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歷史存溫情 為中華文化招魂

錢穆誕生一百廿五周年紀念


他的學歷不過高中肄業,卻曾受聘於北京大學、桃李滿天下; 在舉國均提倡西學、變法的時代,他卻堅守士大夫傳統,反向提倡「儒學」, 並完成多本學術論著──爾後,一代國學宗師渡海南來,老於斯土,終於斯土…

文_ 湯蕙華/ 旅讀中國 圖_ 中新社、資料片
一九九〇年六月一日,高齡已九十五歲的錢穆,因不願接受臺北市議會指其霸佔公產,毅然決定搬離居住達廿二年之久的「素書樓」。

同年八月三十日,時值亞伯颱風侵臺之際,在一片淒風苦雨中,年事已高的錢穆悄然於臺北杭州南路的寓所走完他人生的最後一刻︙︙不久,逝世的消息傳出,震驚了兩岸學術圈,不少文壇與政界的重量級人士亦紛紛發出弔唁,表達內心的哀悼。哲人其萎,徒留馬帳遺風供後世學子追懷!
貧苦少年,自學典範

一八九五年(清光緒廿一年),正值甲午戰敗、滿清割讓臺灣之際,在那驕陽似火的七月炎天,江蘇無錫七房橋的錢家降生了一個嬰兒,起名「錢穆」。據聞他出生時,曾連哭三天三夜不止──不知洪亮的嬰啼,是否為了國家困厄的時局而發?事實上,他日後的生涯發展,從來就與甲午戰敗以來的憂患緊緊相繫。

錢穆的父親在四十一歲時便撒手人寰,身後留下遺言,期許他好好努力讀書。職是之故,他的母親寧可撙節度日,也不願讓年僅十一歲的錢穆就此輟學,因此他得以繼續未竟的學業,直到在常州中學求學期間,因參加學潮活動而遭校方開除。

之後,錢穆復轉入南京鍾英中學,孰料學校復因辛亥革命的爆發而停辦;歷經如此波折,年方十七的他遂只能在鄉間擔任小學老師,一面任教、一面買書自學,奠定其學問的基礎。待到卅六歲,錢穆積累十數年間研閱所得,在《燕京學報》上發表〈劉向歆父子年譜〉一文,批駁康有為《新學偽經考》的錯誤,一時間轟動了北京學術界,並就此打響了名聲。

我是獅子,就不要學當老鷹

錢穆就讀果育小學時,當時他的體操老師錢伯圭,另一身分為革命黨人。他聽說錢穆熟讀《三國演義》,於是發出諄告:「此等書以後不要再讀,此書一開首就說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中國歷史走上了錯路︙︙如今歐洲英法諸國,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亂。我們此後正該學他們。」當時年僅十歲的錢穆聽得這番言論,內心受到很大震動。

晚年他在文集《師友雜憶》中寫道:「余此後讀書,伯圭師此數言常在心中。東西方文化孰得孰失,孰優孰劣,此一問題圍困住近一百年來之全中國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問題內。」寥寥數語,卻可看出他將西方文明帶來的挑戰,以及將中華傳統文化的存續,視為必須窮究畢生心力思索的課題。

錢穆在一九三〇年秋天,獲得賞識他的顧頡剛力薦、擔任燕京大學國文講師,其後更獲聘北京大學史學系副教授,兼任清華、燕京、北平師大史學教授。當時北大欲聘請顧頡剛到歷史系任教,不過後者在給時任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的信中寫道:「我想,他(按:錢穆)如到北大,則我即可不來,因為我所能教之功課他無不能教也,且他為學比我篤實︙︙故北大如請他,則較請我為好,以我有流弊而他無流弊也。」當時顧頡剛在學術界已聲名遠播,依然謙遜大力推崇錢穆,足見其愛才之心。錢穆在北大歷史系任教期間,誠然大受學生好評,教室常座無虛席,盛況可與胡適相匹敵,故在學生中尚且流傳「北胡南錢」的說法。
新亞書院春風化雨

抗戰時期,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合併,在長沙重組成西南聯大;在逃難途中,錢穆將歷年講授中國通史材料累積的厚冊筆記裝入衣箱底層夾縫,以期保護這批文稿。他在西南聯大主講中國通史的八年期間,更撰寫了《國史大綱》,認為中國人必先對中國史懷抱溫情與敬意,方得以激發保護本國歷史、文化的心志;是以在西風東漸的民國時代,對於部分西化派一味崇洋抑己的行徑,錢穆卻以為「我們不能盡拿外國的來批評中國,等於不能拿獅子來比老鷹,老鷹在天上,獅子不能上天去。」

