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尋找,所以看見》一個人的朝聖之路

因為尋找,所以看見

明天,太陽依舊昇起──海明威的潘普洛納


「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不過後來,那些曾經受過的傷,終將長成我們最強壯的所在。」海明威,《戰地春夢》



熾烈的陽光,將街上的人潮蒸發了。空氣中飄浮著某種欲振乏力的慵睏,即使是過動的吉娃娃,在這樣的午後也顯得無精打采。

過度操勞的肌肉,休息一晚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時不時就抽筋,疼痛時,連多走兩步都是苦難。我討厭這種,放冷箭式的抽搐,這是身體對自己的背叛。

不得已,我只好躲到主教座堂大門旁陰影中,逃避充滿惡意的陽光,不遠的另一邊,一位衣衫襤褸的吉普賽(或阿爾巴尼亞?)老太太跪在地上乞討。

我走過去,放了一把零錢,道聲午安。她則用鄙夷的眼神看著我。

我,做錯什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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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筆直的石板道走下去,盡頭就是潘普洛納鬥牛場。

没有舉辦活動時,這裡是一般市民遛狗遛小孩的尋常所在,不過下午三點實在是太熱了,本地人都乖乖去睡午覺,只剩下我這個突兀的外地人,到處閒逛。

拖著半殘的腳,我走向安置在鬥牛場門外的雕像,臺階上多到髪指的菸蒂讓人提不起勁按下快門。

我漫不經心讀著基座上的銘文:「致厄尼斯特.海明威,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城市之友及欽慕者,因為他的發現讓潘普洛納的名聲遠播。」

就是海明威,讓這座友善的古老小城,變成觀光客前仆後繼的遊樂園。
因為尋找,所以看見
◎位在潘普洛納鬥牛場門外的奔牛節紀念碑雕像是這座以海明威聞名古老小城的重要地標。

我鍾愛的兩位小說家


海明威與三島由紀夫,是我年少時特別鍾愛的小說家。他們各自以文學及生命,深刻詮釋人性內在的瘋狂與渴望。

不過,一開始時並不是因為欣賞他們的作品,而是一知半解地聽過他們的傳奇:海明威打過仗、攀登非洲最高的山、在大草原獵殺獅子、抓最大的魚、轟轟烈烈的戀愛、摔飛機、得過炭疽病與諾貝爾文學獎。男人與大自然博鬥的極致,海明威大都做過。

另一位被稱為「東洋海明威」的三島由紀夫也不遑多讓,除了也是大文豪外,在戲劇界也占有一席之地,集編、導、演於一身,出版個人全裸寫真、搭船出海環遊世界、偶爾參加刺激的賽車。

男人想做的事,海明威與三島都嘗試過,更重要的是,他們為人生提供了某種浪漫,某種追求,某種放手一搏的快感與自由。我讀他們的書,認真地以為,青春就該如此地驕縱蠻橫、放浪形骸。
因為尋找,所以看見
◎Hotel La Perla 是海明威三度拜訪潘普洛納曾經入住的飯店。

懷著朝聖的心情,我亦步亦趨地踏著海明威的腳步,走回一九二○ 年代的西班牙,也走回我遺忘許久的青春歲月。許多年前,我是個扁平矮小的男孩,小學三年級戴上近視眼鏡後,更顯得天真可欺。不僅成為同學嘲弄取笑的對象,連老師對我的耐性也相當有限,畢竟,連看著鏡中的自己都生厭的小孩,有誰會喜歡呢?

「孤僻、木訥、冷漠、不合群、學習意願低落」是家庭聯絡簿上反覆出現的紅字,「你不要只活在自己的世界,好嗎?」現在回想,爸爸媽媽當時一定也很傷腦筋吧!

