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開始
「我需要獨處我需要在孤獨中,反省自己的恥辱與絕望我需要無人同行的石板路與陽光不需要任何對話只需要在沉默中與自己面對面傾聽內心的音樂」
──亨利·米勒《北回歸線》
該怎樣和未曾遠行,尚未出發的你,說明西班牙,還有聖雅各之路是怎樣的存在?而我為什麼又來到這裡呢?出發前,行進中,甚至在返回以後,這簡單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我。
首先,讓我向你坦白,當年少的我對世界仍一無所知的時候,西班牙就抓住我的心。
在這半瘋狂的遙遠國度,女人穿戴亮紫豔紅,跳著狂野奔放的舞蹈,男人身著華麗禮服,在競技場與野獸廝殺;歌手沙啞地唱著古老的陰鬱,作家則以文字炙烙出生活的不安。西班牙是騎士與航海家的國度,詩人與藝術家的夢土,在圖書館乏人問津的書卷裡,在光鮮動感的旅遊節目中,我一筆一劃地勾勒出伊比利半島的美麗,感覺就像我另一個家,素昧平生的精神故鄉,總有一天,我一定會住在那裡。
然而,後來的人生,和想像的未來有很大的出入,我先在世界各地轉圜許久,終於進入歐洲,又因為某個機緣,我才踏進心心念念的安達魯西亞,在塞維亞短暫居留。
頂著令人喘不過氣的烈日,我在舊城的今生與前世間往來穿梭;渴了,摩爾人的古井是我的綠洲;餓了,吉普賽人的攤販是我的信靠;累了,就躲進美術館,用藝術的清涼滅卻身心的疲憊煩惱。
其中,我個人特別喜愛塞維亞美術館(Museo de Bellas Artes de Sevilla),這裡不會有喧嘩惱人的觀光團,也不常遇到魚貫徐行的校外教學。我偏愛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後,在幾近無人的博物館信步漫遊,享受空間與藝術品交會的玄默神秘。市場追捧的名聲、評比、價格都不存在,唯一重要的,是我與創作者的安靜對話。
如果,你尚未聽說過塞維亞美術館,就讓我來告訴你這裡有什麼:蒼白的國王、強悍的皇后、殺人如麻的將軍、愁容滿面的神子、貴氣凌人的聖母、腦滿腸肥的大主教、鮮血淋漓的殉道者……靜物畫、風景畫、戰爭畫……文藝復與、新古典、浪漫主義、印象派……我看到許多熟悉的畫作,更認識不少從來没聽過的畫家。每幅作品都像某種謎語,唯有揭開時間重重的帷幕,才得以窺探全貌。
也有人稱此地為「伊比利納骨塔」,意指博物館蒐藏的畫作,內容盡是高燒不退的宗教狂熱、偏執的異端審判、變態血腥的殉道方式……一座對死亡與苦難充滿熱情的博物館,對中世紀頻頻回首,拒啟蒙歐洲於千里之外的西班牙。
在世界與大雅各不期而遇
我在一幅又一幅不苟言笑的臉孔中,找到了他。十七世紀暗色調主義(Tenebrism)大師里貝拉(José de Ribera),於一六三四年所創作的〈大雅各〉(Santiago el Mayor)。
存在感濃厚的沉鬱色彩,戲劇感十足的光影效果,與我們對視而立的堅定眼神,透露出某種不可動搖的決心。清晰的線條,意外地表現出冷冽的澄澈明朗,使徒的披風顏色像著了火,那是我們在烈焰中看到的那種朱紅,畫家構建出某種介於現世與超現實的真實,十分動人。
如果我們把畫中人物的頭與雙手拿走,你會看到一座紅色的殉道紀念碑,里貝拉是位極具個人魅力的藝術大師,他擅長運用顏料,與我們討論陰影、色塊所創造出來的感覺空間:你可以用眼睛撫摸緞面上的皺褶,同時承受無所不在的幽暗。
里貝拉的創作也是同等強烈、難解,一種幾近於神秘主義的隱晦,不過這正是西班牙的特色:剛毅、倨傲、倔強,發散出苦修的堅忍氣質。同時,也是西班牙人心目中使徒大雅各的形象。
使徒大雅各,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後來,我在世界各地,與使徒大雅各不期而遇。
如果,你看過〈最後晚餐〉(The Last Supper),那一定對大雅各血脈賁張的憤慨印象深刻。
達文西以奇特的筆觸,捕捉當學生們聽到老師說「你們之間,有人背叛了我」後的微妙反應。其中,大雅各怒目而視,起腳動手的血性火爆,彷彿就在眼前。
耶穌曾為大雅各取了䁥稱:「半尼其」(Boanerges),意思是「雷霆之子」,用中學生可以理解的語言,就是「氣嘟嘟」。相傳某天,因為撒馬利亞某村的鄉民不肯接待耶穌,大雅各就向老師建議,求主從天上降下火來,燒滅這些對神子侮慢的人,一如先知以利亞,求以色列的神用天火「燒盡燔祭、木柴、石頭、塵土,又燒乾溝裡的水」一樣,燒滅那些無禮的鄉巴佬。
就這點,大雅各與孔子學生子路,還真有幾分神似。
比較特別的是,大雅各在福音書外的文獻記載,實際上只出現過兩次。第一次是五旬節時,他的名字出現在受聖靈傾注的使徒名單上;另一次則是被希律亞基帕王所殺。也就是說,大雅各並不如彼得、約翰或保羅等使徒來得活躍,但為什麼他會成為天主教世界中獨樹一格的聖人呢?