一九四九年,隨著國民政府轉進臺灣,錢穆因故遠赴香港,看見滿街露宿、神態迷茫的流亡少年不知未來走向,便下定決心辦學,不久後果真創立了亞洲文商夜書院;降及一九五〇年,他與唐君毅、張丕介等學者進一步將其改組為新亞書院──當時教師沒有薪餉、學生無力繳費,只有一間小房間充當課室,在此艱苦環境下,全憑幾位創始人捐出少數所得,新亞書院方得以維持運作。

爾後,隨著新亞書院在香港名聲愈顯,儼然成為傳承中華文化的重鎮,也讓港英政府十分重視。一九六三年,香港政府即邀請當時新亞書院、崇基書院和聯合書院合併為一所新的大學,此即今日的香港中文大學。

據稱,當時錢穆堅持新進升格的香港中文大學,必須由中國人擔任校長,並為此與港英政府周旋許久。他對外表示:「我所爭乃原則性者,他日物色校長人選,余決不參一議。」錢穆期望中文學校能由中國人主持,此間當然也寄寓有莊敬自強的用意。

由於錢穆等人的孜孜不倦,儘管基植於殖民地,「新亞書院」無疑成為中華文化得以生根茁壯的沃土;包括中央研究院院士嚴耕望、留美歷史學人余英時等,均曾受惠於此一黌宇的春風化雨。


▲錢穆的書信字跡

素書樓的最後一課

一九六五年,錢穆正式辭去新亞書院校長之職,結束了在香港辦學的十六年生涯,有人規勸他何妨再任職一年,如此即能從教授職務優退,享有退休金待遇,可保日後生活無虞。不過錢穆當時只是淡然回應:「建學之責已經完成,沒有必要再多留。」之後,香港局勢日益動盪,錢穆則受邀前往馬來亞大學任教;唯因無法適應當地濕熱氣候,再加上胃疾復發,於是夫婦兩人最終遷居至臺灣。

一九六八年,錢穆正式舉家遷臺,時任總統的蔣介石為對這位碩儒學者表示禮遇,遂致贈其位於東吳大學外雙溪校區內的庭園小樓;錢穆且將之命名為「素書樓」,藉以感念他十七歲罹患傷寒病之際,母親曾耗時近兩月、於無錫七房橋二廳的素書樓不眠不休照料他的重生之恩。


▲素書樓的書房一隅

寓居素書樓期間,他亦展開了私人講堂的授業新階段。錢穆在此替文化大學史學研究所學生講學時,曾對底下聽講的學生說:「其實我授課的目的並不是教學生,而是要招義勇兵。看看有沒有人自願犧牲要為中國文化獻身!」讓在座眾人聽了很受震撼。據稱還有門生一連聽了二十年的課,從學生聽成教授,而後又帶自己的學生來聽課,一時間素書樓內桃李芬芳,頗有「五代同堂」的盛況。


▲素書樓的客廳掛有朱熹的字軸,也是錢穆引為自許的精神面貌。

一九八六年六月九日,錢穆正式宣布將為文化大學史學研究所學生上最後一課,當時逯耀東教授、孔令晟中將、宋楚瑜等高官政要都前來素書樓聽課,在講課將要結束時,錢穆情緒激昂地說道:「你是中國人,不要忘記了中國,不要一筆抹殺,全盤否定自己的文化。做人要從歷史裡探求本源,要在時代的變遷中肩負起中國歷史文化的責任。」

從十七歲執教到九十五歲,長達七十八年的杏壇生涯,錢穆始終教學、著述不輟;現今故居素書樓依舊保留他生前使用的著作全集,庭園內也仍然栽有他最愛的松竹;客廳裡掛著一幅朱熹遺墨字軸,題曰「靜氣養神」,更可說是錢穆一生的縮影。如今,定期的講座仍不停歇,錢穆的學生開枝散葉、代代傳承知識的火炬,這門課想來仍繼續進行著。
錢穆

一八九五年出生於江蘇無錫,成長後刻苦自學,終成著名之歷史學家、思想家和教育家,更曾獲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他畢生弘揚中華傳統文化,並提倡現代新儒學,學術影響力頗大,論著亦甚豐,多達八十種以上。代表作包括《先秦諸子繫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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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旅讀中國》2020年8月號第1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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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旅讀中國》

2020/8月號第1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