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闊天空20週年 35世代聽你說 【封面故事-天下雜誌】

勇敢做自己,每個人都是唯一


1996年,台灣教育改革的開端,《天下雜誌》製作系列報導《海闊天空的一代》,期待學歷不再是單一價值,多元能力受到尊重,尋根探源,叩問台灣的未來。

當年5位15歲少年,說出了起初的夢。20年時光荏苒,如今已35歲的他們,夢想實現了嗎?他們的世界是否真正「海闊天空」了?

20年追蹤,時光如顯影劑,我們首次親眼看到,生長在政治、社會、經濟開放而劇烈變動時代,平均學歷最高、最民主化、介於30∼39歲的「35世代」,身上如何散發多元價值的微光?
二十幾年前的台北縣,人口已經破三百萬,居住最稠密的永和市,有永和與福和兩所明星國中,每到高中聯考放榜,若考上第一志願超過一百個,馬上放鞭炮。兩校一路之隔,總在拚,誰放那第一聲鞭炮。

一九九五年調到福和國中任教,李玲惠至今用這樣的場景,描述之前是如何的「升學導向」。響亮炮聲夾雜火光煙硝,意味著成功的背後,少年們經過上千個的苦讀日子中,快樂是最稀罕的想望。

學生在教科書、參考書、測驗卷度過學習生活,沒有留白、沒有學以致用的昏天黑地,當時並非特例。憤怒的教育改革人士與家長們一年前已走上街頭,兩百個民間團體串聯發起「四一○大遊行」,兩、三萬人扶老攜幼從台灣各角落走出來,要求台灣教育需要改造的呼聲,響徹台北街頭。

第一幕 夢想的起初

正是回應「四一○行動」,超過五千人的福和國中,開始一場以「現代」為名的教育實驗。當時台北縣邀請黃武雄、史英等民間教改倡議者擔任教育諮詢委員,成為實驗的苗圃,體制外森林小學、體制內現代教育實驗班,都在這裡起頭。

賴茹君 實驗班的白老鼠,「童年只有一次啊!」

國小成績還不錯的賴茹君,升國中時接到「現代教育實驗班」的宣傳單,上面說,不要讓國中生失去快樂的童年,她想,「童年只有一次啊!」,於是與媽媽商量,選擇了這一班。

為什麼稱為「現代」,正是對比於台灣教育現場積習已久的「傳統」。老師要承諾二不一有政策:「不要體罰孩子、不要密集考試、教師有專業自主權」。當時擔任輔導主任李玲惠深深覺得,「這才是教育」,但其實很多老師做不到。

這班學生只有二十八人,教室桌椅排成八角型,鼓勵學生分組討論。其他班級考試、體罰是家常便飯,他們卻常常傳出笑聲。老師得自己變化教材,這一天李玲惠的輔導課,設計「好書介紹」,賴茹君與同學分頭到圖書館,挑選三本書,她被推派上台報告。

「畢竟台灣是你生長的地方,所以你應該有義務、還有有必要去了解她。」她的個子小,聲音卻清晰嘹亮,說得條理分明。就像台灣幾乎每個人小時候都寫過「我的志願」一樣,她夢想當記者、播音員、導遊,可以光鮮亮麗面對人群。

小學高年級父母離異,單親又是家裡老大,媽媽管教嚴格,犯錯就打。但是,自從加入實驗班,媽媽不再體罰。但班級秩序不好,被人說是「放牛班」、「特權班」,母親過得提心吊膽。

老師、家長、孩子都在摸索。老師擔心不考試、不體罰,要怎麼教?家長害怕萬一考不上高中,怎麼辦?這班是常態分班,孩子「百百款」。愛交朋友的賴茹君,快樂是優先選項,課後也跟著補習,當時她總覺得,人際關係比分數來得重要,成績一落千丈。

「現代教育實驗班」試辦兩年就結束,現在還任教的福和國中老師幾乎不復記憶。

但如有名的「蝴蝶效應」理論一樣,巴西的蝴蝶振翅,會引發德州的龍捲風。國際教改實踐者、也是《翻轉過動人生》一書的作者羅斯(Todd Rose)說,教育有如科學的「複雜系統」,生物反應、過去經驗、當下環境等形成「回饋迴路」,如果不受抑制,會啟動一連串反應,小小差異也可能對結果造成莫大衝擊。

「現代教育實驗班」啟動賴茹君的複雜系統,將「快樂」放在人生優先選項,將帶來不一樣的未來嗎?
▲賴茹君(右)天生「愛講話」,也不怕上台,這也成為她人生道路上的關鍵能力。

賴茹君

國中時選擇「現代教育實驗班」,一心追求快樂學習。從小口齒伶俐,嚮往拿起麥克風成為記者或導遊,求學過程波折,卻精彩活出自己。

張瑜珊 功課再忙,不放棄做實驗

一九九六年這一年,台灣第一次直接民選總統前夕,中共解放軍發動多次軍事演習,這場「台海危機」終究有驚無險地度過。但是,島內的升學競爭壓力,卻持續緊張。

中正國中是台北市知名明星國中,家住新店的張瑜珊每天一大早越區通勤上學,但她的興趣,始終不只在課本上。國小曾經競選自治市長,愛做實驗、拚科展,國小、國中都得過首獎,被總統李登輝接見兩次。

當年還沒有多元入學推甄制度,參加科學展覽對「升學」助益不大。但即使課業沈重,她還是利用午休或課後第八堂課,獨自一人捧著裝滿實驗器材的籃子,走向實驗室。拿起燒杯,默默看著硫酸銅在其中溶解,眼神專注。做完實驗,學校已然漆黑,一股深深的寂寞襲來,她沒有放棄。

小時候身體不好,曾夢想當醫生,也景仰國文課本讀過的居禮夫人,畢生投入化學研究,以及忍受孤單與寂寞的執著。

那時,高中北區聯招升學率只有二五%,她的成績向來不用父母擔心,仍感受壓力重重,「雖然他們說,是自由的,還是(有)父母的壓力吧!還有老師、同學,自己給自己的壓力,有時候會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

