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里達變形記(摘要)
00 這是一封遺書,也是邀請函(二○二○年)
我死了。
我就要死了。真的,我等一下就要死了。
光,熱熱的光,穿越身體的光。我會逼自己張開眼睛,直視光。像是隕石碎片穿越大氣層,燒成一團高溫火球,在空中拉出一條橘色尾巴,墜地爆炸。光有形有體,伸出手,幫我脫掉這張穿爛穿舊的臉。
我想到你們。我忍不住,總是想到你們。我猜,你們一定也常常想到我吧。
你們收到我這封郵件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這次我真的沒有說謊,我真的死了。我真的真的真的,準備要死了。寫完這封信,我就要死了。
我知道我說過很多謊,說我的爸爸是海明威的鄰居,說傑克愛我,說我愛傑克。你們都是誠實的好孩子,是我不斷說謊,是我騙你們離開,對不起,是我害你們差點失去一切。
一切,金黃閃亮的一切。
我們都是龍年出生的孩子。被選定的孩子。
龍,有角有鱗有爪有鬚,海面上有黃橙彩霧,龍乘著雲霧現身,鱗片像是鑽石,雙瞳噴出火焰,全身閃著七彩金銀銅光澤。祥龍現身,天降下細細的雨,吹來柔柔的風,雨如紅蘋果汁,風有蜜橙香味。但是,龍是傳說啊,屬於彼岸、他界、仙境,與汙濁人間平行,人們聽聞龍的存在,卻無法觸及龍,口渴的人嚐不到蘋果滋味的雨絲,明明聽到了風聲,風卻一直不來。我們這群龍年出生的孩子活在精巧的仙境裡,遙望人間,一直無法抵達人間。
你們記不記得我們的領隊蛋頭?
你們當然記得蛋頭。
他閱讀我們的資料,發現我們這一團每個人都同一年出生,一九七六年,出生日子接近,生肖都是龍。記不記得?你們一定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我們,皺著眉頭對我們說:「你們都是龍子龍女啊,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誰聽得懂他在說什麼鬼啦,他嘴巴好臭,鬼話連篇,說什麼帶我們出國壓力好大,一直說拜託拜託,拜託各位龍子龍女都乖乖的,你們都大有來頭,拜託拜託,乖乖跟著我走,不准摔倒,不准流血,不准走失。你們都是爸媽的寶,再說一次,拜託拜託,乖乖的,好不好?
說完,他對我們鞠躬。
你們都很乖。只有我不乖。你們都誠實。只有我不誠實。
我帶著你們登天,我帶著你們潛淵。我一直說謊。都是我,害大家跑掉了,害大家走失了。
但我今天沒有說謊。真的。
真的。沙是真的。海是真的。
我今天早上跳進海裡,身體幾乎沒有知覺,但手指甲周圍好痛。痛不是謊話,痛不會說謊。
昨天手還好好的啊,今天早上醒來,我的手指甲周圍冒出了一大堆肉刺,指甲溝紅腫。我把那些小小白白的肉刺用力撕掉,幹!痛,痛死了,手指甲周圍出現了好多小小的紅色河流,好美,我一直看著紅色河流,看著看著,我就掉進了紅色河流,暫時忘了傑克。我指甲好長啊,櫃子都被我開腸破肚,就是找不到指甲剪,傑克又佔據我的腦子。傑克真的不在了,要是他在,他會用低沉的嗓音跟我說,指甲剪,在浴室洗手檯下方櫃子最上面的抽屜。但他不在了。他死了。我聽不到他低沉的嗓音。我摸不到他的鬍子。我摸不到他的胸毛。我聞不到他身上的酒味。浴室洗手檯下方根本沒有櫃子。大床只剩下我。海邊的廉價汽車旅館只剩下我。佛羅里達礁島群西岸,Islamorada,墨西哥灣,Coconut Tree Motel,椰子樹汽車旅館,你們走了,傑克走了,綠色大鬣蜥走了,螞蟻走了,沒有任何遊客訂房,只剩下我。我找到一把生鏽的小剪刀,好鈍啊,用力剪指甲,剪到肉,指尖出現更多紅色河流。紅色河流滴啊滴,從指尖滴出來,流到發霉的木頭地板,河流夾帶著黑色黴菌,繼續往外流,流過椰子樹,流過沙灘,流過紅樹林,最後流到了溫熱的海。我以為是夕陽把熱帶的海染紅,仔細看,不是啊,是我指尖滴出來的河流啊。
我早上跳進海,想沉下去,沉到海的最底,再也不上來。鹹海水沖刷我指甲周圍的紅色河流,好痛,好真,海是真的,天空是真的,熱帶是真的,沙子是真的,這一切不是夢,傑克真的死了。但我沉不下去,我的腳不聽控制,一直踢水,我沉下去,馬上又浮上來,喝了好幾口海水,死不了。海水好鹹啊,你們一定記得吧?這裡的海水有多鹹,你們也喝了不少吧。我想到你們,好久好久沒有聯絡的你們。我怎麼可以這樣就沉下去呢?我還沒有跟你們說再見啊。
你們好不好?
