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凡家庭主婦,如何寫出超暗黑暢銷小說?

撰文‧王炘珏


還記得二○一○年那部轟動一時,探討校園霸凌及青少年犯罪的電影《告白》嗎?

痛失愛女的母親崩潰嘶吼、少年舉起科展的獎盃砸向少女無知的臉龐、不知生命之重的他們嬉鬧、殘忍地將成長的痛苦轉嫁在另一個弱小個體之上⋯⋯。電影裡每個畫面都如此震撼,迫使你直視隱藏在黑幕下的人性真相。

主婦之手,寫出駭俗之作

洋裝、貓咪胸針,反而像親子作家

揭開那塊黑幕的人,是日本小說家湊佳苗,電影改編自她的出道作《告白》,她也因這部在日本大賣三百萬本的作品一夕成名。湊佳苗善於描繪人性中的「惡意」,讀完小說後,很難脫離那種不安、沉重的情緒,她也藉著這種獨特的風格,開創出一塊文學新領域,被稱為「嫌惡系推理小說」。
今周刊

攝影·陳弘岱


這種風格讓她坐穩暢銷女王寶座,今年是她出道十周年,十年來,湊佳苗累積超過二十部作品。二○一六年,她的小說銷量更高達一百五十萬冊,是「日本年度文庫暢銷作家排行榜」的第四名,也是前十名中唯一的女性。

而那雙隱身在《告白》背後的持筆之手,似乎就像她的文字一般,充滿著魔性的魅力,神祕又抑鬱。湊佳苗是誰?來自哪裡?什麼樣的遭遇讓她寫出那些動人心魄、病態複雜的心理狀態?

為了宣傳新作《反轉》,湊佳苗近日來到台灣,現出真身。然而她本人形象,就和峰迴路轉的小說一樣讓人大吃一驚。湊佳苗原來既不神祕、更不抑鬱,她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家庭主婦,穿著乾淨素雅,套著墨綠色連身洋裝,上頭別著貓咪胸針,頂著公主頭,身段客氣柔軟地讓人無法置信。如果不強調她是個「推理小說家」,恐怕還會被誤認為「食譜」或「親子專欄」的作家。

出身單純,養出黑暗妄想

沒碰過悲劇,卻能將悽慘無限膨脹

這種如同黑白般鮮明的落差,到底從何而來?《今周刊》專訪湊佳苗,試著步步直逼她內心的黑暗世界。

湊佳苗的生命經歷,其實與「黑暗」搆不上邊。相反地,她出身於日本廣島南方盛產柑橘的因島,氣候宜人,陽光總是很好,她和祖父母、父母、妹妹一家六口務農為生,樂業安居。

從小,湊佳苗更不是那種陰沉的孩子,硬要說她有什麼特別之處,大概就是她做「白日夢」的功力非比尋常,不時就會陷入自己的小世界裡,發夢「妄想」。

湊佳苗舉例笑說,「等待對小孩來說,是最乏味的事。但媽媽要我等她,我卻可以乖乖地坐上一個小時!」湊佳苗喜歡觀察身邊的人事物,就地想像:「媽媽去做什麼啦?如果朋友突然走過來要聊什麼啊?」東想西想的時間一下就過去了。那些情節詭譎的小說,也是打發時間的玩具,她最喜歡看《怪盜魯邦系列》及江戶川亂步的推理小說,對令人渾身不舒服的情節特別著迷。

即便湊佳苗這麼說,我們還是很難想像湊佳苗如此單純的生命經驗,怎麼能造就出那些黑暗殘酷的小說情節。然而,一切似乎就是這麼簡單,湊佳苗沒有經歷所謂的「童年陰影」或是「悲慘過去」,心理學家佛洛伊德的理論,在她身上全然使不上力。

妄想,是創作的沃土

不怕顯露黑暗面,「凶殘報復加害者」

對她來說,「創作」只有一種燃料,就是生活中細小的「妄想」,她的腦袋裡,像是有片巨大原始的汪洋,而「妄想」,就是生命源起初始的細胞核。

二○○九年,湊佳苗出版的小說《少女》也是話題之作,這部作品的緣起就是她古怪的妄想。「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突然冒出『如果我突然就這樣倒地不起,會不會有人救我?』的念頭,恰好有兩位女高中生走過。」女高中生什麼也沒說,但在湊佳苗內心世界中,她們卻冷冷說了句:「那個人好慘喔。」接著就走了。