多少人的青春歲月,都同樣在壓力鍋中度過。張瑜珊記得,國中英文老師說過,「做出有意識的努力(Make a conscious effort)。」也就是,不只茫茫然做事,而是「刻意為之」。有時功課太忙,突然一下找不到自己,她說,「有時候我滿喜歡自己跟自己說話。」想要抓住陷落在巨大壓力而迷失的心。
▲走出舒適圈,體驗世界的真實,鍛鍊出張瑜珊個性中「無畏」與「利他」兩項重要元素。(張瑜珊提供)
▲張瑜珊是同事眼中的「認真姊」,做就要做到最好。

張瑜珊

愛做實驗的女孩,想當醫生助人,大三時離開舒適圈,勇闖天涯。當年在矽谷播下的創業種子茁壯,創辦電商社群服務媽咪。
張明豪 葡萄養大的孩子,在畫畫中找自由

一九九○年代,台灣政治解嚴之後,社會、經濟、教育各個層面都在鬆綁,農業也面臨變遷。彰化縣二林鎮,台語俗話說:「風頭水尾」的所在,種植公賣局契作釀酒葡萄面積曾居全台灣之冠,多半在原斗地區。契作葡萄是農民穩定收入,許多孩子都是靠葡萄養大,一九八○年生的張明豪正是其一。

孩子們一下課,穿著制服,就到葡萄園幫忙剪枝,是最日常不過的畫面。

原斗國中是當地唯一的國中,地處偏遠,幾乎是教師甄選或公費生分發的第一站,許多人都在這裡第一次當校長、當老師。原斗國中二十多年的資深員工陳美利形容,這裡的孩子「揪耐ㄊㄨˋㄣ」(台語),吃苦耐勞,抗壓性比一般都市孩子高。那時有能力分班,張明豪是升學班的學生。

「第一段是講什麼是民主?什麼是政治?民主就是人民所共有。政治就是人民所共治。這句話畫起來。……」公民課上,老師要同學畫重點,張明豪卻喜歡在課本上東畫西畫。課業壓力很大,常常考試,分數不到就打,跟都市裡沒什麼兩樣。升上國三的張明豪總喜歡畫畫,自修課尤其愛塗鴉,喜歡沈浸在其中,沒有壓力,很放鬆。老師肯定他畫畫的天賦,指定他參加繪畫比賽,但又擔心耽誤課業,不鼓勵畫圖佔去太多時間。

當年十五歲的張明豪,夢想成為畫家。但從阿公起兩代務農,家裡沒有高學歷的人,父親希望他有穩定的工作,當公職人員。

國中畢業那年,公賣局終止釀酒葡萄契作五年合約,每分地領六萬元拆棚架補助金,農民戲稱「退休金」。不少人仍期待有一天可再接單契作,但是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在即,公賣局面臨轉型,穩定日子一去不回。轉型壓力,籠罩在二林鄉間。

馬上要考高中,少年的畫家夢,只能放在心底,跟原斗的釀酒葡萄園藤架一樣,走到抉擇路口。

莊雅竹 長姐代父母職,夢想當藝人

原斗國中的大禮堂,正頒發第三次段考成績優秀學生。國中二年級的莊雅竹沒考到前十名,卻上台領獎,也是親職專家的校長譚德玉的理念是「成功是成功之本」,多一點獎勵,孩子就多一些成功動機。秀氣乖巧的莊雅竹是升學班的學生,國中生活苦多於樂。尤其第八堂課,坐在教室,望著天邊燦爛夕陽,飢腸轆轆,身體彷彿被拘禁。

惡性補習風氣盛行全台,偏鄉也不例外。雅竹的爸爸莊振富算一算,家裡五個孩子有四個補習,一期補習費就將近兩萬五千元。要不是他當廣播電台的主持人,做節目兼賣藥,很難負擔沈重的補習費。

雲嘉地區的鄉親父老或許聽過他的節目。「這是正聲廣播公司,雲林廣播電台,1125千赫,下面為你進行,『明輝俱樂部』,每天早上十點到十二點……」,他製作的節目,屬於外製外包時段,接受點歌、回答聽眾疑難雜症,節目插播各種商品廣告,藥品、中醫院、化妝品都有。早年騎一台野狼一二五機車,一天中部各地跑三、四家電台。後來為了多賺錢,夫妻開一台發財車,全省各地擺地攤,叫賣節目中的各種商品。或許因為成長經歷過匱乏,他拚命賺錢,買地、蓋房子,供養父母,還養育五個孩子。工作一天回家,已過午夜。

雅竹是長女,從小就姐代父母職,採取「高壓政策」管教弟妹。妹妹莊雅玲回憶,弟妹們常常一排罰跪在家門口。這樣做也情非得已,不希望弟妹走偏,也想在最短時間管好他們,爭取讀書時間。

那時家旁有一塊三分多地的魚池,偶爾釣魚嬉戲,雅竹與妹妹們露出燦爛笑容,是難得的愉悅。鄉下娛樂很少,無聊時喜歡在家畫畫,或跟長輩聽當紅的台語歌。

她夢想有一天成為藝人,無論演戲或是唱歌,站在舞台上受人喜愛。

住家七公里內沒有7-Eleven的偏鄉,回家路上,放眼望去盡是稻田。沒有讀過課外書的童年,卻背著長女的沈重責任,長大之後,她將走向外面更大的天地嗎?

