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們的所為,決定我們是誰」的迷思


「充足不是比貧窮好一點,也不是比豐盈差一點。充足不是勉強足夠或綽綽有餘的衡量標準。充足與數量完全無關。充足是一種體驗,是我們創造出來的一種情境,一種宣言,一種明白一切夠用、我們也足夠的認知。」 ── 布芮尼.布朗(Brené Brown)

狄維亞.辛格(Divya Singh)坐在大學宿舍的房間,室友的男朋友說了一句改變她人生的話:「即使再努力,妳也不可能拿到頂級餐廳The Restaurant的實習機會。」當時狄維亞十九歲,是個就讀美國廚藝學校的印度裔學生,瀏海柔順光滑,左臉頰下方有個明顯的酒窩。她正在學習成為營養師,夢想是替《Bon Appétit》或《Saveur》之類的時尚美食雜誌設計食譜,但那句話改變了一切。室友的男朋友柯迪(Cody)是一位體格壯碩、自信滿滿的美國中西部人,正在朝向高級餐飲之路邁進,即便還是學生,他也流露出男性廚師常有的自負態度。但他不知道,狄維亞是那種不能說她做不到的同學。

狄維亞與柯迪所就讀的廚藝學校每年都會有一名學生得到在頂級餐廳The Restaurant的實習機會,普遍民眾認為這是美國最好的餐廳之一。該餐廳不久前剛榮獲米其林三星,這是其知名主廚史蒂芬.費雪(Stephen Fischer)的另一項殊榮,他的家就與餐廳廚房毗鄰。

這份實習機會由曾在該餐廳工作的教職員蘭迪.加西亞(Randy Garcia)來評選,加西亞會評估學生的刀工技巧,並向他們工作過的地方徵求回饋,再與每位申請人進行面試。狄維亞以前從未待過高級餐廳,但自從將目標鎖定在The Restaurant之後,那個學年的晚上和週末,她都在廚房渡過。

到了年底,狄維亞和柯迪同時申請The Restaurant的實習機會,而她拿到了。加西亞告訴我,她是他推薦過的人選中準備最充分的學生,即使獲得實習機會,狄維亞仍繼續到加西亞的教室練習切洋蔥、胡蘿蔔和芹菜,為即將到來的夏天做準備。

The Restaurant是精緻料理的寫照。這棟外觀質樸的石造建築,在十九、廿世紀之交是一間酒吧,後來在一九七○年代轉型成餐廳。費雪改造廚房時向建築設計師說,他想要餐廳像羅浮宮一樣,融合歷史與現代。從天空藍的前門到掛在廚房江詩丹頓時鐘下方的「急迫感」(Sense of Urgency)標語,每項細節都有費雪的獨特風格。九道菜套餐每人要價三百五十美元。

大多數高級餐廳的廚房都按照所謂的旅團編制(brigade system),該制度源自於十九世紀一位法國廚師,將歐洲軍隊廚房的階級制度運用到廚房中,後來被廣泛沿用,主廚下達命令,廚房其他工作人員都應忠實執行。父親是海軍陸戰隊隊員的費雪,在自己的所有餐廳也都實施旅團編制。身為廚助(commis),或稱初級廚師,狄維亞位於金字塔的底層,在她實習的頭六個月,所有事情一律「是,主廚」和「不是,主廚」。

狄維亞的日子就在忙著切龍蒿葉末和黃蘑菇丁中匆匆渡過,廚師們會例行檢查廚助的切法是否對稱,如果沒有達到他們的標準,食材就會被扔掉。在The Restaurant擔任廚師,就像在皮克斯(Pixar)當動畫師或維也納愛樂管弦樂團(Vienna Philharmonic)當大提琴手,能與頂尖人才共事令人陶醉,但工作也很累人。「你在那裡的時間相當於狗的年歲,在那裡每待一年,就少活了七年。」前總經理告訴我。

實習結束後,狄維亞受邀留下來,但她對單調的料理生產線不感興趣,想先回學校畢業再說。於是,她返校完成學業,並制定了一個計畫,想以自己的方式重返The Restaurant。

二○○○年代中期,分子料理(molecular gastronomy)曾風靡一時。狄維亞聽說一些歐洲餐廳有自家的研發廚房,利用食品科學與化學來開發新穎的烹調技術,而由於The Restaurant餐廳每天都在更換菜單,廚師們通常沒有時間嘗試創新前衛的作法,所以在廚藝學校的最後一年時間,狄維亞撰寫了自己的職位說明書,並於二十二歲那年接受The Restaurant的聘任,成為該餐廳破天荒第一位研發廚師。畢業幾個月後她又回到了The Restaurant,實驗製作海水雪酪、把法式白醬變泡沫的方法。