光是這樣想,就覺得很神奇,有點像是網路鄉民間津津樂道的「曼德拉效應」(TheMandela Effect,指記憶與事實有所出入),是歷史或集體記憶出了什麼問題嗎?
根據言之鑿鑿的傳奇故事,西元四十年一月二日(你瞧,連確切日期都有!),當時大雅各旅行至西班牙宣揚福音,但同時也對自己無力達成老師的理想而感到沮喪絕望,就在這個時候,聖母瑪利亞在埃布羅河畔向大雅各顯現,鼓勵他堅守自己的道。後來,他在顯聖地薩拉戈薩(Zaragoza),創建舉世聞名的「聖柱聖母聖殿主教座堂」(Catedral-Basílica de Nuestra Señora del Pilar)。可以篤定的是,這是歷史上第一座聖母教堂,也是伊比利半島的信仰重心之一。
正因為這層傳奇緣故,西班牙人認定大雅各與伊比利半島有著特殊情緣、神秘連結。
大雅各無所不在,大雅各是屬於西班牙的。
西元四四年,大雅各在以色列殉道,他的遺體被學生西奧多(Theodore)與阿塔納修(Athanasius)經由海路運送到伊比利半島,結果,一路上遇到許多災禍,其中最嚴重的意外是:在暴風雨中,運送聖人遺骨的船沉了。劫後餘生的學生們掙扎逃上岸,正當流淚哭泣遺失聖徒遺骨時,神奇的事發生了。沉船上貼滿了扇貝,然後像電影《神鬼奇航》裡「漂泊的荷蘭人」一樣從海上冒出,驚嚇指數破表。
另一個廣為流傳的版本,同樣是運送聖雅各遺骨的船隻在海上遇到風浪,船上的馬受驚,結果與安撫牠的騎士一同跌入海中,過段時間,又連人帶馬從海中浮起,身上同樣貼滿了扇貝。
歷經艱險波折的聖髑,最終埋骨於加里西亞(Galicia)名不見經傳的小村。
使徒大雅各的冒險傳奇
傳說故事生動地說明,為何使徒大雅各會出現在西班牙,而他的象徵物是大西洋的扇貝,並非斬首的劍(教會圖譜多以殉道的刑具、凶器做為象徵)。後來更演變成加里西亞與聖雅各朝聖者的徽章。
使徒大雅各的冒險傳奇,還没結束。
接下來,是八百年的淒風苦雨。羅馬人、西哥德人與阿拉伯人,在這裡圍獵、耕種、成家、建國,以各式各樣實質或虛構的方式劃定界線,區分彼此:行省、王國、莊園、太閥(Taifa,指伊比利雅半島上的穆斯林小王國)、哈里發國、自治區。
漫長歲月中,人們遺忘了,在這塊土地某個隱蔽之處,主耶穌的門徒大雅各就在這裡,卻下落不明。
西元八一三年七月,一名牧羊人在星星的指引下(也有人說是流星墜落的地方),發現了被遺忘八百年的聖雅各遺髑,故事所在地就被稱為Compostela,意思就是「繁星之地」,聖雅各城也在此處奠基。當然,其中還包括了極為複雜的轉折,究竟羅馬教廷及北方的查理曼是如何認定遺髑就是聖雅各?後人不得而知,「主的行事是神秘的,」我們不可以對傳說提出令人尷尬的質疑…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