林宏明 太巴塱的小投手,夢想當國手

故鄉乘載最初的夢想,但只要選擇出發,就是離開的起點。花蓮縣太巴塱國小從日治時代,就以棒球為特色,許多職業棒球選手如昔日兄弟象總教練王光輝、隊史上勝投數最多的陳義信等,棒球人生都從這裡啟程。

遠山環繞的花蓮太巴塱國小棒球場,一群小球員正練跑,用阿美族的母語,邊跑邊呼口號。國小六年級的林宏明,跟外號「假日飛刀手」的陳義信一樣是投手。他說,「想跟王光輝、陳義信一樣,有很多球迷喜歡,也很受人家的歡迎,錢也很好賺。」

他夢想,有一天能夠當棒球國手。

太巴塱是阿美族很大的部落,原鄉工作機會卻不多,他的爸媽平日在北部做板模,放假才回家,看看由阿公阿嬤照顧的孩子們。

在讀書至上的年代,選擇棒球是一條高風險的路。在北部工作的媽媽每次打電話回家,總要他注意功課。即將升上國中,白天練球,晚上寫功課,書架上放著一本《王貞治奮鬥史》,彷彿創下無數紀錄的日本「世界全壘打王」故事,默默鼓勵他往前走。

國小六年級下學期,他加入當時台北縣樹林的棒球隊,離開原鄉後,他的國手夢可能實現嗎?

第二幕 成長的選擇

一九九六年公賣局停止釀酒葡萄契作,許多農民捨不得拆棚架,有些轉作食用葡萄以及苦瓜、絲瓜等瓜類作物,火龍果那時也從越南引進。現任二林鎮農會總幹事邱士平回憶,當地曾被稱為「百果鄉」。差一點就要廢棄的棚架,繼續撐起農民生計。

張明豪 國中怕被打、五專怕被當

張明豪家裡的田地,後來改種巨峰葡萄,也拆掉部份棚架,改種稻米。國中畢業後,選擇讀五專,本想填美工設計科,姊姊幫他選了機械科。就讀的中州工商專校在員林鎮,離家較遠,必須住校。曾經興沖沖買了一整套畫筆,在宿舍裡畫畫。但後來應付學業與考試,畫筆就停下了。

那段他形容為「國中怕被打、五專怕被當」的日子,對未來,他很茫然。住校生活,卻精彩有趣。學校在山上,每晚十點鐵門一關,一群精力旺盛的小伙子,等到教官睡著,兩、三個人扛著一台摩托車,從步道階梯偷溜去鎮上「黃金帝國」大樓的KTV夜唱。課業壓力大,喜歡嘶吼,最愛唱樂團「動力火車」的歌。

那一夜,大夥兒還沒睡,預謀出去玩耍,突然天搖地晃,屋樑爆開,水泥「蹦」一聲掉下來。明豪與同學們逃到操場,遙望遠方,南投酒廠爆炸的火光,染紅夜空,山上停電,一片漆黑,火光更加清楚。他心中暗驚,「啊!阿共仔打來了」。那是一九九九年撼動全台的九二一大地震,持續了一○二秒,瞬間寧靜的夜晚,變成驚懼心碎之夜。

台灣在世紀之交的九二一地震,是二次大戰後損傷最大的自然災害。張明豪與同學常溜去唱歌的「黃金帝國」成了危樓,過去種種,只留在青春的記憶中。
賴茹君 求學過程九彎十八拐

愛交朋友的賴茹君,與國中實驗班的同學感情好,一位同學搬到南投埔里,家裡受災嚴重,還接她來台北暫住。她像現在二十多歲以上的台灣人一樣,腦中存著關於地震的集體記憶。

賴茹君國中畢業後,就學坎坎坷坷。高中先讀景文高中廣告設計科,沒有繪畫基礎,讀來非常吃力。每天畫到凌晨一點,如同愛唱歌的鳥,被關到籠裡畫圖,再怎麼努力,也不能成為佼佼者。一年之後,她跟媽媽說,「我覺得不知道要用什麼跟別人競爭,因為我就是一個很平庸的人。」班上五十個同學,連排在中間都很難。她不願再花時間,決定轉學到莊敬高職,念觀光事業科,想起國中曾經想當導遊的憧憬。

比起先前的學校,這裡是「花花世界」,同學下課就等打工,還助學貸款或賺零用錢。十六歲起,她跟同學一樣,開始打工,餐飲店、麵包店、幼稚園助教,掃廁所、發傳單,幾乎都做過,「我覺得我在莊敬學到很多,是比較偏向社會大學跟人生歷練。」回想高中時期,兩所學校並存,她深刻明白,社會很多元,不會只有單一部份。

高職畢業後,當過全虹通信門市小姐,但好想做行銷公關工作,才發現,沒有大學學歷,能做的事那麼有限。「我才突然覺得,曾經覺得不重要的事情,在現實當中,活生生地告訴我,不是你覺得不重要,你就可以不需要。」於是,下定決心每天早起,補習半年,重考大學。

那時餐飲學系有句話說:「南高餐,北景文」,她考上景文科技大學餐飲系,是心目中的「第一志願」。喜歡實作課,不再質疑為何要學,也覺得學習是有趣的。景文科大素有啦啦隊的傳統,大一全力投入,嬌小的她總是被拋起來的那一個。那年系上奪得全校冠軍,開始了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

射手座愛冒險,原本打工的餐廳結束後,大二開始勇闖地攤人生,曾經狂跑躲警察,被沒收過貨架,直到發現台北市文青最愛的敦化南路誠品門口,每當夜幕低垂,各色攤位一字排開。她決定加入他們。

從小膽子就大,她騎摩托車帶著「一卡皮箱」,到場就問,「請問我今天第一天來,要從哪裡開始?」

「第一天?那你就從最後面一排,」對方回答。

這裡的攤位很「文青」,有手繪衣服、手作飾品,琳琅滿目。她愛聊天,認識許多才華洋溢的「攤友」。這一個獨特的社群,每天通簡訊互問,「妳今天會來嗎?」然後一起街頭見,攤友們叫她「娃娃」。

