才剛到倉庫前,伸手敲了幾下倉庫門。裡面的對話戛然停止,木槿臭著臉拉開門,看到來人是迷迭香,表情更加地複雜。

「可以幫我拿幾瓶三得利嗎?」迷迭香無辜地眨眨畫著粗眼線,因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還舉起三支纖纖細指,在鼻前晃晃。

木槿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麼,卻因為看到迷迭香身後的經理,硬生生地把話給憋回去。轉身拿了酒,塞進迷迭香懷裡。緊接著就與鈴蘭匆匆和經理打聲招呼,這才離開。迷迭香也想仿照,目不斜視地想快點離開倉庫前,卻被隆叫住。

隆壓低聲音,「你下班後跟我回山下先生家一趟。」

這個消息瞬間打壞迷迭香的心情,她怒瞪著隆,對方卻毫無知覺地繼續說著,「今天山下先生作東請客,需要你去幫忙招呼客人。」

迷迭香對於山下先生這種把自己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態度感到不悅,但也沒膽拒絕這位綻放幕後大老闆做出的決定,只能在下班後,臭著一張臉跟在隆身後,坐上前往山下家的汽車。

在前往山下家的車程,迷迭香努力地回想,自己上次看到山下先生是什麼時候呢?應該是半年前吧,她邊回溯記憶,右手忍不住地伸進左手外套袖口中,搓揉自己手腕內側的一塊燙傷,那是一塊大姆指指甲大小的新生皮膚,呈現淺粉紅色,因為浮凸於皮膚上,她老覺得它像個即將被掙破的蟲蛹,或是平整皮膚上的淺浮雕。自從燙傷後,迷迭香一直無法忽略那塊原是水泡、後成小疤的災區,漸漸地,她發現自己在心情略為焦躁時,會開始摳著那塊粉紅色的新肉。雖然常被友人罵破格,不過,壞習慣養成容易,要戒掉可比登天還難。

她記起,上次看到山下先生,還是嚴冬時節,對方穿著一件灰色的長大衣,戴著深色的帽子。

這位綻放咖啡店的老闆,年齡約莫四十歲出頭,眾人對他評語總是健談二字,天南地北從天文到地理都可以聊,事實上他卻鮮少向外人談到自己的私事,個人婚姻、財務狀況都不明,迷迭香不清楚他手上除了綻放還有什麼其他事業,但看得出來,山下先生的生活頗為富裕,目前一人獨居在市郊的外島人聚落中。

那棟日式房舍非常美麗典雅又不失新潮。雖然連它準確的所在位址都不知道,但迷迭香以前卻最喜歡在下雨時趴在雨庇的內側,伴隨著潮濕的雨水味,雨庇會散發濃濃的樟木香氣。應接室的外面則是菱形的凸窗,透過凸窗看向房外,晴天時陽光燦爛得讓迷迭香睜不開眼,畫面被切成一小塊一小塊菱形的美麗模樣,讓迷迭香停不下來,只能努力地凝望著。

在一片沉默中,迷迭香自顧自地陷入對過去的沉思,很快便到達了目的地。意識被拉回現實後,四周不見燦爛的陽光,只剩下微弱的家用燈光,她發覺自己餓了,或許是中餐沒有吃的緣故,連下車的腳步都差點踏不穩。

目光穿過庭院後,迷迭香和隆的視線同時投注到房舍最左邊的和室,和室的門左右敞開著,山下先生坐在門內,身披一件隨性的外袍,悠悠閒閒向他們招招手,「辛苦你們了。」

跟一般對外島男人粗獷、總是板著一張臉的刻板印象不同,山下先生的外表非常帥氣,五官立體,臉型的長短剛好,有著尖尖的下巴,修得一絲不苟的小髭,窄臉也不會顯得太瘦弱,因為年紀的關係,笑起來眼尾淺淺的魚尾紋,配上他溫和、常年掛在臉上的笑容,讓他看起來更具親和力。