「兒子,如果没有辦法出類拔萃,那就將自己隱藏在人群之中……越不起眼越好。」

父母的叮嚀,除了出自於不捨的疼愛外,同時,也混雜著「没辦法出人頭地的話,就要甘於平凡」的焦慮與不信任。如果刻意讓自己被忽視,在團體中成為可有可無的存在……没有人注意你,自然而然,就不會受到傷害。

前提是,你必須要夠堅強、夠孤獨,才能抵擋外界刀刀見骨的流言蜚語,及令人意馬心猿的奉承阿諛。

因為可笑的自卑自憐,因為怕脆弱的自尊再受到傷害,我刻意地疏遠學校與人群,與世界保持安全的距離,我不需要你們,你們也別來找我,就讓我安安靜靜地畢業、工作、生活。

漸漸地,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存形式: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旅行……當然,我仍保持最低度的人際互動,太過親密的互動接觸仍讓我不自在。我在生活中築起一道看不見的長城,將禮尚往來的人際關係,視為非我族類的蠻夷戎狄。

海明威教會我寫一隻雞下樓梯


海明威小說的出現,第一次,讓年少的我意識到:人擁有多少渴望,就有多少衝動。隱藏在溫良恭儉讓的面具後的我,實際上,一直壓抑著嫉俗憤世的血氣方剛。

想要的,很多,它們都在可望卻不可及的遠處發光,無能如我,只能用孤僻的真空,包裝失望與不安。

海明威向年少的我,展示了生活的無限可能。

一生追求刺激,極致感官經驗的海明威,高中畢業後,選擇不唸大學,先在報社工作半年,然後不顧老爸反對,興沖沖地跑到歐洲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想以美軍觀察員的身分貼近殺戮現場。可能是近視的緣故,小厄尼斯特被戰鬥單位以體檢不合格的理由刷了下來,最後以紅十字會救護員的身分趕上一戰的最終階段。

開著醫療卡車迎來送往的無聊生活,想必令海明威十分苦悶。正當他怨嘆自己的男子氣慨無用武之地時,「幸運」女神眷顧了,海明威在大戰結束前三個月,在奧地利的戰壕被迫擊炮擊中左腿,然後再被掃射中的機關槍打傷。儘管自身負傷,他仍把一名義大利傷兵拖回安全地帶,戰場上英勇表現,讓義大利政府授予他銀質勳章。

後來證明這場意外,為海明威人生帶來豐厚利潤,不僅在文字作品中反覆提到,也讓他在人前有了膨風吹噓的真實經歷。更重要的是,他被後送米蘭療養期間,熱烈追求一位姊姊級修女,不過在被拒絕打臉後,海明威痛定失痛,將這段不了了之的戀情,轉化成文學上的報復,寫下了公認他最棒的小說《戰地春夢》(A Farewell to Arms)。

一般相信,書中的凱薩琳,就是作家苦戀未果的修女姊姊,與被發好人卡的現實不同的是,海明威對女主角可說是予取予求:浪漫約會、死心塌地的迷戀、粗暴性愛、懷孕,最後難產而死……不甘心不放手,過不去的小心眼,作家用小說挾怨洩憤,扭曲力不從心的堅硬現實,這種文學模式,接下來也在其他作品反覆出現。

當然,身為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明威必定有他了不起的本事:簡潔、清晰、明亮的書寫方式,帶有晴空朗朗的直爽舒坦。「把單純的事練到盡,就是絕招」,不管你喜不喜歡,單就這項優點就足以讓海明威名留青史。

就是海明威教會我,怎麼描寫一隻雞下樓梯。

海明威與潘普洛納


我坐在Café Iruña,對著雕工太過繁複的圍欄發呆。當年,海明威也是坐在相同的位置,開始構思《太陽依舊昇起》(The Sun Also Rises)。

那是一九二五年的夏天,海明威與第一任妻子海德莉,三度拜訪潘普洛納,參加著名的聖費爾明節(San Fermín),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奔牛節。同行的友人,是一群行為不檢的英美僑民。以團體旅行的內容來說:很精采──毫無節制的狂飲、頭痛欲裂的宿醉、理直氣壯的出軌、惡意的偷情背叛……應有盡有,現實人生比小說更加荒誕不經。

海明威樂在其中,並將這群朋友的放浪形駭通通記錄下來,披上崇高的文學偽裝。於是,這些會教壞小朋友的惡行惡狀得到昇華,同時也撼搖了世界。

就此,《太陽依舊昇起》定義出海明威的寫作風格與「失落的一代」(Lost Generation)。

後來,作家又發表了《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渡河入林》(Across

the River and into the Trees)與《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等長篇小說。在百年一遇的大時代中,在蠻荒的自然與戰爭的廢墟上,他以文字建立小說家的不朽名聲。疏遠遼闊、大言不慚、大眾媚俗、青春無敵、熱血激昂,海明威小說給了我大千世界的視野與想像。「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如果辛棄疾有機會認識海明威,大概也會視為知己吧!