「那時候聽到警察來,然後就蓋(皮箱),然後就跑。」賴茹君回憶,正交往的男友來探班送飲料,無巧不巧碰上這一刻。一五○公分的小個子,扛著將近十公斤重的皮箱,拔腿快跑。男友勸她,「不要做了吧!」,但她依然故我。

大二直到畢業,每週一到五晚上,她幾乎都在街頭工作。很辛苦,好的時候每月賺一萬六千元,夠自己零用。「我賺到幾個朋友,我賺到了我那一段,我覺得好愉快,滿足我當『老闆娘』的心情。我覺得還是很賺,那樣就夠了。」

賴茹君從國中起就叛逆,不是逞兇鬥狠,「我的叛逆是有主見」。就像高中時很喜歡歌手劉若英的歌:「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迴盪在她的青春裡,是社會的、生猛的學習,不斷累積的人生歷練中,看見自己,發現所愛。

張明豪 「啊!變好考了!」廣設大學帶來機會

賴茹君的成長過程,遇到教育制度各種「交替」。國中時「現代教育實驗班」,以及後來的多元入學、廣設大學政策。一九九六年行政院「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提出四期「總諮議報告書」之後解散,自此教育改革政策一代又一代地改下去,每一代都有不同的教改故事。

民國六十九年次的張明豪還記得,到他的前一屆,升學的路開闊起來。私立技職紛紛升格,他就讀的中州也升為技術學院。比他大兩歲的哥哥,重考一年才上技術學院,但到他,心想,「啊!變好考了!」五專應屆考上二技。

進五專才知「原來機械是這些東西!」,讀來懵懵懂懂,過程難免遇到挫折,導師在週記上回應:「萬丈高樓平地起」,讓他清楚記到如今。

他偶爾就翻一下報紙求職欄,看看找工作,需要什麼樣能力。愈接近二技畢業,翻求職欄的頻率愈高。後來,決定考研究所,繼續讀機械。升上二技之後,空堂很多,圖書館建得又新又漂亮,他心想,「不用白不用」,沒事就跑去讀書,從香港作家黃易的小說、埃及哲學君王到量子力學,大量雜讀。也就在二技與研究所時期,終於可以選自己有興趣的。曾經連志願都是姊姊填的,終於覺得「可以自己做一下決定了!就一直做,一直做。」

在機械專業領域,他學會機械繪圖,陸續考上了丙級鉗工以及電腦繪圖執照。鉗工打下洗、拋、鑽、手磨等手作技巧,電腦繪圖更成了後來職場重要工具。從小喜歡拆東西,只要有把握復原,總說,「OK,就拆!」國中時候編織著當畫家的夢想,卻沒有察覺,其實與生俱來有工程師天賦。

專三暑假,他到鐵工廠打工,用賺來的錢,買了生平第一支諾基亞3310手機,開始交女朋友,朝向成為「大人」的路上前進。
▲一直留在家鄉的張明豪,一有空就下田幫忙,小時候想當畫家,現在田園就是他的畫布。

張明豪

生長自「風頭水尾」的彰化二林,家中世代務農,少年時的畫家夢想,轉個彎仍撒下一線光。心中眷戀「土地親」,選擇一輩子留在家鄉。
莊雅竹 從吊車尾到第一名

同樣畢業於彰化原斗國中的莊雅竹,考高中前夕,知道有綜合高中這種不一樣的升學管道,因此報考彰師附工,當時錄取兩百名,她是第一百九十多名,吊車尾上榜。

綜合高中也是教育改革之後的新學制,兼具高中、高職雙重特質。學生第一年以普通科課程為主,並有職業試探課程,二年級選擇分流。一九九六年開始試辦,彰師附工是其中之一。

她從此離開家鄉,到彰化市讀書。國中時,成績中等,但到彰師附工,常態分班,覺得自己根本比不過別人,壓力很大,成績敬陪末座。

國中時,老師曾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她也覺得,教育就像一根繩子,讓她抓著往上爬。

高二時,她選擇技職體系的「建築科」,大學考上台灣第一所私立科技大學——朝陽科技大學建築系,她感受到身邊競爭的同學變得不同,成績變好了,成就動機油然而生。

聽說大學「由你玩四年」,但是她只能看別人玩,經常交設計圖、做模型,一學期評圖三次,一週兩堂設計課,幾乎都在做功課。

當時有了多元入學方案,她以朝陽建築系校內成績第一名,推甄上台北科技大學。到北科上課,遇到昔日高中同學說,「妳來台北幹嘛?」她說,「我來念碩士啊!」同學倒退三步說,「成績那麼爛,還來念研究所啊?」多年過去,曾經成績吊車尾的她,已非吳下阿蒙。

問她,對教改印象如何?她回答,「無感」。但仔細回看走過的歷程,卻無可否認,當年《教育改革總諮議書》上說「教育鬆綁、暢通升學管道」的理想,催動著變革,仍然影響他們。

二十多來台灣教改制度,幾乎人人喊打,但撇開制度與結構問題,單單注視到「人」,卻發現,人不必然成為結構的囚徒,只要相信生命的力量。

第三幕 轉折與蛻變

美國中西部的伊利諾州立大學香檳分校,冬季常是零下二十度的酷寒。一位來自台灣的女孩,怕搭公車趕不上早上八點的課,索性騎腳踏車上學,倔強的她心想:「就騎啊,我來了,就不能哭著回去。」

張瑜珊 走出舒適圈,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一九九九年,張瑜珊讀完台大資工大二,申請到伊利諾繼續讀書。高中是北一女資優班,大學考上台大資工系之前,並不喜歡玩電腦、寫程式,她說自己,「只會用瀏覽器,很惶恐,班上只有七個女生。」但從小到大,台灣教育訓練她「拿到書就念」,得過書卷獎,仍不清楚讀書意義何在。

直到大三,轉學到美國,「按部就班」的人生有了轉折。

她開始打工賺錢,在學校宿舍做「網管」,幫全宿舍維修電腦;課業上也要加倍努力。第一學期一堂演算課,她考八十七分,還以為成績普通,沒想到全班平均只有二十四分,老師下課說,考那個成績的同學來找我。沒料到,出現的竟是一位小個子的亞洲女生。

