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人選之人》成寫照,從完美主義到練習放下
文●鄭郁萌 攝影●陳宗怡
天色漸黑,這是謝盈萱今天第五場訪問,我們請她站在斑馬線中間拍照,她在路旁一面等紅燈、一面繼續讀著訪綱,訪綱上有許多折痕,就像她永遠到上台前最後一刻,還在讀第N次劇本。
綠燈亮了,她走到馬路正中央, 毫不猶豫、沒有耽擱,九十秒裡給了我們好幾個動作。
在四月底於Netflix全球上線的影集《人選之人—造浪者》裡,她飾演政二代翁文方,原本在外商工作,因為兄長驟逝返家接下政治棒,卻競選連任失利,轉職成為發言人,是一位對政治常規不滿、試圖改變現狀的女同志。
「我跟翁文方有很多不同,但學習社會化、當半公眾人物這件事很相似。」謝盈萱說:「劇場非常不社會化,說實在的,今天就算我不進影視圈,進任何公司,都要重新學習。」
其實現實生活的她與劇中一樣,可說是大齡轉職。
▲謝盈萱
出生:1979年
學歷: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
經歷:劇場、電視、電影演員,演出電影《誰先愛上他的》、電視劇《俗女養成記》、《四樓的天堂》等
獲獎:第55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第57 屆金鐘獎戲劇節目女主角
從乖乖牌變越怪越好 「我想翻轉性格裡的奴性」
她演了二十多年戲,進影視界卻僅七、八年,雖然同樣都是演員,但劇場彷彿藝術創作的烏托邦;影視圈卻是階層分明、講求投資報酬的產業。
如今已是金馬、金鐘雙料影后,謝盈萱還是不習慣當一個公眾人物。
「從小我就很懂得隱形,把自己的聲音降到最低,生活就會很順暢。」她國高中讀的是舞蹈班,出身教師家庭的她,安安靜靜聽話省事, 學校怎麼規定她就怎麼做:規定綁馬尾,她就綁馬尾;裙子規定多長,她就穿到那裡。
潛伏在人群中,就可以不費力氣生活。但是高中快畢業前,老師帶著她到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觀摩,還沒走進系館,她就看到一群人為了演清朝的戲,頭剃了一半,穿著夾腳拖、髒兮兮坐在門口抽菸。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這種生活方式:脫下制服,做不一樣的事。「這個地方允許你越怪越好,不像舞蹈系每個人都一模一樣、漂漂亮亮。我想翻轉性格裡那些奴性的地方,好想進這裡!」她重考一年,才考上了北藝大戲劇系。
演員黃健瑋是謝盈萱的大學同學,說她的才華從大一就非常耀眼。但她大學時期從沒被選上當主角,她曾問老師黃建業,為什麼自己選不上?老師回答,因為她外型不亮麗、聲音偏中性、而且身高很高,難找到搭配的男主角。
「一開始當然難過,畢竟先天因素不可逆。有一天我轉念,就算不能演主角,但我可以演非常有趣的配角。」她說。
「就算是沒幾場戲的角色,她也很下功夫鑽研,在她身上我看到一句話:『角色沒有大小,但演員卻有大小。』」黃建業說,就算謝盈萱成為金馬影后,他仍常在北藝大校園著名的陡坡上,遇見未施脂粉的她一步步向上爬,為的是要回教室再聽一堂課。
她對表演的執著始終如一:騎機車時踏板上放著劇本,趁紅燈時背台詞;無論這齣戲她演過多少次,演出前一刻她總還在看劇本,不是沒背熟,而是在想更多可能。
「我習慣要想三種演法,看劇本有第一反應,要把第一反應拿掉,找到第二個可能,但絕對還有第三種,如果可以,我會找第四種。」一齣戲若巡迴演出八十場,她就要求自己有八十種演法,觀眾未必看得出來,但她心底清明。我問這叫紀律嗎,她回答:「這不叫紀律,是很瘋。」
剛畢業那幾年,一年頂多接一、兩齣戲,為了生計,她得兼差活動主持,在空無一人的百貨公司化妝品發表會自言自語半小時。「要想辦法養活自己,雖然很累但不苦,覺得『哇,我今年居然可以不用跟媽媽借房租了』;無法包紅包回家時心底很掙扎,會有罪惡感跟自責……,可是,妳知道自己真的很開心。」
想攻讀教職卻被勸退 從劇場一線轉職影視圈獲獎
但是到三十五歲的某一天,這份快樂彷彿不那麼確定了。
她在劇場熬了十多年,已經成為一線女演員,經濟卻仍稱不上安穩,同時她發現劇場能讓她探索的未知越來越少,她問自己,還要繼續下去嗎?