但人生是這樣的,有些事因為太近,因為年輕,容易對喜愛的人事物,陷入不假思索的盲從,不明事理的崇拜;也因為太近,因為年輕,所以看不到缺點與局限。不過當你我越過歲月的里程碑,生命閱歷也更加成熟圓融時,這些事就很難再唬弄或誘惑我們的目光。

海明威小說,就是如此。終其一生,海明威竭盡所能地反抗不斷向前的世界,反抗逐漸衰老的自己,逃避人生種種不可承受的輕,與應盡的責任,只為了保留心中碩果僅存的浪漫與自由。但他始終停留在後青春期的文學心智,小說中虛張聲勢的狂暴、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傷,以及美式老派硬漢的衝鋒陷陣,是很難再打動久經紅塵磨損的你我。

卡爾維諾說得没錯:當生命世故之後,喜愛海明威這件事,就很難成為終生不渝的志向。我喝著冷掉的咖啡,對著雕工太過繁複的圍欄,感傷地回憶,那些與海明威曾經結伴同行的青春。

廣場另一頭,瓦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朦朧中,我看見,吉力馬札羅山的雪。

那是我在坦尚尼亞仰望皚皚白頭的吉力馬札羅山,當然,也是把我帶到五千八百九十五公尺峰頂的海明威短篇小說。

「吉力馬札羅山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馬賽人稱西高峰為『鄂阿奇―鄂阿伊』,意思是『上帝的聖殿』。而在西高峰的附近,有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沒有人作過解釋。」

欲振乏力的哈利與吉力馬札羅


《吉力馬札羅的雪》(The Snows of Kilimanjaro)內容敘述一名江郎才盡的作家哈利,在彌留之際回首自己的一生,最終走入死亡的故事。如果你看過小說,不難發現海明威又把自身經歷投射其中:主角哈利參加過戰爭,看盡戰爭的殘酷,心靈也受到兵燹的摧殘;他的女性關係複雜,在妻子與情人之間來來去去,偶爾還會去酒吧與青樓尋找一夜情……海明威透過哈利,凝視、回顧、審判自己。

故事中的哈利,娶了崇拜他的富孀海倫為妻。夫婦倆到坦尚尼亞打獵旅行,在荒野卡車拋錨,哈利無意中被荊棘刺傷膝蓋,因而得了壞疽,躺在帆布床上等待救援。

病榻中,哈利看見在上空盤旋的禿鷹,預告他正走向死亡;緊接著,他對於自己大限將至這件事情感到十分憤怒。哈利是名作家,在過去的日子裡收集了許多素材,並準備將它們寫成小說,但他從未付諸行動,任由歲月蹉跎。而此時此刻,哈利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去完成這些計劃。

他回顧自己毫無建樹的一生,過去的經歷一件接連著一件,以毫無邏輯方式浮現腦海,而每件事都直指死亡。內心澎湃洶湧的小劇場令哈利心煩意亂,他選擇傷害海倫,深愛他的女人。

正因為海倫,讓哈利能夠進入上流社會,與那些他曾經嫌棄的富豪名流往來,並沉溺在放蕩糜爛的生活之中,養尊處優的安逸,使得他不需再提筆寫作也能舒適度日。自然而然,哈利將自己的墮落,歸罪於給予他一切的女人,認為是妻子扼殺了自己的才華。

但實際上,哈利明白,自毀前程的,正是他不敢正視的自己。

人總是慣性地選擇,對自己最舒適的生活型態,並不自覺地深陷其中,這可以說是身而為人的原始動物性。當你我深陷其中時,雖然眼前不思進取的日子多少會讓人感到心虛,但比起大刀闊斧的改變,這樣躺在泥濘裡打滾,多少還是比較愜意。

正因為對眼前的安樂眷戀,讓哈利裹足不前,卻也下意識地對自己的一事無成感到驚慌。他藉由酒精不斷麻痺自己,無能及無奈,讓他變得焦躁、多慮、易怒、專斷。

古希臘哲學家伊比鳩魯曾說過:當一個人越是缺乏情感時,金錢這種東西就越顯重要。哈利也意識到了,這也没什麼可寫的。畢竟,一個對自己懷抱惡意與失望的男人,還會有什麼作為呢?