安妮妳好不好?凱文你好不好?阿曼達妳好不好?克莉絲丁妳好不好?萊恩你好不好?
小月呢?她好不好?
我在說什麼。
小月很不好啊。你們都知道吧?你們一定都知道,你們怎麼可能不知道?小月好慘。我本來以為她很快樂。但其實她好慘。都是我害的。都因為我說謊。但她看起來好快樂啊。她在電影裡看起來好快樂啊,笑得好開心,好會哭,名氣那麼響亮,一直那麼美,得了獎,好多記者要採訪她。誰知道啊,原來她那麼慘。誰知道她把自己搞得那麼慘。沒有人逼她啊。或許是我們逼她的吧。我們一起。你們跟我。我們,一起逼瘋她。
我不知道小月在哪裡。我知道你們在哪裡,所以我確定你們都會收到這封信。只有小月,我找不到她。我真的找不到她。我試過了。她消失了。現在,輪到我了。換我消失。
你們記不記得那個夏天?
我在說什麼啦。
你們當然記得那個夏天。
一九九一年。
佛羅里達。邁阿密。盛夏。紅樹林。短吻鱷。綠色大鬣蜥。犀牛。紅鶴。貓。貓。貓。Coco。Coco。Coco。到處都是Coco。
我們當年十六歲。虛歲十六。實歲十五。
我們開車往南。大我們一歲的小月開車。小月車速好慢。一直往南。一直往南。說要去美國的盡頭。Key West。你們說沒聽過Key West。我說我從小就聽到大。我爸爸住在那裡。海明威也住那裡。海明威養了好多六趾貓。我爸住在他隔壁。我爸有一棟好大好大的房子。白色木造的房子。好美麗的房子。房子前後都有大花園。花園裡有各種鮮豔的熱帶花朵。離海灘不遠。走幾步路,就能跳入海。
我們往南,誰都找不到我們。
我以為,你們也以為,大家都進入了一個平行的時空,真的抵達盡頭了。沙灘上的霧打亂了時空的秩序,時間出現了一個缺口,為了躲避後面的追兵,我們走進了那個缺口。
缺口裡,我們遇到了傑克。
在那個平行時空裡,我們的爸媽都不見了,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是夏令營的逃兵,我們自由自在,在沙灘上升起營火,烤棉花糖,跳舞,唱歌,喝酒,吃百香果,炸雞。外面真實的世界,有人搜尋我們的蹤跡,有人要抓我們。但是在那個平行的時空裡,沒有人知道我們在哪裡,我們都不是有彩鑽鱗爪的龍女龍子,我們就跟棲息在紅樹林裡那些不起眼的小型水鳥一樣,羽毛灰樸黯淡,叫聲微弱,振翅無聲,忽然消失了,從邁阿密消失了,沒有人注意。
可惜,最後我們聞到了臭味,必須離開那個平行的時空,繼續往南。
我在電腦上寫這封信給你們,窗外的佛羅里達,依然是永恆的夏天。熱帶夏天一直沒走,時間停在我們那年的夏天。八月暑假,炎夏四處放火。十六歲的夏天。邁阿密的夏天。佛羅里達礁島群的夏天。海明威的夏天。跟傑克相遇的夏天。跟傑克道別的夏天。
今天下午下了一場雷雨,閃電在天空刮出一道一道的抓痕,我忽然好想知道被閃電爪子刮到的感覺是什麼,我跑到沙灘上淋雨,唱歌,等落雷,雨被夏天煮熟了,我張開嘴,一滴一滴,像喝熱甜湯,煮熟的蘋果汁。落雷失約,傑克沒來。傑克永遠都不會來了。此刻驟雨退散,海灣平靜,好像光滑的絲綢,無皺無紋,無波無浪,無憂無慮。好靜,沒有傑克的鼾聲,沒有車聲,沒有雨聲。海裡的魚都死了吧?天空無星無月,天空也死了吧,月亮也死了吧。風離開了,跟著傑克一起走了。傑克死了之後,窗前的風鈴一動也不動。黑夜一直不來,白天一直不走。
這場景,適合告別。
我要死了。
我要把自己殺死了。
傑克死了。我活著幹嘛?