於是回去後,湊佳苗立刻振筆疾書,把這個妄想發展成一個以「少女」與「死亡」為主題的故事。

「妄想」不斷膨脹,讓湊佳苗的作品越來越複雜、豐富。有一次,她抽獎抽中了一台義式咖啡機,她不會使用,於是求助於住家附近的咖啡店老闆,從此愛上了咖啡。「咖啡」很快也成了她「妄想」的源起,串起她新作《反轉》複雜的情節。

「妄想」 少女很快成了「妄想」主婦,在生了女兒後,想生卻未順利生出第二個,她卻生了一本又一本的小說。而作為一個媽媽和妻子,兼顧創作及家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七年《告白》熱賣,出版後一個月內,湊佳苗就接到超過十家出版社的邀約,把未來五年的工作表都填滿了。

之後的日子,她拚命地寫,「那段日子除了寫稿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記憶。」妄想主婦分身乏術,有時在電鍋裡找到手機,有時把手錶冰到冰箱,「十年來真的有太多的辛苦,好幾次都想要逃離這一切。」日常的家務填滿了她寫作外的時間,但她依舊創作不輟,即使要出席家長會,還要當指揮交通的志工媽媽,日常生活的一切瑣事,卻反而為她的「妄想」提供了更肥美的沃土。

主婦生活看似平淡,但就像她說的:「主婦作家是最強悍的。」她飢渴地從生活各個切面,發展出獨到的「妄想」邏輯。「我從不害怕讓讀者看到我的黑暗面。」湊佳苗的嘴角上揚,「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會羨慕、會嫉妒,身為母親的我,希望自己的孩子比賽要得第一、功課比別人好,日常生活中,光是比較就能喚起人性的不堪,我想黑暗就是來自這些生活中的『小惡』吧!」

嫉妒、羨慕那些無關痛癢的小小毛病,在她腦中加工、蔓延;她單純地面對「惡意」,並用化學實驗的精神,從中反覆精煉擷取結晶,再費心培育它們,使其膨脹擴張,直到快要爆炸的程度。湊佳苗舉《告白》為例,她一直在思考對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最大的痛苦會是什麼?並在腦海中不斷地排演,再利用自己對孩子的觀察及了解,進一步思考手法及細節。

「他們害怕的不是失去性命,而是丟臉、被恥笑;我要利用這一點讓他感到最大的痛苦。」她進一步剖析自己直視黑暗的過程,「我的腦海中會先浮現那些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她會假設如果重要的人受到傷害了,要用什麼方法報復加害者。這時的想像是毫無限制的,「我會收起所有的良心及同理心,只考慮要如何以最凶殘的方式傷害加害者。」

湊佳苗剛受訪時,還緊張地抓著衣角,講到這裡,她卻興奮了起來,「我也曾幻想過要殺掉自己的丈夫,而且我在很早的階段就在小說中動手了。」她的眼神發亮,語調逐漸加快。接著笑說,她也曾因為思想無限暴走,把自己逼迫到身體無法承受的程度而流鼻血,說著,她腦中的妄想似乎又蠢蠢欲動。

突然,她卻又像想起什麼似地,趕緊把雙手好好交疊在腿上,很節制地回歸「主婦」應有的模樣。「小說的世界再自由,我故事中的壞人不會是最終的勝利者,絕不讓壞人放聲大笑!」即使「妄想」再黑暗,湊佳苗還是有自己認定的責任與堅持。

家人,是永遠的第一位

為保護丈夫女兒,隨時可放棄創作

其實,湊佳苗的作品也不總是抑鬱的,批評家把她的小說分類為殘酷的「黑湊」與溫暖「白湊」,寫完《告白》,一度被那些惡意妄想吞沒,她索性開啟了另一個美好的妄想,寫下溫暖開朗的故事《答案是午間之月》(暫譯)。

湊佳苗對自己的黑色妄想珍而視之,但她心裡明瞭,「小說並不是我的第一位。」她最珍貴的寶物,還是她十五歲的女兒和公務員丈夫,每當自己小說的完成品寄到家中,湊佳苗一定會先拿給丈夫看,「家人若是因為我寫的小說而受到傷害,我一定馬上隱退,不再繼續創作。」

妄想之外,湊佳苗清楚得很,妄想是妄想,擁有一份平凡、簡單的生命,卻更難能可貴,「每天都能毫無顧慮地睡著,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主婦笑了,還是那麼明朗樂觀。··· 閱讀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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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月 第105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