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創作是不斷的顛覆

日本大作家司馬遼太郎以「我的想像力很難離開地面,而您的想像世界卻總是在天空之上」以此來形容宮崎駿,究竟他的動畫世界如何改變了世界。

文/葛維櫻、王丹陽等
不管怎樣,先畫起來

從《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城》到《風起》,宮崎駿單獨執導了十一部動畫長片,歷時三十餘年。從孩童到耄耋老者,畫畫陪伴了宮崎駿生命中的絕大部分時間。他在與動畫相伴的時光裡結婚、生子,在事業上走出低谷,摘取榮耀,獲得自信,可在生活裡,卻成了「充滿懊悔的父親」。他說:「我只知道工作,根本就是工作過度的父親,我沒有帶給他們任何陰影,但在家裡也沒有任何存在感。」

長子宮崎吾朗最終還是沿著他的道路,走上了動畫導演之路,可這似乎並沒能彌合他們疏離的關係,父親的光環就是無形的壓力,在工作室創作分鏡腳本時,如果宮崎駿走過來,宮崎吾朗就會把貼滿分鏡腳本的木板背過去,一眼也不讓父親看。宮崎吾朗已經執導了兩部動畫片:《地海戰記》和《來自紅花坂》,前者慘敗,後者成熟了許多,但也並沒有顯現出足以與父親抗衡的才華。

宮崎駿的想像力並未枯竭,可是如何把它們具象化,以栩栩如生的動態呈現在畫面上,卻是對體能的挑戰,他不想告別,可是不得不與日漸衰老的身體妥協。他一直堅持手繪動畫,畫筆從HB換成了5B,即便在理療按摩的幫助下,每日能堅持的作畫時間還是從以前的三分之一降到五分之一,不斷遞減。他把自己限定在工作室半徑不超過三公尺的空間裡作畫,在精神的高度集中裡感受大腦的灼燒,所以勒令自己從跨出大門那一刻開始,就絕對不再考慮工作上的事情。他自我訓練了一套減壓方法:「回家的路上我數巴士,盯著馬路那頭,一心一意地數,如果達到一定數量,就認為每天做的事都是正確的。」

不管怎樣,先畫起來。這是宮崎駿的創作方式:「不從故事情節出發,先把想要表達的場景透過圖畫表現出來。」「不停地畫,越多越好。畫夠了,一個世界便成形了。」「借由想像力、技術,以及所有磨練技藝的過程,你的題材會漸次成『形』。就算它現在顯得曖昧不明,或只是一個朦朧的憧憬也沒關係。只要擁有想要表達的目標,那就是一切的開始。」比起邏輯,他更仰仗靈感,故事結構在平衡感上的缺陷,反而成就了宮崎駿影片的特色,因為靈感和想像力,才是不可言說的天賦。作為觀眾,除了歎服,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他說自己就是「電影的奴隸」,他的心願是「娛樂於人」。「只有讓大家感受到娛樂,才能使自己的存在價值獲得承認。」他以動畫作為自己並不快樂的童年的心理補償,傳達出的訊息卻是生之禮讚。不管怎樣,都要用力活下去,這是宮崎駿的影片中永恆的主題。他希望自己的影片能夠喚起潛藏在孩子們心中的堅韌,令他們有所改變,像《神隱少女》的主角荻野千尋那樣,最終發掘出自己「不被吞噬的力量」。「生存就是生命體在發展中保持平衡的方法,為了保持平衡,就必須做一些努力。」

在朋友們眼裡,宮崎駿本人比作品更有趣。他總是有各種奇思妙想,比如幻想著「當一個可怕又奇怪的祖父,為孫子們製造驚奇」、「孫子一進到祖父的房內,就看到一大堆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在天花板畫上驚悚的雲朵,然後掛上一幅長達三公尺的巨翼龍畫像,讓它隨風搖晃,而我這爺爺便端坐其中」。
他也是個「愛操心的人」,「老是擔心別人且樂於助人」,「結果把一大堆麻煩事往自己身上攬」。他還是個「矛盾的綜合體」,摯友高畑勳說,宮崎駿「是個非常害羞的人,有孩子氣的一面,天真無邪又任性率直,所以會把自己的欲望表現在臉上。可是,卻又有著比別人多一倍的律己、禁欲意志以及羞恥心,因此經常想要加以隱藏,使得表現出來的行為顯得曲折不可測」。

對於內心的矛盾與分裂,宮崎駿自己尋找過追根溯源的解釋:「從小,我就認為父親是個錯誤的示範,可是,我卻覺得自己跟他很像,那種雜亂無章的處事風格,與矛盾和平共處的態度,我都繼承了下來。」他描述的父親,是一個「公開聲明不想上戰場,卻又因為戰爭而致富,隨時都能與矛盾和平共處」的人。

「戰爭結束後,父親對自己曾經擔任軍需產業的製造者和生產瑕疵品這兩件事,根本沒任何罪惡感。什麼做人的道理、國家的命運,全都與他無關。他唯一關心的是,一家人應該要如何活下去。」