你們不需要傑克,但他是我的所有。
我記得好清楚,我們從台灣出發,在日本轉機,在波特蘭進入美國,再轉機到紐約,終於在邁阿密降落。一路上,我們眼神都沒交集。只有凱文一直想跟大家聊天。凱文啊,你這個鄉下人,你難道都沒察覺,我們沒有人想跟你聊天?
凱文,我最恨你。我的確說了很多謊。但你說的謊,殺了傑克。是你殺了傑克。你自己去跟其他人說,你怎麼殺了傑克。凶手就是你。
當時誰知道呢?誰知道,我們這群龍年出生的孩子會離開邁阿密,往南。我們赤腳奔跑,細嫩的腳掌,沒接觸過任何粗糙表面的腳掌,十六歲的腳掌,白皙的腳掌,不識愁苦的腳掌,沒有硬繭的腳掌,踩在燒燙的沙灘上,奮力往前奔跑。安妮跑好快啊,我追不上她,她背包拉鍊沒拉好,白色藥丸跟彩色膠囊從背包逃出來,灑在滾燙的沙灘上,我們踩過那些藥丸,繼續跑,繼續跑。克莉絲丁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我也好想笑,真是太好笑了,克莉絲丁沒有穿褲子。我忍不住了,跟著克莉絲丁大笑。小月尖叫,快一點!跑快一點!他們快要追上來了!
我要死了。我今天要死了。
這是一封遺書,也是邀請函。
邀請你們,回來佛羅里達。
邀請你們來參加我的喪禮。
我都安排好了。
我要火化,從飛機上,把骨灰灑到海上。日子選好了,時間選好了。我要午後雷陣雨結束的那段時間,紅樹林被雨洗乾淨了,短吻鱷被雨洗乾淨了,水鳥被雨洗乾淨了,龍年出生的孩子被雨洗乾淨了,黑夜還沒來,太陽從雲端露臉,濕氣如鉛,風睡完午覺,剛醒。把我灑到飛機外,夕陽在天地縱火,我的骨灰迎風飛翔。飛起來,屬龍的孩子,飛起來,燒起來。一切,畫上句點。喪禮結束,你們回去你們燦爛的生活。
我會讓熱帶下雪。
我會準備很多很多的花。
你們什麼都不用做,人到就好。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來。
那個夏天的祕密,只有我們知道。
我媽不會來,放心。我寫的那本書,毀了她,也毀了創辦人。
真是奇怪。不是說都沒人看書嗎?我只是寫了一本書,沒印幾本,只印給一些人,就毀了她。我終於毀了她。
我書裡完全沒提到你們。
我不想毀了你們。
來。
回來。我們的十六歲。
再見。
夏天再見。
佛羅里達再見。
佛羅里達見。
我是小史。
01 都是美麗的孩子啊(一九九一年)
八月邁阿密,毫無節制,不懂溫柔。
溽暑白日,高溫囂張,濕度跋扈,午後雷陣雨又猛又急,雷聲忽遠忽近,水鳥停止飛翔,蜥蜴不再獵蟲,蛇偽裝成樹枝,小蟲停在蛇身上,蛙在蛇旁打坐,誰都不吃誰,食物鏈休止,一起躲在紅樹林裡聽雷。
雷聲雨勢駭人,熱烈歡迎新客人到來,同時也預告毀滅。動物怕的不是雷擊,而是今天剛來的那群青少年。這個美國南方的熱帶角落無瑕完好,樹好草好水好,無憂人們住在大宅裡,酷暑時節,冷氣從不關,眼不見貧窮,打開冰箱,掀開肚腩,就走進大型美式超市。盛世富裕不衰,精巧的九○年代剛剛起跑,不聞大疾小病,萬物整齊有序。一隻嗡嗡的熱帶肥蚊被某個孩子打死了,屍體扁平黏貼在白牆上,是這個熱帶學區近十年最嚴重的濺血慘案。只有雷聲知道,只有動物知道,說不定大海也知道,說不定紅樹林也知道,剛來的那一群青少年,即將讓這個無缺無憾的熱帶出現裂縫。