身為研發廚師,狄維亞的職責之一是為有飲食限制的人開發新菜色。她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為The Restaurant店內招牌的西米露和韭蔥舒芙蕾,開發出不含乳製品的食譜。The Restaurant的研發廚房設在與主餐廳分開的另一棟建築裡,但偶爾店內客人會要求見見為他們製作無奶美食背後的魔法師,有一次,一位七年沒吃過乳製品的女士,在狄維亞面前邊哭邊描述她咬了一口無奶布里乳酪的感覺。狄維亞知道自己走對了路。

狄維亞看見商機,她可以將在研發廚房學到的事物分享給家庭廚師。大部分的乳製替代品都需要家庭廚師大幅修改自己最愛的家傳食譜,而狄維亞的點子就是開發一系列的無乳製品,讓家庭廚師可以直接替換到幾乎任何食譜中。她決定命名為「Prameer」,這是印度起司「Paneer」的變體。

由於狄維亞仍是The Restaurant的員工,她不希望她的計畫被視為利益上的衝突,所以她安排一次與大廚費雪的會面,請求他准許自己以獨立企業身分創立「Prameer」。



會面當天,狄維亞一身硬挺的廚師白袍,頭髮往後梳成緊實的馬尾。狄維亞和費雪從來沒有單獨會面過,坐在費雪辦公室外的野餐長椅上等待他現身,讓她的心一直怦怦跳。二十四歲的廚藝學校應屆畢業生狄維亞,即將與世界頂級主廚之一會面,她心想:「我算哪根蔥?史蒂芬.費雪竟然會在乎?」

就像準備實習時那樣,狄維亞也做足了準備,帶著關於無乳製品烘焙趨勢的研究報告和分析競爭市場的圖表前來。但當肩膀寬厚的費雪走出來見她時,他以大學教授那種讓人卸除戒備的魅力和她打招呼。他笑著說:「不必緊張,就只是我。」

聽完狄維亞的計畫後,費雪不僅准許,還提了一個更好的建議:「要是我來幫妳呢?」他問道。狄維亞很震驚,可以會面半小時已經讓狄維亞心存感激,現在史蒂芬.費雪還想助她一臂之力。「我不需要任何回報,我只是忍不住想幫妳,因為妳看起來是非常積極且滿懷抱負的女性。」費雪說:「要不然我們來合夥怎樣?」狄維亞帶著一個點子來會面,離開時獲得一個商業夥伴,他們同意股權各半。

在接下來幾年,狄維亞得到費雪許多關照。儘管費雪是出了名的大忙人,還有經營其他幾家米其林星級餐廳,但他仍特地為狄維亞撥出時間,他們定期會面,討論這項事業的未來。兩人一起出現在狄維亞曾經嚮往的時尚雜誌上,狄維亞負責Prameer業務的日常營運,而膝下無子的費雪提供建議和指導。「這是我第一次有了導師。」狄維亞告訴我:「就像父親一樣。」

某天,狄維亞對公司事務感到特別焦慮,於是她去了費雪的辦公室,與The Restaurant的前門只隔著一條庭園步道。傾訴她的擔憂後,他說了一些話讓狄維亞銘記在心:「嘿,我只是想讓妳知道,我真的替妳感到驕傲。」兩人見完面,狄維亞直接走向她在停車場的車,坐在安全的駕駛座裡,開始放聲大哭。以前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些。



隨著Prameer的發展,狄維亞也逐漸成為有自信的執行長,她開發新品,打造品牌,還管理一支由六名員工組成的團隊。產品上架後,從無乳製品飲食部落格到《紐約時報》,各方佳評如潮。

第二年,時年二十六歲的狄維亞入選了《富比世》雜誌該年度三十位三十歲以下菁英榜(30 under 30)。Prameer繼續快速成長,產品在全美各地數百家商店通路上架,並將產品線擴大到無奶冰淇淋和優格。

然而隨著成長,狄維亞和費雪的關係也變得緊張起來。公司起步後,費雪開始撤出,讓狄維亞只能透過餐飲集團的財務長來聯繫他。狄維亞希望從有品牌包裝經驗的投資者那裡募集資金,但費雪不想稀釋公司股權,畢竟每引進一位投資者,狄維亞和費雪都得交出一些權力。