當時答應爸媽,台大保留學籍,念不下去就回去。但這樣的經驗為她打了強心劑。從此,邁向迥然不同的道路。

位於加州矽谷西北方的史丹佛大學,二○一六年美國《Forbes》雜誌全美頂尖大學排名奪冠,但許多人不知道,它的校訓是「自由之風永遠吹拂」(Die Luft der Freiheit weht,德文)。正是這股「自由之風」,讓到此讀研究所的張瑜珊,認識一群滿腦子新創的同學。此時,矽谷創業風正盛,她暑假到一家連辦公室都沒有的新創公司打工。

小公司什麼都要做,從零開始,解決客戶問題。當做出成品的原型(prototype),客戶露出滿意而感謝的表情,她感到,「哇!原來會寫程式可以有那麼powerful的力量!」後來,加州三十幾家連鎖藥妝店,都採用當時設計的系統。

碩士畢業之後,因為有這段新創公司打工經驗,她錄取美國Google公司一年應屆畢業生只收七個的職位與培訓計劃。當年覺得大學沒考好讀了資工,卻剛好趕上從上世紀末開始的軟體革命。

第一份工作進入Google,被派去購併的YouTube做銷售工程師,負責媒體公司版權相關的技術合作。明明學理工,一進去竟要看合約,張瑜珊形容自已用「拚命三娘的個性」,硬著頭皮學。在Google常說「Sky is the limit」(天空才是極限),只要敢想、願意,都是可能。

二十八歲,她想離開Google投入新創事業,掙扎該先完成專案,還是出去旅行?

「當妳到七、八十歲,回頭看,妳會後悔,沒有把握機會去旅行,而不是沒有把這個專案做完。」同事一句話點醒她,正如亞馬遜創辦人貝佐斯提到的「遺憾最小化」,把時間軸拉開,一切都清楚了。

她放自己一個長假,八個月壯遊,只辦智利一國簽證,從南美向世界出發。

旅程處處驚奇。她曾在等待辦簽證空檔,繞去復活島,沒有國際駕照,租一台海灘車就上路。途中車輪卡在路旁的水溝,動彈不得,她想,「好,沒關係,我還有一瓶水、還有外套,可以等!」兩位法國女孩搭救了她,最後還在秘魯再次相遇。在南美學了西班牙文,她要「價值最大化」,決定去西班牙,轉機到了比利時布魯塞爾。她還想去印度,但是心裡害怕。

聖誕節前夕的寒冷冬夜,當地的市政廳即將點燈,許多人圍觀等待。她在群眾中,逢人就問,「你去過印度嗎?」「有,我去五、六次。」就像眾裡尋他千百度的偶遇,一位老太太對她說,「當妳要抱怨妳的人生的時候,it’s time to go to India。(就是去印度的時候)」

張瑜珊繞了大半個地球飛到印度。看到當地社會至死還要分階級下葬,仍有人相信,教育是翻轉階級最好的方式。在一所教育種姓階級最下層孩子的非營利學校,牆壁上寫著:「相信你自己,才是成功的第一步。」生活在如此艱困環境,還如此努力為自己心戰喊話,她明白人生「沒有什麼大不了」,似乎體會那位老太太的話中真義。

林宏明 夢想,就是夢嘛!

他的右手臂,明顯較粗壯。小時候練棒球,高中輟學,打過零工,後來到染整廠上班,一匹布二十公斤,每天搬一千匹,練就這樣的手臂。他是林宏明,曾經想當棒球國手的阿美族小投手。

離開花蓮原鄉,國小六年級下學期曾到台北縣打過一年棒球,後來球隊解散,返鄉念國中,繼續打球。直到國三,青春期的躁動耐不住規律的練習,同伴吆喝著,「走!我們出去玩!」敵不住誘惑,學抽菸、學喝酒,經常蹺課,打棒球的心不再,被教練踢出球隊。

教練後來曾問他,是否轉跑田徑或回來練棒球,但年輕氣盛的他賭氣,「你既然不要我,我幹嘛運動?」有點自我放棄。

林宏明的人生開始轉彎。

高職念美容美髮,建教合作到中壢連鎖髮廊學洗頭,認識現在的太太。之後高中輟學,兩人先後離開髮廊,剛開始工作沒有常性,做一天,休一天。在電子工廠打工時,不慎割傷,血流如注,手臂至今留有十五公分的傷痕。早婚,十九歲當爸爸,親戚介紹進入染整廠,決心好好工作。

十年後,再問到國手夢,他答得雲淡風輕,「夢想,只是夢嘛!」只想把孩子養大,「不要跟我一樣。」

不再追逐巨大的夢想,他踏實工作,在染整廠學習一技之長。當兵之前,科長說他可以「出師」,但心裡怕出錯,不敢當責。入伍,當海軍,上了軍艦,因為愛煮菜,被分配擔任伙房主廚,操持全艦最多一百八十位官兵的日常飲食,一年八個月的軍旅生活,磨出膽量。退伍之後,他升為領班成為染整廠的「師傅」。

布料染整從原料到包裝,經過染色、定型層層工序。質地不同,烘乾、定型的溫度也不一樣。每種布都得摸過,「上百種,學也學不完!」他站在挑高的定型機台上,眼前一排溫控儀表,他專注的神情,看來像掌舵的船長。

年輕人怨嘆22K低薪,他當上染整師傅擁有技術,月薪穩定,至少有50K,夠他租房、養家、帶大孩子。「有時候會跟朋友說,讀書讀那麼高幹嘛!有一技之長還是比較重要,」他語氣透著自信。