她決定報考母校研究所,為未來擔任教職鋪路,從吃緊的生活費中擠出三千六百元報名費,以為回到學院,可以給自己多一個選擇。
沒想到,表演主修老師林如萍卻極力勸退。「現在妳該全力衝刺,為什麼要花兩、三年來學校?我能教妳的,並不比妳在社會上學到的東西多啊!」
恰巧當時有影視戲約上門,《麻醉風暴》主演是老同學黃健瑋,讓她覺得安心。「不如去看看,了解偶像劇的模板,如果我要打破模板,才知道怎麼打破。」她告訴自己:「看一看、學一學,就像出國遊學兩個月。」
但沒想到兩個月的遊學,一轉眼就待了八年。
因為《麻醉風暴》被提名金鐘獎最佳女配角,不斷有戲約上門,然後主演電影《誰先愛上他的》,她沒意識到自己進了影視圈, 只覺得好玩;三十九歲第一次以主角身分跑宣傳,第一次知道什麼叫記者會聯訪、第一次跑國際大影展、還坐了人生第一次商務艙。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她拿下金馬影后、又以電視劇《俗女養成記》變得更知名,走在路上,從國小二年級的學童,到七十歲的阿嬤都衝著她叫劇中名字「嘉玲」。
一路以來,外人看起來像坐直昇機直達雲端,對她而言,其實每天都在地上匍匐前行。
光是技術,就是道門檻。同樣是演員,劇場跟影視的表演邏輯卻大不相同。在劇場,演員能完成九○%,還可依據現場狀況做出新選擇,她可以設想八十場不同演法;但影視只有一次,演完就算想到什麼都難以重來,更別說鏡位、走位、剪接,相較劇場的九○ %,演員對影視的掌握度可能不到三成。
「一開始劇場訓練帶給她的表演痕跡比較重, 她一直在轉化,現在痕跡已經很淡。」《人選之人》導演林君陽形容:「她很在意鏡頭,倒不是女明星式的想知道怎麼拍比較美,而是想知道怎麼樣表演可以更有效果。」
就像騎機車慣了的人,剛學開車時,會特別在乎打方向盤技巧與交通規則。她戰戰兢兢學著影視圈生態與潛規則。
甚至她開始擔心自己是否符合大家想要的形狀。
「我看過那種失望的表情。譬如觀眾看完羞昂(她演出的舞台劇主角名)覺得我一定瘋得不得了,跟我講兩句話之後覺得『 喔天哪, 妳好無聊』……,」謝盈萱說。
用功如她,還去看別的明星上通告怎麼受訪,試圖拆解方法,想讓自己也變成一個快節奏而有趣的人,卻發現自己就是沒辦法妙語如珠。
▲謝盈萱(左3)主演的《人選之人》講的是政治幕僚,但她覺得:「政治圈跟演藝圈太像了,有許多潛規則,還有,一個明星背後,是很大一群人。」Netflix提供
成名後,卻隨時想回劇場圈 「對演戲成癮」留住了她
成名讓她得到很多,但也失去許多。她卡在明星、演員、普通人三種身分裡擺盪。
她舉的例子很生活化:譬如排隊繳水電費,遇到有人插隊想罵人;或在捷運上遇到有人一臉正義指著博愛座上的年輕人罵,她想走過去說很多人有隱性需求,博愛座誰都可以坐等,這些,現在全都得吞回去。
這背後指涉的,是一個人如何認同自己、如何判斷世界。「我的腦袋現在有個篩選機制,可是這對我而言不正常。演員要常常走在生活裡,知道世間的味道,否則就是在假裝。」謝盈萱說。
也差不多在這個時期,她對生活和工作感到焦慮,身體也出了問題,脖子無法轉動,痛到手麻、拿東西手抖,趴躺都有問題,被檢查出頸椎受傷長骨刺,在家休養好幾個月。那時《四樓的天堂》找上她,劇中台詞「心裡的傷,身體會記住」,她很能體會。