死亡分成兩種:一種是肉體上的死亡,這正是哈利所經歷的;另一種是精神上的死亡,這種則在很久以前,就在他身上發生了。

他墜落到安樂的泥沼中,一方面對怠惰的自己深惡痛絕,另一方面又離不開它。但他仍然下定決心改變,於是,哈利前來攀登吉力馬札羅山,想要藉由肉體上的操勞,迫使精神委靡的自己重新活過。這時海明威小說最動人的所在,男子漢自始至終他都必須保有向上的積極能量。

這股昂揚奮發的精神動能,反而為自己帶來了肉體上的死亡。

當他一步步地走向終點時,哈利更確定自己的無能:對於事業的無力回天,對於生活的無以為繼,對於死亡的無可奈何。到頭來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鋒銳,對於一個行屍走肉,索然無味活著的人,死亡,或許是最適得其所的結局。

因為,在海明威眼中,死亡從來就不是可憐的悲劇。

故事的最後,哈利還是走了,但在最後一刻,他看見了吉力馬札羅的山頂,在太陽下閃爍著光,像是與世界合而為一。就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這才是他生命最終極的嚮往與歸宿。追求燦爛輝煌的執著,企及功成名就的渴望,到頭來,「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張揚輕狂,只剩下「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的無奈,原來人生的終極追求,是激昂澎湃後,「聽雨僧廬下」的了然自若。

讀海明威的通體舒暢快感


回想自己,十六歲時暗淡晦澀的青春,渴望被異性關注的患得患失,想要被同儕重視的焦慮苦悶,想什麼都錯,做什麼都不對,我痛恨那個無能為力,弱不禁風的自己。在讀了海明威後,有種通體舒暢的快感,好想趕快告別那個慘不忍睹,窩囊無用的自己,希望自己也可以掙脫家庭與課業的束縛,趾高氣昂地活著。

「我的前方没有路,但我的身後都是路」的豪情霸氣,驅策著我奔向遠方。很明顯的,我一直踏著海明威(當然,還有三島由紀夫)的足跡,從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趨,到頭也不回的披荆斬棘,即使黑夜藏去方向,只要有放歌縱酒的狂妄,「此心安處,便是吾家」。

不過,終有一天,你會看穿失落一代的浮誇、虛假、光鮮亮麗的背後,是聲勢虛張的色厲內荏、是對平凡的莫名恐懼。真正的生活,是跳脫錯亂荒唐的文學誇飾,勇敢走入瑣碎日常,甘於無味平淡的堅定信念。

於是,我放下了海明威,繼續向前走。

召喚記憶中的海明威


原本以為遺忘的年少青春,又在潘普洛納的街頭與他久別重逢。原來,他不曾離去,只是靜靜地躲在生命的角落,等待我的召喚。

回頭再看看海明威,浪漫的憧憬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滿布貝殼與珊瑚的沙灘。我開心地在沙灘上,撿拾光陰的碎片,採集人生過往的風和日麗。

與生命搏鬥大半輩子的海明威,最終的挑戰,是面對老病殘弱的自己。一九六一年七月二十一日,小說家朝自己的額頭開了最後一槍。這一槍結束了他的生命,也粉碎了海明威長久樹立的強者神話。

終其一生,海明威以海克力斯的英雄姿態迎戰生命的狂暴與荒涼,對於老病殘弱,他向來是鄙夷且欠缺同情的。如此蠻横驕縱的生命哲學,當然無法面對自己的老病殘弱,海明威的人生結局,似乎是他無可規避的宿命。

或許是坐太久了,冷掉的咖啡變得更酸更苦。

在回憶海明威的同時,其他的朝聖者一拐一拐地從我面前走過,四目相接的同時,我們都笑了。那是種「我知道你從哪裡來,要前往何方」的默契。

吉普賽老太太從左手邊走過來,她似乎忘記了我們不久前才在教堂前見過。再一次,以濃厚的口音咕噥著,我把身上唯一的銅板給了她,老太太則給我一個感激的笑。

慧而有情,時常保持一顆柔軟的心。這是多年以後,海明威回來告訴我的事。不管今天多麼黑暗,請繼續保持信念。

因為明天,太陽依舊昇起。
因為尋找,所以看見
因為尋找,所以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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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尋找,所以看見

謝哲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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