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3A遊戲這條路，不代表無路可走

《黑神話：悟空》爆紅台灣遊戲業拉警報？

中國首款3A級遊戲《黑神話：悟空》推出後，不僅全球轟動，更掀翻台灣遊戲業危機感。不只是玩家，大家都想問：台灣能做出3A大作嗎？本土業者要往哪裡走？

文／曾子軒

400多年前的名著《西遊記》裡，孫悟空揮舞兩丈長的金箍棒，大鬧天宮；400年後，故事裡身高不滿四尺的石猴，因為中國第一款3A級遊戲《黑神話：悟空》（下稱《黑悟空》）的成功，也燒旺了台灣社群話題。

《黑悟空》絕對是本年度中國大陸遊戲產業的最大亮點！獨立網站Gamalytic估算，自8月底推出至9月中旬，《黑悟空》的銷量已突破1700萬套、賣出超過300億元新台幣。以開發成本在13至18億元新台幣之間的遊戲來說，成績堪稱驚人。

海峽另一端的台灣，跟著熱議《黑悟空》帶來何等啟示。從產業發展困局，到文化輸出，再到此消彼長的國族情感，美猴王不過是走幾步路，足跡所至之處都成了戰場。

20年前，本土遊戲業曾經風光，出過股市中的股王，有企業毛利率衝破九成，甚至將成功經驗輸出至中國大陸。誰知道，20年後，對岸先台灣一步推出3A（alot of money, time and resource，指高經費、高時間、高資源投入）級遊戲。玩家想知道，我們有能力做出自己的3A大作嗎？


開發風險高，代理尋求穩定

實際走訪台灣遊戲業，受訪者有500人規模、開發成本動輒破億的遊戲大廠，也有成員僅五人、製作經費以百萬計算的工作室；有專攻18禁遊戲的老練開發者，也有開發出科幻敘事獨立遊戲的製作人。

雖然業界對3A遊戲的定義分歧，開發經費從5000萬、8000萬再到一億美元不等，但確定的是，眾人一致認為台灣開發3A遊戲，有不少挑戰等待克服。

究竟，問題在哪？

「主要是考慮到市場規模，投入成本、風險都太高。3A級的製作經費要幾十億，不敢貿然嘗試。」宇峻奧汀（簡稱宇峻）董事長劉信解釋。由他口中說出開發遊戲的風險，特別有說服力，員工有七成都是研發人員的宇峻，九年前曾推出製作成本兩億元的《英雄紀元》，但最後收入僅有5000萬元，黯然結束後續計畫。

遊戲和同屬於文創產業的電影一樣，投資具高度不確定性。影視產業經理人會同時押注不同內容，以「一籃子」概念分散風險，遊戲公司亦然。然而，隨著本土遊戲業出現風險低且報酬不俗的其他收益來源時，像宇峻一樣自研遊戲的誘因開始降低。

這項營收，就是代理國外遊戲。「（代理）跟自己開發比起來，真的太快了。」曾在本土和外商遊戲公司擔任總經理、文策院董事長蔡嘉駿指出，大型遊戲公司上市櫃後有股東壓力，就算老闆心中有自主研發遊戲的夢，也只能讓位給獲利。

「你是要代理國外遊戲帶來穩定收益，讓股東每年分到錢，還是要孤注一擲，每年編列高額研發費用，但又不知道夢想在哪裡？」蔡嘉駿強調，台灣廠商經歷單機遊戲和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盛世，沒跟上手機遊戲的爆發，讓競爭變得更艱難，兩相權衡，代理成為必然之路。

「如果花10年、20年養一塊地，還能寄望長出又大又肥的番茄。但我們都在水泥地上，嘗試找出小草小花，已經很了不起了。」推出《返校》《還願》和《九日》的赤燭共同創辦人楊適維如此感嘆。

他將《黑悟空》的成功，評價為中國遊戲業深蹲許久的縱身一躍。因為投資人有耐心，提供失敗空間，才讓《黑悟空》開發商遊戲科學和製作人馮驥熬出頭。「台灣不在這個賽道上，我們沒有嘗試在3A上蹲，為什麼會覺得它可以發生？」

▲開發3A大作風險很高， 需要投入大筆資源與時間。圖為宇峻奧汀員工正在打磨角色外觀。(蘇義傑 攝)

有錢還要有人，製作人難尋

就算有企業「想不開」，願意挑戰3A遊戲，也不是有錢就好辦事。「50億新台幣，我們拿得出來，問題在遊戲做不出來。就算做出來，可能品質只有人家一半。」身兼甲山林建設總經理和甲山林娛樂董事長、至今仍固定參與遊戲業務的祝藝強調，開發大作不只要備好銀彈，還得組建完整團隊。

以馮驥為例，在打造《黑悟空》前，先做過兩款遊戲，團隊成員因而累積實力，他個人也得到寶貴的統籌經驗。祝藝表示，即便不提台灣半導體業的人才磁吸效應影響遊戲業，就算設法聚集到兵與卒，若沒有像馮驥那樣資深的製作人，還是無法成事。