在二○○五年國際交流基金會的獲獎感言,是宮崎駿對他和吉卜力的定位:「我們的作品本來就不代表日本的動畫電影,反倒應該說,我們是站在日本動畫的邊陲,所從事的一向都是反潮流的工作。我們總是以要在下一部作品背叛死忠觀眾的方式,勇敢向前行。」

「就像我的肚子完全不會縮小一樣,我對於大量的消費文化日漸肥大也感到氣憤。而我們的動畫電影本身,就是大量消費文化的一員,因此,這個大矛盾就像是我們的宿命,隨時威脅著我們的存在。」

「我們的美術熱衷於將太陽的光芒放進畫面裡,描繪出空間層次,表現出世界之美。儘管慘劇正在眼前展開,我們仍應盡全力表現出其背後的世界之美。」

「唯一會束縛我們的,就是我們不成熟的技術。我們雖然居住在非主流的狹窄巷弄的角落裡,卻是自由的。」
我們有的只是野心,或者說是希望

「若問那個充滿不安又缺乏自信,拙於表達自己的我,當時可以從哪裡得到自由,答案是有時從手塚先生的漫畫,有時則是從一本借來的書。現在大家雖然疾呼要正視現實,直接面對,但我覺得,對那些一旦面對現實往往就信心全失的人來說,首要之務應該是讓他們擁有自己能夠當主角的空間,而這就是幻想的力量。」

「我認為創作動畫就是在創造一個虛構的世界。那個世界能撫慰受現實壓迫的心靈,激勵萎靡的意志,能化解紊亂的情感,使觀者擁有平緩輕快的心情,以及受到淨化後的澄明心境。」

在吉卜力工作室裡繫上作畫用的圍裙,宮崎駿看起來既像傳統的手工匠人,又像動畫片裡有魔法的老爺爺。摯友高畑勳曾戲謔說,「每一頂帽子都必須是特大號」才能裝下宮崎駿的頭,或許是因為頭特別大,鬚髮皆白、戴著大黑框眼鏡的宮崎駿,親切又有些卡通,這也是動畫迷眼中,動漫大師宮崎駿的標準形象─他成名得晚。

大學畢業進入東映動畫公司,宮崎駿才正式涉足動畫業。在公司前輩保田道世的回憶裡,這個年輕人才華超群:「他的想像力之豐富令人震驚,我那時候就認識到,他這個人不得了。」如果這是個預言,那麼早已成真,只是過程波折。

事實上,在動畫製作行業裡打滾了十六年之後,宮崎駿才第一次得到執導一部劇場版動畫長片的機會。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城》公映,宮崎駿才有了自己的處女作,三十八歲,幾近不惑。

《魯邦三世》是日本漫畫家加藤一彥的作品,從一九六七年開始連載,講述怪盜魯邦家族第三代傳人的冒險傳奇,故事雜糅,畫風粗獷,在日本擁有超高人氣,陸續被改編為電視動畫、劇場版和OVA( 原創動畫錄影帶)。就像永遠在讀小學的少年偵探柯南一樣,怪盜魯邦三世也是日本動漫界的不死傳說。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魯邦三世》的電視動畫系列已經陸續播放了近兩百集,故事情節也從最初的偏成人化轉向低齡化。宮崎駿拿到的片約,是製作《魯邦三世》劇場版的第二部,目標觀眾設定為十五、六歲的青少年。

宮崎駿在東映動畫工作了八年,從《汪汪忠臣犬》開始,陸續參與動畫製作,有電視動畫系列,也有劇場版長片,他擔任過原畫製作、場面設計、創意、策劃等各種角色,獨缺導演,而他的同事兼摯友高畑勳卻早已擔任了多部動畫的導演。一九七一年宮崎駿和高畑勳一起離開東映動畫,轉入A-pro製作公司,情況還是一樣,機遇依舊更青睞年長他六歲的高畑勳。一九七八年,宮崎駿第一次以導演的身分,籌拍了《未來少年柯南》,但這只是一個三十分鐘的電視動畫系列,與他渴望的劇場版長片不可同日而語。

宮崎駿是東映動畫招收的最後一批正式雇用制社員,經過三個月的入職培訓,開始動畫師生涯。動畫師,就是「讓圖畫動起來的畫師」,他們是支撐日本龐大動漫產業的基石。成名之後的宮崎駿這樣勾勒動畫師的群像:「平均年齡很低」「特徵是善良和貧窮」「大多數人是按件計酬」「有人甚至無力投保國民年金和健康保險」。

具體到年輕的宮崎駿, 起步月薪只有一萬九千五百日元,蝸居在東京都練馬區一間「四帖半」的公寓,約七平方公尺,是日式房間的最小極限,月租金六千日元。他自嘲:「每當動畫師聚在一起,總是不外乎要冒出『我看我轉行算了!』或『沒有別的好工作了嗎?』這種話。」可是他並不打算放棄,「回想起我們二十四、五歲的時候,剛走進動畫這一行,既沒有職業生涯的保障,也不知道希望在哪裡,沒有錢,甚至也沒有才能。我們有的只是野心,或者說是希望,在各行各業中,僅僅憑藉著它來奮鬥的,唯獨動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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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大時商業誌第5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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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創作是不斷的顛覆

big大時商業誌

2021/第5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