「隆跟你說過了吧。」山下先生看向迷迭香時的表情並無任何的轉變,掛著一貫的笑容,「今天我會跟秉燭居的老闆吃飯,打打麻雀。」

「隆先生和我說是一位畫家先生。」迷迭香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意外地很平靜,今天像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你稱呼他為李先生就可以了。」這時門口傳來了一點躁動聲,看來是李先生到了,「好啦,我們會先聊聊,等一下聽到聲音,你再進來送餐吧。」山下先生起身,攏攏衣服,「我就先去招待客人囉。」

「我會先幫你送食物的,你先吃一點飯。」隆這麼說完後,也跟在山下先生的身後,走出和室。

迷迭香忍不住感激地看了隆一眼,雖然對方沒有注意到。

這也是自己的工作內容之一,幫忙山下先生招待私下的客人,使山下先生在業務方面的談判順利不少。

兩人離開後,負責粗活的本島人幫傭為自己送來了食物。用餐同時,在剩下一個人的房間中,迷迭香不免自我質疑,自己是不是打從心底沒救了,不然為什麼不敢多踏出一步,改變現狀,話又說回來,該如何改變?如果離開了綻放,離開了山下先生舒適的飼養圈,自己又該何去何從呢?

一邊龜速嚼著食物,她開始聽到了搓牌碰撞的聲音。山下先生並不嗜玩麻雀,看來是配合著對方的興趣,玩家有誰呢?山下先生對藝文界的涉獵又有多少?之前分明沒有見他交往過藝文界的人士。她知道畫家的身價不低,但山下先生討好一位畫家做什麼?

問題沒有解答,飯也吃完了,迷迭香只得站起身,在步入客廳之前,先進入廚房。洗手準備,開始為男士們倒茶、遞小菜。

廚房只有一名見過幾次面,並不熟悉的本島籍幫傭。迷迭香在洗手之餘,跟她小聊幾句,因而得知,外間的麻雀桌前除了有隆和山下之外,還有一位林記者,再來就是神祕的客人李先生,更準確來說是李賀東先生。

那位林記者常進出山下家,幫傭見過幾次。而這位李賀東先生則是新角色,似乎還是位重要人士,山下先生靠著林記者的牽線,百般邀約,好不容易才請到李先生抽空見一次面。迷迭香聽到這番話,對這位畫家先生更加好奇。藉著為男士們送小菜的機會,不著痕跡地打量了李賀東幾眼。

老實說,跟成熟魅力十足的山下先生、還有五官秀麗的隆相比,李賀東的外表顯然沒這麼出色,鼻頭還架著一副細圓框眼鏡。他坐在牌桌前,沉默專心地打著麻雀,目光總低垂關注著手中的牌,隔著一層鏡片,看不清他的眼神。相較於侃侃而談的其他三人,要不是提前知道這次聚會中低調不起眼的李賀東是主角,迷迭香簡直以為他只是來湊個數的背景。

這次的聚會難得,山下先生看來不願意放過李賀東。他先是問林記者,最近的樟腦寮行情怎麼樣,等林記者滔滔不絕幾分後,話題便轉至李賀東。山下先生轉頭問,「李先生覺得怎麼樣呢?」

可惜李賀東並不賞臉,使用了眾多「我不清楚。」「不敢狂言。」或是「這事可得問專家。」

等等句子結束各式話題。

「李先生可真謙虛。」隆見話題進展不下去,連忙接話,「您不是專家,還有誰可以稱做專家。」

迷迭香實在對他們的聊天內容毫無興趣,在她心中,也從來不覺得這一百多張牌排過來排過去的遊戲有任何迷人之處,她窩在牆角的坐墊上,偷打一個無聲哈欠,順便瞄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鐘──凌晨三點半上下。