最後公司只能選擇聘請一位擁有大品牌經驗的新成員加入領導團隊,但狄維亞與這位中年食品主管處不來,她覺得對方在她面前擺出高人一等的樣子,更不信任她身為公司執行長的領導能力。當狄維亞提議讓他走人時,費雪卻說她「像個任性的孩子」。

六年後,Prameer的業績表現得比以往更好,但狄維亞的狀況卻不是。該公司擴張到全食超市(Whole Foods)和好市多(Costco)之類的大型量販店,但狄維亞感覺和費雪的關係漸行漸遠,為公司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已經讓她身心俱疲。她向經驗豐富的飲食業者尋求支持,但每次她引進潛在的顧問,費雪都會拒之門外,費雪不明白狄維亞為什麼想要尋求The Restaurant核心圈以外的建議,狄維亞也不明白費雪為什麼不願意接受可能有助於公司發展的支持。

為了擴展Prameer的產品線,狄維亞與團隊正在研發取代蛋的替代品。他們已經和零售業者簽訂合約並開始生產,卻在上市前不到兩個月,費雪臨陣退縮。他不滿意新產品的包裝設計,因為上面沒有強調出Prameer與The Restaurant的關聯性,而狄維亞會這麼做是為了吸引新顧客。

費雪決定乾脆取消這款蛋類替代品,這是壓倒狄維亞的最後一根稻草。她一一打電話給她花了數月洽談合作的供應商和分銷商,儘管她很想認為這是她的公司,但公司從未完全屬於她。狄維亞安排與費雪的會面,要遞出她的辭呈。

見面時,她告訴費雪,她已經失去當初啟發她創辦Prameer的激情,雖然是痛苦的決定,但她想離開公司了。然後,狄維亞看到了她從未見過的費雪,他說狄維亞忘恩負義,糟蹋他給予的機會,他拉高了嗓門說:「妳要知道,沒有我,妳什麼也不是。妳只是無名小卒,還待在那個廚房裡。」

狄維亞把他的話聽進了幾分,即使她的商業夥伴兼導師責罵自己,她仍然覺得應該感謝他的支持。狄維亞同意辭職後繼續為公司工作幾個月,她依舊對費雪的指導和善意抱持感激。她告訴我:「這就是我多年來的心態,我認為這種心態在很多方面形成了盲點,對這個人的感激之情,蒙蔽了我的雙眼。」

花費七年時間將Prameer從一個點子栽培成一家成功的企業之後,狄維亞終於離開了這家公司。剛開始,這個過渡時期很難受。她告訴我:「我的身分空出一大缺口。沒有這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心俱疲的狄維亞,覺得自己再也做不了別的事情,但正是這段沒有工作的期間,讓狄維亞不經意地開始重建她的自我感(sense of self)。



狄維亞獨自在泰國旅行了六個星期,在那裡,沒有人會把她看成史蒂芬.費雪的得力助手。回到家後,她開始探索自己在創業七年間忽略的一些嗜好。她利用週末時間在紅杉林露營,平日則到海邊衝浪,她自學了滑板,並重新發現以下廚為樂的喜悅。

「我之所以能夠在不同方面發展自己,是因為我有了空間。」她告訴我。她不再只是一位工作者,還是一位滑板手、素描家、社區營造者以及愛惡作劇的三十歲大人。她喜歡綁架她的朋友,帶他們到城裡的祕密基地,穿上萬聖節服裝去攀岩,教她的室友怎麼從零開始製作印度咖哩餃(samosas)。

心理研究顯示,如果我們像狄維亞一樣投資不同面向的自己,應對挫折時會更有優勢;反之,如果越讓某一部分的自己定義自己的全部,應對變化的能力就越差。舉例來說,派翠西亞.林維爾(Patricia Linville)在一項研究中發現,對自己有更多不同想法的受試者(即她所謂「自我複雜度」〔self-complexity〕越大的人),在經歷壓力事件後,較不易陷入沮喪情緒和出現身體疾病。2自我複雜度越低的人遭逢壓力事件時,壓力容易「擴散」到其他生活層面。

這個道理很好理解。如果你的身分完全與你的某一方面緊密相連,無論是你的工作、淨資產、還是作為「成功」的父母,即使只是超出你的控制範圍的一點挫折,都可能粉碎你的自尊心。但如果你培養更多元的自我概念和不同的意義來源,你將更有能力應對生活中無可避免的挑戰… 閱讀完整內容
夠好的工作:你的工作不代表你,挑戰「夢想工作」的迷思,找回不以工作為中心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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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好的工作:你的工作不代表你,挑戰「夢想工作」的迷思

西蒙‧史托佐夫

由 堡壘文化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