製作人有多重要？曾任職於昱泉國際和遊戲橘子、現為MilloGames創辦人的徐熙灝分析，製作人就像電影的製片角色，「要預估票房，接著說服金主拿錢，還要找團隊、排卡司，又得跟片場打交道。」套用到遊戲製作人，需要熟悉不同遊戲類型、玩家輪廓、商業表現，才能爭取到開發經費。

祝藝和徐熙灝都同意，台灣確實有過開發大型遊戲的製作人，但那已是超過20年的前塵往事，有多少能套用在現今環境？兩人打上問號。

推休閒博弈、發展成人遊戲

當老IP（智財權）榮光不再，遊戲大廠無不設法活化舊資產，或是將剩餘價值兌現。例如，大宇資在9月宣布，正式將《軒轅劍》和《仙劍奇俠傳》IP以約莫新5億元台幣代價賣出。

宇峻同樣擁有經典IP《三國群英傳》，劉信表示，比起擔心IP老化，更想將心思放在如何延續IP。舉例來說，宇峻開發出手機版《三國群英傳M》，也推出將故事背景從三國延伸到世界文明的新遊戲，現在正在製作格鬥新玩法，讓舊IP重獲新生。

發揮公司IP價值和代理遊戲以外，台灣遊戲產業也長出其他支線，上市櫃公司戮力開發的休閒博弈遊戲便是其中之一。鈊象、大宇資和宇峻皆有布局，例如，宇峻約有四成營收來自《拉斯維加斯》《寶島娛樂城》等「棋牌益智娛樂」類型遊戲。

成人遊戲，是本土開發商在休閒博弈外走出的另一條路。劉哲魁在2020年創辦的侍達遊戲，便是其中之一。他原先是一般向手遊製作人，觀察到台灣手遊市場成為購買下載量的資本競逐後，開始尋找其他戰場，成人遊戲就是他選定的新賽道。

「日本要打馬賽克，中國、韓國對R18遊戲管制多，台灣有大法官釋憲，只要沒有無故散布、不要硬蕊，記得放上警示標語就好。」劉哲魁表示，台灣的創作自由是全世界頂標，遵守法律便不用擔心遭查緝；而且上市櫃公司考量社會觀感很少投入，有更多生存空間。

不管是性傾向是男或女，還是服務小眾欲望，各式成人遊戲在台灣蓬勃發展，甚至比非成人遊戲來得亮眼。獨立遊戲團隊STORIA負責人張恆分享，他和團隊同時開發一般向與成人向遊戲，後者營收顯著超過前者，「一般向轉變成尋找新方向。」

▲「台灣願意做、願意投的人都少，」一位遊戲業老闆道出心聲。由左至右為侍達遊戲創辦人劉哲魁、宇峻奧汀董事長劉信、甲山林娛樂董事長祝藝。(蘇義傑、陳之俊 攝)

非3A大作不可？

接下來，本土遊戲產業要往哪裡走？看法一樣分歧，就像看見《黑悟空》的成功，產業中有喟嘆，也有人深受啟發。

「每款遊戲的成功都是強心針；每款遊戲的失敗都讓人卻步。」祝藝強調，不管是今年頗受關注的台灣在地遊戲《活俠傳》，還是3A級的《黑悟空》，看見他們的好表現，同樣讓人興奮。《黑悟空》因硬體需求，已掀起電腦換機潮，甚至讓玩家願意購買遊戲主機，對大環境來說是好事，他衷心佩服並且祝福。

劉信也補充，《黑悟空》開發使用最新版3D引擎，令人驚豔之餘，大家也開始重新審視台灣遊戲往3A發展的可能，若因此推升遊戲品質，對產業有幫助效果。

對比之下，劉哲魁的看法有些不同。「一定要做出3A遊戲嗎？這是『大艦巨砲主義』，好像只有3A才是遊戲。」他認為沒有3A遊戲，產業也可以創造其他火花，就像帝寶以外還有其他房子，電影不只有《復仇者聯盟》，小品電影也很好看。

從蔡嘉駿的角度看來，《黑悟空》掀起的波瀾，就像《鬼滅之刃》和《魷魚遊戲》帶起「台灣為什麼沒有大作等級的動畫／影劇」的討論，他不希望只是跟風式地回應當下熱點。

若要說解方，文策院規劃三個方向：支持大公司遊戲開發專案、找面向企業的科技公司進軍消費者市場、整合獨立遊戲公司，透過資本槓桿出民間資金，同時聚集小公司力量。

台灣遊戲業曾經輝煌，但產業早已變成資本堆疊的戰爭。以韓國來說，去年遊戲出口額近90億美元，超出影視、音樂十倍有餘，背後有政府和企業挹注，燃燒熱情就能造出戰艦的時代不再。

宛如孫悟空對天庭帶來的不只是騷動，對岸的《黑悟空》，也讓台灣本土遊戲產業重新回到鎂光燈之下。唯有穿透政治口水的泥濘，深刻檢視產業發展走向，台灣遊戲大環境，才有機會厚植沃土，瞥見黎明到來的曙光。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