電視新聞的氣象播報員說,今天是佛羅里達入夏後最濕最熱的一天。上午豔陽燒烤,午後雷雨準時報到,請小心防曬,提防豪雨。
孩子都在教室裡吹冷氣躲雨,夏令營的教練從圖書館隨意找了佛羅里達熱帶生態的VHS錄影帶,播給躲雨的孩子看。室內燈滅,黑板前降下白色布幕,投影機射出白亮光束,銀幕上出現了佛羅里達的原生水鳥、短吻鱷。影片的旁白是沉穩的男聲,語氣緩慢,仔細解說短吻鱷在沼澤的棲息習性。鏡頭停在短吻鱷閃閃發光的眼睛,躲雨的孩子卻眼神無光,聽著生態影片的男聲旁白,快速墜入夢境。畫面切到熱帶黑夜,水面上出現了點點紅星,與天上的星星輝映。鏡頭拉近,原來是一大群的短吻鱷,雙眼在夜色裡燒出奇異的紅色光芒。今天下午原本是騎馬課,但午後雷陣雨提早報到,戶外活動全部取消,改成室內看影片。影片裡一隻短吻鱷母親把剛出生不久的寶寶放進口中,帶到河邊去游水。黑膚健壯男孩醒著,他喜歡足球,也喜歡游泳,更喜歡短吻鱷,前一陣子家裡後院游泳池出現了一隻短吻鱷,他媽媽見鱷尖叫報警,他卻完全不怕,跳到池子裡,想與鱷共游,鱷不怕他媽的尖叫,卻怕他,快速爬出泳池,消失在樹叢裡。健壯男孩專注看著影片裡的短吻鱷寶寶,在筆記本上用鉛筆描繪短吻鱷利齒,完全沒注意到黑暗的教室裡,有個亞裔女孩一直凝視他的側臉。女孩很安靜,幾乎不說話,大家只知道她有個怪名,叫做Moon。男孩畫鱷魚,Moon看著男孩,在筆記本上用西班牙文寫詩。投影布幕出現湛藍海水,海豚嬉鬧,老鷹盤旋尋找獵物。海水湧出布幕,朝男孩拍打,他的臉染了奇異的藍色。Moon好喜歡那樣的藍色。
碰。
落雷撞擊校園的百年建築,整個面海的中學校園劇烈搖晃。校園失去電力,黑暗快速佔領教室,銀幕上的水鳥、魚、短吻鱷皆消失。夏令營的教練站走上講台宣布,剛剛有雷擊,校園暫時停電,外頭天氣惡劣,風大雨大,請耐心在室內等待;另外,今天有一團台灣學生剛抵達本校,明天他們就會加入夏令營的課程,請大家協助這些外國學生認識環境。他們跟大家都同樣年紀,差不多十六歲,請大家善待這些新來的外國朋友。
雷陣雨停,陽光立即露臉,驟雨洗去所有灰垢,美式足球場的草皮晶瑩發亮。夏令營的孩子都回家了,游泳池、足球場、體育館、校舍都空蕩蕩,只有畫短吻鱷的黑膚男孩留下來,他換上泳褲,在池邊熱身。每天夏令營的課程結束,他都會自己留下來,多游個幾趟,他的目標是代表美國參加奧運。有人跟他說,黑人沒辦法參加學校游泳隊,但他不信。他相信自己一定會一路游進美國國家代表隊,奪得金牌,拿到全額獎學金,進入學費昂貴的大學。
夜來得急,狠狠砸在海灣上,黑暗迅速吞噬夕陽。校園電力恢復了,黃色路燈照亮了路面。壁虎在路面上穿梭,勤勞捕捉蟲子。月圓滿,足球場旁的樹林裡有鳥類鳴叫,叫聲幽幽,像是母親呼喚走失的孩子。風從沼澤地吹來,濕氣飽滿,有莽莽氣勢,像過動的青少年在足球場上奔跑衝撞,呼呼嬉鬧穿過樹林,那些茂密的百年熱帶樹木是天然的濾網,頑皮的風經過沙沙樹葉的篩濾,稜角磨損,鋒芒黯淡,一出樹林抵達大西洋時,已經變成溫文的彬彬微風少年。