三個孩子平日留在花蓮讓父母照顧,大兒子林囿國小升六年級的暑假,到中壢與父母團聚,無意間看到爸爸當年在《海闊天空的一代》影片裡說,想當棒球國手的夢想。

「爸爸小時候的樣子,跟我很像!」少年林囿心中默默種下種子,希望繼續父親未完成的夢。如電影《我和我的冠軍女兒》一般的情節,會在真實人生中上演嗎?
▲林宏明長大以後不再天天馳騁球場,但是強壯的手臂練就一技之長,成家立業,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林宏明提供)

林宏明

來自阿美族太巴塱部落,小時候想當國手,卻在青春期放棄棒球之路。輾轉入職場培養一技之長,也成為兒子的人生教練,國手夢仍在延續。

第四幕 走自己的路

「讓我們用熱情的掌聲,歡迎新人進場!」宴席大廳的門緩緩推開,新郎挽著新娘步入會場,禮台前穿著一襲粉色蕾絲小禮服的婚禮主持人,聲音清脆又溢漫著喜悅。她是賴茹君,二十多年前讀「現代教育實驗班」,想要當記者、主播、導遊的「孩子」。

賴茹君 在適切於己的路上,美得無畏

個子嬌小,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依稀可辨當年模樣。每次拿起麥克風,同事偶爾在對講耳機開玩笑說,「記者、記者,要開始啦!」她總是面帶微笑,應付自如。

跨入婚禮顧問這一行,也不是那麼順理成章。當年大學畢業,先在郵局打工,邊找正職工作。履歷表上沒有出眾的學歷或是很強的外語能力,但是,從小訓練有素的口才、邏輯、加上愛冒險的個性,是她的強項。她主動嘗試各種行業,歷練各種面試,「那個時候跟媽媽開玩笑,有機會我可以寫一本或是出一本有關於求職的書,」她揶揄地這樣說。

她無意間看到婚禮產業。懷抱女孩對婚禮的憧憬,可以穿著專業,拿著麥克風,接觸人群,「就像那時候覺得當記者很酷一樣」,找到當年最初夢想的接口。

婚禮顧問自上世紀九○年代引進台灣,每年十四、五萬左右的新人,撐起二十一世紀的新興整合型服務產業。十一年前,賴茹君走進婚禮顧問公司的面試現場,主管坐了一整排,她鼓起勇氣,踩著高跟鞋走上舞台。身高不夠,舞台效果不好,台下最高階主管直接在名字上打叉。但自我介紹之後,主管立刻抬頭,後來跟她說,「看我說話時他嚇到了,當下覺得只有一分鐘時間,這個人的口條、邏輯、思考是非常清楚的,他覺得這件事贏過身高。」於是把叉畫掉,進入第二次面試。

不到一年,她從婚禮企劃升職到規劃,洽談溝通、剪輯短片、現場主持,必須樣樣精通,還要具備細膩的心、清晰的頭腦、臨場的勇氣。當時一個月平均要做十六到十八場婚禮,還兼連鎖飯店體系的活動主持,每天忙到爆肝。男友在馬祖當兵,晚上九點通電話,她總在加班,邊講邊敲鍵盤,心不在焉。終於一次男友發火了,對她說,「如果妳連花五分鐘跟我說話,都沒有時間,沒有關係,就算了,我不會再打電話給妳。」她訝異向來挺她的男友,怎麼會按捺不住脾氣,也覺得自己很傻,「十一點下班,跟十一點十分下班,有差嗎?」瘋狂投入工作的執著中,她開始思考人生的平衡點。

不到兩年,她離開這家婚禮顧問公司,但業界有一年內同行不雇用的潛規則,她再次陷入困境。該換跑道?還是堅持下去?

由於很喜歡婚禮顧問的工作,選擇忍受初期收入的不穩定,開始接案過活。靠著之前累積人脈,彼此介紹生意。常常搭著高鐵洽談新人,直接約在高鐵站的星巴克,談完再回台北,實現台灣一日生活圈,工作漸漸穩定。

愛情長跑十年後,她決定走進禮堂。把自己的婚禮當作婚顧多年的「成果展」。從宴會廳門口到舞台,搭起像電視節目「決戰時裝伸展台」一樣的走秀通道,還原交往場景。第一年身著啦啦隊服的青春男女走上舞台,原來男友就是在下面拋她的人;第十年,個頭嬌小的她與新郎上場,所有賓客都看見她的創意。

喜歡正向思考,總用許多「座右銘」鼓勵自己,就像這句在書上看到的:「在適切於己的道路上,美得無畏。」從賴小姐到陳太太、到一個孩子的母親,她相信,「不要擔心自己太過放光芒或太過快樂、幸福、辛苦。那些都會是美好的一部份。」

提到如今擁有的幸福,母親對她說,「妳值得被愛。」她不禁紅了眼眶。

張明豪 一扇門偷偷打開,看到人生的一線光

距離鹿港天后宮不到十分鐘車程,沿路看到「頂番婆」的路標,不知道的人,或許以為這是誰家阿嬤的綽號,其實這是台灣水五金生產重鎮。

當年有著畫家夢想的張明豪,坐在研發室裡,桌上攤滿3D列印圖,設計電子水龍頭,讓它更有「人性」。

十一年前,從研究所畢業後,進入水五金產業做工程師。沒有離開過彰化二林的家鄉,成家立業,仍然四代同堂住在家族蓋了快四十年的透天連棟房子,出門就是大片稻田。

喜歡拿畫筆的手,依然繪圖,從智能馬桶到電子水龍頭,他從研發工作找到樂趣,夢想轉個彎,在眼前實現,他說,「你的人生就好像有一扇門偷偷地打開,那種光灑進來的感覺。」

從朝九晚十的助理做起,直到前一個工作,工廠賣給世界知名外商公司,他開始擔任PM(project manager,專案經理人),塑膠、金屬、採購幾乎都得涉獵,看到設計的產品整批上貨櫃的那一刻,強大成就感襲上心頭,形容自己幾乎「感動落淚」。

