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真正的自己,才能見到理想的山

接受真正的自己才能見到理想的山


邱承漢 高雄人,喜歡拍照也喜歡寫字,更喜歡真誠的人。2011 年將外婆起家厝改建為叁捌地方生活,並與好友成立埕人俱樂部、一起設計工作室,用幽默感及設計參與社區。熱愛土地也熱愛旅行,過著返鄉但持續流浪的雙重生活。

距離赤岳山頂僅餘幾步之遙,我貼著岩壁,在僅容一人通過的山徑上避風,四周盡是冰、雪與岩石。我一面望著對面白雪皚皚的阿彌陀岳在雲霧裡若隱若現,一面用凍僵的手極不靈活地更換相機底片,呼出的熱氣持續凝結成面罩上一層又一層的冰凍結晶,嘴裡不時嘗到無法控制滴落的鹹鹹鼻水。

赤岳(あかだけ),海拔2,899 公尺,位於日本長野縣中部,是八ヶ岳這群130 萬年前火山噴發而成的山岳連峰最高峰,因黃昏時被夕陽染紅的西面山壁景緻而得名,為日本百名岳。赤岳屬於一至兩天可完成的簡單登山路線,因搭配有完整支援體系(我說的是可洗澡有電源甚至有牛排跟啤酒)的山小屋,加上雪況較臺灣穩定,近年成為許多臺灣人初嘗冬季雪地健行的首選。
▲初次體驗以結繩隊的方式進行雪地攀登。
▲冷冽強風中,任何停留與等待都是一種折磨。

今年一月我與幾位友人來此雪訓,最後一天的結業行程就是攻上赤岳山頂。我們一行八人在早上六點的暮光中出發,穿著厚重的裝備與瞬間風速高達90 公里、溫度零下20 度的冬季山區天候勉強對抗著,踏著硬底登山鞋與冰爪,一步一步地踏進雪裡踩在冰上,五個小時後總算來到赤岳山頂。
越往山裡白雪覆蓋的面積越廣,山也更顯安靜。

回想六年前第一次登山,儘管天候淒厲加上體力不佳,讓我的嘉明湖之行不見天使的眼淚,只有自己的眼淚,但山依然吸引著我,熱切、持續地投入其中。從剛開始每年兩三座,到近兩年盡可能每個月都往山裡去,我嘗試在每一次的登山裡拓展自己—身體上的、感官上的,以及精神上的。

「或許,正是因為在山裡各種知覺純淨如初,不受任何固定模式影響,保留著自身最原始的模樣,所以身體得以思考。這是我們早已失去的天真,只有在那樣的天真裡,我們才能每次都將某種知覺運用到極致,直到能體驗所有的存在方式。」—《山之生》
玻璃上的霧氣吞吐證明著山屋之外的嚴酷低溫。

但我更迫切想知道:「什麼是自己與山的最適關係?」我試圖找尋在山裡最享受而自在的狀態,在幾次的山林經驗裡,我慢慢發現自己喜愛的是與山的獨處,以及更多的安靜。因為那能讓我貼近山,也貼近自己。

我開始選擇以小團隊的方式,與隊友間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默契,在彼此知道卻互不打擾的狀況下,前往一座又一座的山頭。去年亦嘗試獨攀,從桃山與北大武山起步,儘管剛開始仍帶有許多擔憂,但隨著時間拉長,在樹木、蕨類,與各種昆蟲動物的陪伴裡,我慢慢放下內心恐懼傾聽自己,把自己交給山、在山的包容裡給予完全的信任。才發現原來在山裡一個人時是那樣的舒服—自己紮營、自己炊煮,也自己一人安靜地走著。

「我想去雪裡的山看看。雪裡的山是否純白潔淨、寂靜無息,那是否是我理想中山的模樣?」有天內心突然出現這個聲音,於是我來到赤岳。誰知在登頂的過程中,一方面要用盡力氣抵抗冷冽強風,一方面還要適應與隊友結繩的相伴(相絆),而腳下冰爪及還不襯手的冰斧讓一切越發艱困。儘管路程難度不高,我卻靜不下來感受雪地山脈的一切。
直到登頂後下山,心情終於開始放鬆,沒有時間壓力也已度過困難地形,我把更多感官打開。刻意地走在最後並與隊友拉開一點點距離,盡可能地去感受:那些冰凍峭壁上肢體扭曲的植物們,時而消逝時而現身的不同山頭,一步步踩進雪地裡的柔軟感受,還有歷練寒風與歲月刻磨的岩石。更重要的是,打開耳朵聆聽。
▲從山屋望去的八ヶ岳群峰景色。

「對耳朵來說,這裡能夠聽到最重要的聲音便是沈默;盡全力去聆聽沈默,就會發現真正的沈默多罕有。儘管如此,時不時還是會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天地間的靜默幾乎達到極致,叫人聽著聽著便消失在時間之外。」—《山之生》

在某個剎那,我沈浸於一片雪白裡,被完全的靜默所包覆。雪裡的山安靜,好似所有聲音都在傳到耳朵之前,咻地被那白色的柔軟大地吸走,偶爾遠方會傳來雪落下的聲音,反而襯托出下一秒的靜謐無聲。 當下我似乎找到了理想中的山:一座安靜的、包容的,能讓自己獨處療癒卻又令人臣服一切的雪山。

然而或許,所謂理想的山從不存在。因為最後每座山都在映照自己,從內到外,你在山的面前只剩真實,山讓人拋下一切,沒有需要也無法假裝。唯有當你接受了自己,那座理想的山才有可能浮現。

於是我們都應該再往山裡去,各種的山—潮濕的、安靜的、熱切的、蓬勃的、黑暗的、嚴厲的;在那些不同的山裡,我們才能再貼近自己一些,也才能趨近那個理想的自己,又或者,接受那個不理想的自己。
赤岳 泉山小屋裡,個人最喜愛的溫暖角落。
攀登赤岳路上,一路陪伴的是對面那若隱若現的阿彌陀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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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日子享生活誌-2019年6月號

本文摘錄自‎

往山裡出發 遇見生活的樣子

小日子享生活誌

2019/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