這樣的熱帶夜比白日仁慈,熾熱豔陽退下,濕度稍降,大西洋在月光下如明鏡,蟲兒輕唱,徐徐晚風像把梳子,在海面上梳出一道一道的波紋。海浪輕輕拂去沙灘上的人類足印,魚將眠,鳥呵欠,一條緬甸蟒從足球場旁的樹林緩緩滑溜到沙灘的礁石上,蛇身朝北,看著遠方的邁阿密市區高樓。遠方的邁阿密燈火燦爛,嘈雜聲響被距離稀釋,這個郊區濱海的中學,完全聽不到繁華大城的車聲人吼。夜柔軟,壁虎唧唧,似笑也似哭。連平常最吵的蛙群今晚都收斂許多,調降音量,平時近距法國號大喇叭,今夜像是遙遠的雙簧管。
今天白天才抵達此地的一群台灣孩子,慢慢張開眼睛,醒在溫柔的佛羅里達夜裡。
凱文,小史,安妮,阿曼達,克莉絲丁,萊恩,還有領隊蛋頭。他們從台灣出發,東京,波特蘭,目的地邁阿密,飛行時間超過廿四小時,在中午時分抵達這間位於邁阿密郊區的濱海中學。進入百年學生宿舍建築,分配房間之後,領隊蛋頭問這個暑假遊學團的所有成員,大家現在是想睡覺?還是請校方帶領大家繞一下校園,認識環境?他不建議睡覺,現在大白天,睡了就調不了時差。明天大家就要加入夏令營的課程,最好是遺忘睡意,先認識環境,吃完晚餐再上床好好睡覺。
宿舍離沙灘不遠,窗外是陌生的熱帶,草木海洋陽光皆濃烈,草皮蔥綠,大海湛藍,眼前的一切不像真的。正午悠悠晴空忽來一聲響雷,預告驟雨。
沒有人開口回答蛋頭,不知是誰先打了呵欠,呵欠病毒迅速傳染,遊學團變成呵欠合唱團,眼角擠出熱帶雨。這群十六歲的青少年完全不理會蛋頭,各自走回房,立刻陷入深沉的睡眠。時差是拳擊手,左勾拳右勾拳攻勢兇狠,防禦無效,直接倒臥稱敗。
落雷擊中這棟百年建築時,這群孩子陷入了深深的睡眠。電源瞬間切斷,冷氣停止運轉,這群十六歲的台灣青少年沒受到驚擾,繼續熟睡。
只有小史醒著。
他當時坐在窗邊抽菸,看到一道白亮的閃電割開天空,打中這棟百年建築的鐘塔。他好幾天沒睡覺了,出發前沒睡,飛機上沒睡,原本以為抵達佛羅里達之後就能好好睡一覺,但他完全睡不著。那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雷擊,短短一瞬,在鐘樓上敲出橘紅色的火花,真美。雷擊撼動宿舍,卻沒驚擾他。他靜靜吸菸,打呵欠,吸菸,打呵欠,不管怎麼打呵欠,眼睛依然沙漠,沒擠出任何一滴淚。想睡,但就是睡不著。
那道閃亮的落雷一直停留在他視線裡,像是天空拋下一條粗粗的繩子。他想到小時候聽爸爸說的古老童話,魔豆在地底孵生,長出了通往上天的豆莖,沿著豆莖往上爬,就來到了天上世界。他想著,沿著雷電繩子爬上去,會抵達什麼地方呢?為什麼,他一直想去別的地方呢?
終於,十六歲的夏天,考完高中聯考等放榜,媽媽讓他參加佛羅里達遊學團。他終於離開台北了,來到別的地方了。但還沒到,終點還沒到。爬上那條天空拋下的雷電繩子,會不會終於抵達,他最想去的地方?
他吐出一大口煙,喃喃自語:「我來了,爸,我來了,我終於來了,我來找你了。找到你之後,我就不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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