進職場如同踏進江湖,遇過不少畢業於頂尖大學的同事,自己並非出自一流大學,但他笑說,工程師靠的是經驗累積,還有「噹一下,如電燈泡亮起」的靈感,而不是學歷。曾去中國大陸出差,聽人說,大陸的競爭者像「狼」,也遇過精通三國語言的同事,他說,「也是人啊!沒什麼兩樣!」「我覺得我們不會輸,如果會輸,也是在剛開始,後面你接觸一樣的東西,還是有辦法迎頭趕上他。」

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朋友叫他「淡定哥」,生活平衡而自得。他愛釣魚,小時候爸爸特別在田邊,用水泥為他蓋了一個兩坪大的「開心水族箱」。不上班的日子,他是假日農夫,幫忙這幾年返鄉工作的哥哥,一起守住家業。家裡四個姊弟,三個留在家鄉。

他說,這是「土地親」,「只要把這些地守住,你付出,她會持續給你應得的一些東西,她不會騙你。」

種稻、種菇、種火龍果,他十足研發精神,找論文、問Google,口頭禪是:「這很好玩哦!」把種植經驗講得像做科學實驗。

今年六月初,梅雨成了暴雨,下個不停。六年前也是一場豪雨,家裡的火龍果根莖泡水,枯死三分之二,他與哥哥格外緊張,冒雨到田裡裝抽水機,盡力搶救。所幸這次雨勢持續不長,雨停之後,要先「護根」,他已經懂得其中訣竅。

莊雅竹 向原生家庭說拜拜

自從公賣局停止釀酒葡萄契作,彰化縣二林鎮經歷劇烈轉型,農會逾放比曾經超過十億元,爆發財務危機。一樣需要棚架的火龍果,多收、耐運送、價格穩定,成為農民的生機,十年前種植面積翻倍,產量佔全台五分之一,二林鎮農會去年存款達一一一億元,全縣第一。

莊雅竹的爸爸從電台退休,也跟上這股轉作風,成為火龍果農,皮膚曬得黝黑。長女雅竹就像眾多從中南部到台北求學、畢業的台灣年輕人一樣,從此落腳在這擁擠的都市,只有假日才會回家。

遇到另一半,她的人生擺盪到另一個象限。從小父母做廣播賣藥兼擺攤,生活並不穩定。研究所時期認識現在的先生,軍公教家庭背景,與原生家庭天差地遠。她希望擁有可以掌握的人生,不為實現父親的期待而活。畢業後沒有繼續考建築師,選擇步入婚姻。

從來沒想過當公務員,卻一腳踏入公職,第一份工作進入台北市捷運局。

當時北市第一條木柵線通車超過十年,建設腳步方興未艾。她走入面試現場,想到剛剛走廊中應試者排排坐,左看右看,似乎都很老練,職場菜鳥已經覺得希望不大,沒料到又抽中工程開挖的專業題,沒有工程經驗,只能隨機應變。憑藉大學建築系一學期評圖三次累積的臨場訓練,她對答如流,三十幾人取一的錄取率,考上約聘人員。

隨著台北捷運路網陸續竣工,約聘人員變動大。生了孩子,當了媽媽,感到穩定的重要。從小力爭上游的拚勁,再次啟動,她一邊哺乳,一邊準備國家考試。當時普考錄取率約四%,許多「戰友」說,准考證得排成一個圓,才能考上。她投入五年,二○一六年考上普考,二○一七年考上地方特考,成為新手公務員。

她坐在新北市工務局的服務櫃檯,為民眾核發建照,看似簡單的蓋章,必須熟悉上千條相關法規。前輩告訴她,要完全熟悉,大概要三年。今年六月剛開始輪班,心情緊張,還得笑容可掬;七月第一次出外竣工現勘,收起笑容,拿著八開大的建築圖,看材料是否與圖面一致、消防是否合格、無障礙空間是否落實,公共安全正在每一個細節裡。她有大將之風。

滿喜歡現在的自己,知道喜歡什麼、想要什麼,也勇於表達。諸如跟插隊的人說「不好意思,請排隊」的日常小事,她再不怕開口。最快樂就是一家人偶爾擠在一台摩托車上唱歌,或是在出遊的車上,慢慢開著山路,搖下車窗,音響流瀉「碰碰碰」的台客搖滾,她喜歡跟著兩個孩子一起放聲大唱。

每年時間到,她就赴考場報到,七月又考高考,人生每一步都在學習。
▲長大之後的莊雅竹常常手捧厚厚的卷宗,腦中熟記上千條法規。最近又考上高考,不斷過關前進。

莊雅竹

在偏鄉長大,曾經夢想成為藝人,站在台上受人喜愛。吊車尾考上綜合高中,卻在技職體系闖出一片天。
張瑜珊 變身「貓媽」,她從餐桌創業

網路上人稱她「貓媽」。生下女兒「小貓」後,「媽咪」是生命與職涯的雙重起點。

大三那年起,張瑜珊離開台灣十年,求學、就業、環遊世界,她說,「生小孩之前,妳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對我來說,不知道什麼叫『牽掛』。」繞著地球跑了一圈,回到台灣,當了媽媽之後,開始新創事業。

當過一陣子全職媽媽,專心育兒,再從家中的餐桌創業。一張淺色木桌,現在擺在公司,紀念著「做媽媽,也做自己」的創業起點。

史丹佛研究所時期撒下創業種子,開始發芽。從「My 83」(「買保險」的諧音)保險網做到「媽咪愛」社群電商,四年多以來,她成為兩家新創公司的創辦人,同事形容她是「認真姐」。

公司裡貨物堆積,人們忙進忙出,靜下來回首創業歷程,猶如「人間修行」,她說,「我沒有做過一天的電商,我沒有賣過一天的保險,物流更是沒做過,什麼是ERP(企業資源計劃),我根本不知道……,」就如當年加入Google開始看合約一樣,暗暗咬牙自學。自從二○一二年底上線,公司每年都創下一○○%的成長,在新創電商業界成績斐然。