大齡轉職,雖然成績斐然,但每一片桂冠葉上的紋路,盡是困惑與掙扎。
問她沒有想過放聲尖叫、逃回劇場嗎?她笑著答:隨時。但她卻沒付諸行動,因為每一個新的影劇邀約,對演戲成癡的她而言,都能看見新的挑戰與追求。「其實我喜歡演戲,是因為可以藏在角色背後,像有些人對網路成癮,我是對跑進角色成癮。」她自剖。
「做劇場時,她只要想怎麼把戲演好;可是在娛樂圈,事情變得相對複雜。」劇場好友王安琪說謝盈萱始終沒變,永遠在思考怎麼把角色從七十分演到一百分。「人要改變很容易,但她在意的事從沒改變。」
曾經被影視業這個新職場、角色所困的謝盈萱,沒想到有一天,竟也是被她所飾演的角色所拯救。
《俗女》角色助她解開束縛 「想變完美,會失去彈性」
去年她憑《四樓的天堂》、《俗女養成記》兩劇入圍金鐘獎最佳女主角,致詞時卻謝錯劇組,當她發現時,一句真性情罵自己的「f**k」讓全場哄笑。
「我好像被嘉玲保住了,因為演了她,大家對我有著投射與寬容。」眾人眼中的謝盈萱一板一眼、追求完美;但陳嘉玲卻平凡、莽撞而真實。犯了錯,她自己後悔莫及,但看見觀眾對她的包容,無形間卸下了她的枷鎖。
「我該學習的是『既然沒辦法, 就當個沒辦法的人』,試著鬆一點,就像我上次讀到一本書,那本書叫做……」她偏著頭想了一會,然後立刻放棄:「好了,我想不起來。」如果是從前的謝盈萱,肯定不會這樣放過自己。
「人生就跟表演一樣,沒有對錯,當你想把所有事情都變完美,其實你就失去了彈性空間。」她說:「像橡皮筋一樣繃到最後,不是讓自己斷掉,就是鬆掉。」
「她是很棒的演員,但她會擁有現在的成功,絕對是因為她的溫柔與誠懇,」老同學黃健瑋說。謝盈萱聽完我們的轉述後,哭了:「有段時間,我非常非常害怕自己會變成那種討厭的大人。現在我想,也許我要成為一個更好的大人,或我也不一定要成為大人。」
如果要說大齡轉職的體悟,現在謝盈萱說自己對演藝圈的流言蜚語,心臟練得比較大顆了,但她還是很怕必須一本正經的在商周講述成功之道。
「雖然我也讀成功學的書,但是生命沒有那麼簡單,翻一頁書就得到答案。」對她而言,只是向前邁步就對了,怎知道哪步會帶你去更遠的地方?與其說做什麼才會成功,不如說不做什麼才不會失敗。
就像成立劇團、主持金馬獎,她嘗試過了,就夠了:「我的人生其實常常是畫叉:這個做過了,我不擅長,畫掉。你其實要懂得什麼東西你要放手,成功有時不一定全是堅持,有時是要懂得放下。」
人生裡,或許放下比堅持更困難,她從前總是背負太多,而現在終於有一點點學會卸下包袱向前走,就算不知道終點在哪,只要確定每一步都在往前、都在超越過去,於是每一步,都成了一種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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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
雙金影后的大齡轉職人生 謝盈萱:學當個沒辦法的人
商業周刊
2023/05 第18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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