天啊,不明白這麼無聊的聚會憑什麼剝奪了自己睡覺的時間。

就在迷迭香第三次偷偷擦掉自己因打哈欠而流出的眼淚時,牌桌似乎剛好結束一局,或許是有人表示累了,山下於是要隆把牌桌收起,並遣迷迭香去廚房拿酒和小菜,讓他們可以心無旁鶩地好好聊聊。

迷迭香拿來三瓶昂貴的洋酒,在將玻璃杯放在客人面前時,她抬頭看了李賀東一眼。

他看來疲憊不堪,一手撐著額頭,眼睛帶著血絲。迷迭香的同情油然而生,這位先生一定也很想要休息吧,可惜山下先生緊咬不放,招呼著眾人繼續喝酒。
凌晨時分,幫傭早已結束了工作,離開山下家,剩下迷迭香一人孤軍在廚房奮戰,為客廳的客人準備下酒小菜。她並不熟悉廚房的擺設,光是一罐醃菜就毫無頭緒地找了十多分鐘。就在終於把裝有醃菜的陶罐搬出時,隆剛好走進廚房洗手。

迷迭香看隆似乎有些酒意,趁機問了李賀東的背景。隆當場沒多想,抽出手巾漫不經心地回答,「你知道秉燭居嗎?從綻放往火車站方向,步行不到三分鐘左右的一家裱畫店。那位便是秉燭居的老闆。」

雖然名義上仍是傳統的裱畫店,但在現代化的浪潮、殖民政府強力輸入新式教育和資本市場的現狀下,所謂的裱畫店並不只提供裱畫的業務服務,更有畫家將畫作展覽在店中,以供買賣訂貨或是聯絡服務。傳統的裱畫店,搖身一變轉型為一個個小型的藝術交易所。「完全沒注意過,原來是鄰居啊。」迷迭香疑惑地皺起臉,「山下先生想要買畫?」

「買畫當然只是名義上。」隆失笑,「那位還是豐原信用組合的監事呢。山下先生對他手上一些產業有興趣,好不容易讓林記者牽線,見到李先生一面。」

畢竟也是在社會上工作過幾年,迷迭香馬上瞭然,聽他們先前的對話,應該是對李賀東手上的幾個樟腦寮有興趣才對。她腦筋一轉,又問,「還這麼年輕,就算是手頭有產業,也得問過家族的家長,山下先生只約了李先生一人,難不成李先生能完全作主手下的產業。」

這麼明顯的套話,讓隆的腦袋一下子清醒不少。他瞪著迷迭香,僵硬地反問,「你問這麼多幹嘛?做好你該做的工作就好,不需要知道這麼多。」

看到隆緊戒的模樣,迷迭香頓時覺得身體的疲勞壓力減少許多,她對隆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實不相瞞,我最近想談場戀愛,想多物色一下戀愛的對象。」

因為喝了酒,隆的反應明顯減慢不少,愣幾秒才吐出一句輕斥,「不要亂說話!」

迷迭香無謂地聳聳肩,把醬菜小心翼翼地夾到盤上。

隆侷促地在原地猶豫幾秒,又拋下一句,「我看你頭腦被灌水泥了才會亂說話。」接著匆匆離開。

迷迭香沒抬頭,看似專注於眼前的工作,只在心中冷笑一聲。她可沒說謊,最近自己可真是認真地在面試各色戀人。

因為李先生不鬆口、山下先生便不鬆手,幾人迂迴地喝了幾輪酒。喝到迷迭香頭隱隱作痛,受不了菸酒味,還出去室外吹吹冷風,回來後幾人仍舊維持著十分鐘前的動作,毫無進展可言。

迷迭香實在很想要大步走到眾人之中,逼迫幾人開誠布公,打開天窗說亮話:「其實買畫和林先生只是接近你的手段,人家是對你的樟腦寮感興趣!」然後對方也準確地回答:賣或者不賣,這件事情不就完結了嗎?何苦在這裡試探來試探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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