但不只是競爭,更難在於「人」。她的臉書封面是南美百內國家公園,每當疲倦,「閉上眼睛看到的是這樣的壯闊!」這一刻抽離現實的煩擾,視野重新拔高。

她的公司為媽咪服務,也布置友善環境,有遊戲區、嬰兒床,她知道媽媽總是逼不得已才帶孩子上班。

創業以來,每週四中午的午餐分享會,從不曾間斷。今年六月,輪到她的主題是「ten years after graduation」(畢業十年之後),面對大多比她年輕的員工,她是這樣開場的:「我一到五有七十個孩子的責任,就是公司嘛!週末有一個孩子的責任。」也像對著孩子說話,告訴在場同仁,當年從史丹佛畢業,人生要什麼,未必清楚,但很認真走好每一步,每一步都不落空。

她形容,人生就像空氣中的「布朗運動」(Brownian motion),每個分子每天不知道會碰撞到哪一個分子,相互影響。一切隨機變換的偶遇中,很難歸因單一事件,而是「我們之前走過的所有路,或遇到的人,人家跟你說過的一句話,都是養分,都是能量。」

隨機變換的人生中,走過的路、遇到的人、聽過的一句話,都是養分,都是能量,影響著現在的我們。

回想從前,同一代的孩子總想當醫生或老師,投射父母那一輩的所思所想。如今,五歲女兒的夢想是,開一家「小兔子冰淇淋店」,還邀請貓媽一同創業。不再是父母規訓著「可以不可以」,她願意成為女兒的人生伴侶。

林宏明 我的冠軍兒子與我的夢

夏天,染整廠的氣溫,起碼比外面高十度。廠房氣窗轉動的風扇,撒下一道道金黃,陽光是濕熱加上染劑的味道。工作空檔,林宏明滑滑手機,看看兒子的近況。

十九歲就做爸爸,兒子林囿已經上高中,曾想追隨爸爸的夢想打棒球,但林宏明不想讓兒子走一樣的路,國中送到新竹跟著金牌教練柯文明練拳擊。

初到外地不習慣,兒子想回花蓮,相隔兩地,他在電話中,總勸兒子要堅持,不要放棄。

一個人離家背井到新竹,兒子想家的時候,常常用手機上YouTube看影片,看著爸爸馳騁球場的少年模樣。

新竹縣立體育館的地下室,牆上大大貼著「風拳」兩字,擂台旁邊,一群高中拳手,揮拳移步,練習相互攻擊防守策略。魯凱族的柯文明教練在這裡帶著原住民孩子練拳,已經十六年。他說,教過許多選手中,林囿特別踏實認真,而且志向遠大,「他其實眼光放很遠,就是要打國際賽。」教練柯文明並不知道,藏在青年心中的動力是爸爸的國手夢。

台北市五月的天氣已經燠熱,林宏明輪晚上八點的夜班,犧牲睡眠時間,與太太趕到兒子國手選拔的決賽現場。場地有些悶,但林囿看到爸媽出現,心情一振。林宏明屏氣凝神,緊盯兒子在拳擊擂台的一舉一動,心中默喊:「出拳、出拳、閃啦!」彷彿站在台上的是自己。

三回合比賽結束,裁判舉起林囿的手,宣布贏得勝利。林囿取得亞洲青少年盃拳擊賽國手資格,今年八月代表台灣到菲律賓比賽。

因為工作輪班,他很少有空看兒子比賽。這一天,親眼看到兒子實現了國手夢。

林宏明至今沒有出過國,但是憑著一技之長,養大三個孩子,假日加入業餘「快樂棒球隊」。去年,身為阿美族的子女,離鄉二十幾年首次參加豐年祭,「拉祖傲」是他的社會階層,「歐份」(Ofad)是原住民名字,與祖公同名,祭典召喚他的族群團結感與認同。

染整師傅在亞洲需求很大,去年起就有機會到柬埔寨工作,但顧及家人,選擇留在台灣。他說,「我會想要去出國,去增加我的人脈,去增加我的見識。」還不到三十五歲,人生充滿可能。他仍然有夢。

回到出發之地,日常也能創造奇蹟

每年一入秋,彰化二林的火龍果園,農民點燈催花,延長產期,夜幕中燈光閃耀,背後是家庭經濟的希望所倚。這些年因為種植收益不錯,新農紛紛返家,接受農會輔導的青年農民已經有四十位。

當年《海闊天空的一代》故事所在的原斗國中,去年新生一度只剩十八個,今年報到人數回升到二十八位。頭一年出任校長王心怡去年初來乍到,感受務農家長與孩子個性篤實,卻缺乏自信。她要讓全彰化縣最小的國中,「看到自己的價值」。到任那天起,校長兼小編,成立臉書社團「原斗幸福學園」,從此貼滿豐富的學習紀錄——行動學習、田園體驗、當年的影片也成為生涯探索的素材。科技突破地理疆界,位於偏鄉或城市,不再絕對定義邊陲與中心,成功失敗也不再有單一答案。

五個真實的故事,不能代表整體或預言未來,但我們仍真切看到人生的各種可能。不同的選擇,未必有高下;他人的看法,不見得是異己。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天空中唯一的那顆星,並且群星閃耀。

正如《紐約時報》暢銷作者佛里曼所說,在科技牽動變動快速的世界,「未來的每一天,我們都將被要求在颶風中跳舞——由市場、大自然、摩爾定律的加速力所引發的颶風」,「現在只有一條活路,那就是找到及創造自己的風眼。」他回到家鄉的「起步之地」,一個造就「平凡奇蹟」(ordinary miracles)的小鎮,因為加速時代需要的包容精神與多元主義理想,正從那裡而來…開啟APP閱讀完整內容
天下雜誌第6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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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闊天空20週年 35世代聽你說

天下雜誌

2017/9月 第6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