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棲息的時代「古老而美好的日本」


1 深深吸引外國人的景色與人民

舉世罕見、美好秀麗的日本都市

英國學者巴澤爾.賀爾.張伯倫是明治時期最著名的日本研究家之一。他在明治六年(一八七三)二十二歲時來到日本,初期為官方御雇外籍顧問,後來成為東京帝國大學名譽教授,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成就,便是將《古事記》翻譯成英文。

「古代的日本,是個小巧可人、棲息著妖精的奇妙國度。」(《日本事物誌》)

晚年張伯倫長期居留日本,並多次在回顧年輕歲月的見聞時使用「古老而美好的日本」(原文為 Picturesque old Japan 等)這類用語,將明治初期的日本形容為西歐文明不曾接觸的童話王國。

無獨有偶,許多長年滯留日本、對日本與日本人有著深刻認識的西歐人士都深深懷抱著類似的感受,也留下了各種相關文獻。

例如幕末時期成為首任英國駐日公使的阿禮國在評論江戶這座城市時,也對那前所未見的美麗街景讚譽有加。

「街道與湛藍的海灣相連,海灣內往來著大量奇妙的揚帆小舟及戎克船。歐洲沒有任何一座首都同時擁有這麼多獨特而美好的面貌。」(《大君之都——幕末日本滯留記》)

前面描述的是鄰近海岸的美景,下面則描繪了城下市鎮至郊外的景色:

「不管是官舍街那沿著城牆的道路,還是從那裡往鄉村延伸的許多街道及林蔭道,都有著寬廣的綠色邊坡,或是寺院庭園,或是綠意盎然的公園,美得令人目不暇給。我從來不曾見過在市區內也能這般享受的都市。」

在前往神奈川一帶的時候,阿禮國也曾說道:「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農民能像日本農民這樣把自己的農地維持得整整齊齊。」

有窮人但不窮困的國家

除了街景及自然景致之外,日本人的行為舉措及生活模式也往往令外國人感到驚訝。明治十一年(一八七八),英國的女性探險家伊莎貝拉.博兒前往當時不曾有外國人造訪的日本東北及北海道,後來寫下了有名的《日本奧地紀行》一書。在這趟旅程中,她對那些基於好奇而從房間外偷窺的日本人感到無奈,又苦於旅館房間裡大量的跳蚤及蚊蟲,卻也屢次被民眾那些不求回報的親切與互助精神深深打動。對她而言,這些人性的溫暖光輝完全足以彌補旅途中的一切不愉快。

「在大多數歐洲國家或是英國某些鄉下地方,假使一個女人身穿異國服裝旅行,就算沒有遇上危險,或多或少也會被粗暴對待、侮辱或是在消費時遭到獅子大開口。但是在這裡,從來沒有人對我做出失禮的事,或是向我索求不合理的報酬。」(《伊莎貝拉.博兒的日本紀行》)

引文中的「這裡」,指的是福島縣會津地區一帶的鄉村。事實上,博兒在東京、橫濱等都會區並非不曾遇過奸詐狡猾的日本人,但回顧在鄉村的體驗時,她還是忍不住以些許誇張的手法描寫日本人的忠厚老實。例如她結束了在東北及北海道的旅行、正要前往關西的時候,在如今奈良縣櫻井市的三輪一帶遇上了三名人力車車伕。

「到伊勢神宮參拜後再前往京都的這十天旅程,請雇用我們三人當車伕。」

那三名車伕如此央求博兒。當時與她同行的英國婦人(會說日語的古利克夫人)不肯答應,說道:

「你們又沒有推薦信,我怎麼知道是好人還是壞人?要是中途把我們丟下不管,或是酒喝多了沒辦法拉車,那可就糟了。」

但是車伕們再三強調:

「我們保證乖乖聽話,絕對不會喝酒!」

接著向兩人解釋,他們其實也很想到伊勢神宮參拜。博兒被這句話打動,決定雇用其中兩名身強力壯的車伕,但不雇用另一名較瘦弱的,沒想到此時那兩名車伕卻開始為瘦弱的車伕求情:

「這瘦弱的車伕家裡很窮,一家大小都靠他吃飯,求您幫幫他。」

博兒最終決定三名車伕都雇用,三人登時歡天喜地,開心得不得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這三名車伕確實依照當初的約定,表現得非常老實且恭謹有禮,讓博兒度過了一趟輕鬆而愜意的旅程。車伕們照顧同伴的善良,讓博兒大受感動。

張伯倫曾針對日本社會提出「這裡沒有自卑的窮人。雖然存在窮人,但不存在窮困」的說法,想必也是因為百姓相當重視夥伴關係,具備互相扶持、互相幫助的精神。

因發現大森貝塚而聞名的美國學者愛德華.摩斯在明治十年造訪日光時曾經過栃木縣,他後來在書中描述了當時目睹的貧村景象:

「那些都是處於最下層的民眾,人人神態粗野,孩童怯生生的,身上非常骯髒,屋舍也簡陋寒酸。但是在他們的臉上,看不見我國大都市貧民窟居民的那種獸性與放蕩,沒有一絲一毫憔悴或絕望的神情。」(《日本的每一天》)

當然古老的日本也有許多醜陋面,封建陋習、惡政、男尊女卑、不合理的父親家長制及身分制度、衛生觀念低落、殘暴的事件及各種歧視等等,這些如果都要舉出實例的話,就算多少篇幅都不夠寫。博兒在旅途中,也親眼見到村落裡絕大部分的村民都罹患了皮膚病及其他各種疾病,但是比起這些事,更讓外國旅客感到驚訝的是村民在日常生活中將互助合作視為天經地義。

另外還有一點也令許多外國旅客嘖嘖稱奇,那就是他們在旅途中從來不曾有財物失竊。摩斯在著作中便有以下描述:

「身處一個人民敦厚老實的國家,實在是一件舒服的事。我不用緊盯著自己的錢包及懷錶,房門也不需要上鎖,我總是把零錢就那樣放在桌上,日本孩童及傭人每天進出數十次,但他們很清楚什麼東西可以碰、什麼東西絕對不能碰。」

除此之外,由於賄賂行為違反武士道標榜的「誠」的精神,因此不曾看見有人這麼做,這一點也讓許多外國人感到相當欽佩。

事實上,當時日本的執政者為了盡量不讓外國人看見日本丟臉的一面而限制了他們的行動範圍,這樣的政策想必有助於提升外國人對日本的好感。但撇開這一點不談,當時這個遠東的島國上擁有異質文明的百姓們的節操,令歐美人驚訝不已,他們基於讚嘆而留下了許多相關的文字紀錄,這點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同一時期的中國剛在鴉片戰爭中落敗,整個國家正處於百廢待舉的狀態,兩相對照之下,更讓日本在外國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中國社會賄賂歪風橫行,阿禮國在來到日本之前曾在中國駐留一段時間,他形容當時的中國「一切都在步上腐敗之路」,對日本則是讚不絕口。這個時期會來到日本的歐美人士大多是官吏、學者或探險家,這些人多習慣於接觸不同的文化,日本能夠受到他們如此讚揚與推崇,必定有著其他國家所沒有的優點,這是毋庸置疑的。

「古老而美好的日本」在明治中期已經淪喪!?

另一方面,與這些外國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日本人在回顧從前的社會、生活及風俗習慣時,幾乎沒有人提出「古老而美好的日本」這種說法,真要說的話,大概就只有時代更晚一些的永井荷風等少數文學家吧。

從前的日本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我們所想像的那個時代跟現實真的沒有落差嗎?對於幕末時期以降的日本社會,我們往往可以從照片看出端倪,加上一些文字紀錄,便能大致得知當時的街景、自然風景及風土民情——但這並不代表我們對過往日本的整體理解正確無誤。雖然留有照片,但當時很可能只有稀奇的東西才會被拍下來,有些服裝如今我們認為是居家穿著,但在當時的人眼裡卻可能是盛裝打扮。

更棘手的是,這些所謂「古老而美好」的日本文化很可能並非「逐漸喪失」,換句話說,這些文化並非在幕末至明治初期相當興盛,到了明治後期至昭和初期才逐漸凋零,而是一度幾乎徹底滅絕。

明治三十八年(一九○五),張伯倫在《日本事物誌》第五版的序論中,提及西洋的現代化風氣滲透到了日本社會,並表示「筆者在一八七三年抵達日本,如今(過了三十多年)感覺自己已經是個四百歲的老人」、「針對近代日本的巨大變革,筆者的研究涵蓋表面至深層」、「古老的日本已經死去了」(括號內文字為引用者所加)。值得注意的是,他所謂的「古老日本已死」,並不是指武士社會消亡等政治型態或統治型態,而是指日本人的心性以及整體生活型態的消逝。

除了這些明治、大正時期訪日的外國人,就連日本近代史家渡邊京二也在著作《逝去的昔日風貌》(一九九八)中,提到張伯倫等人口中所稱的「古老日本」——十八世紀初期到十九世紀曾經存在於日本的部分文明——在明治中期已經淪喪。該書參考了幕末到明治時期的外國人針對日本撰寫的大量著作,並引用許多文獻來佐證這些獨特的文明已蕩然無存。以下只節錄這本書中站在文化人類學立場所提出的簡短批判:

「想要緬懷如今已然消逝的日本古老文明的風貌,只能仰賴異邦人的證詞,因為我們的祖先可能因為太過理所當然而從不曾以文字記錄這些本國的文明特質,也可能根本不曾察覺。但是來到日本的異邦人卻清楚記錄下了這些文明特質,正符合文化人類學的見地。」

本國人因為將自己的文化特徵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不太會特別留意,當然也就不會記錄下來,相較之下,這些文化特徵卻在異邦人的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他們會加以記錄。文化人類學讓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要解讀一個文明,異邦人所留下的紀錄往往非常重要。

由此推論,當時的日本人自己根本不曾意識到「古老日本的美好」… 閱讀完整內容
照見日本:從明治到現代,看見與被看見的日本觀光一百五十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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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見日本:從明治到現代,看見與被看見的日本觀光一百五十年史

內田宗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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