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認識的自己

可他向來缺少自知之明。
──《李爾王》(King Lear)第一場第一幕

多數人都有過對自己所想、所說或所做感到出乎意料的經歷,那一刻我們會突然發現,原來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醞釀」了很久。一件看似很小的事情都會打破內心的平衡,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其實對某件事早已累積了強烈的情緒。

伴侶長期忘我地埋頭工作,你也任勞任怨地一手挑起家裡的爛攤子:「他工作太辛苦了。」但有一天當你請他順路把衣服送到乾洗店時,看著他萬分不情願的樣子,你氣急攻心:「就當我沒說,去忙你的吧!真是什麼都不能指望你!」

出發前,朋友一通電話打過來:「我臨時有事……你不介意吧?」那一刻你失望透頂。多年以來,你一次次縱容朋友的自私行為,此刻你發現你依然無法釋懷她去年忘了你的生日。你也終於承認自己一直以來都知道,卻不願面對的事實:她只是不重視你的友情罷了。

你的母親在長期飽受病痛折磨後,於半年前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時你認為自己在她病痛期間已經把該傷的心都傷完了,在她終於從死亡中獲得解脫的那一刻,對你而言同樣是一種解脫。但是在某個夜晚,當你觀看一部情節傷感的電影時,卻不由自主地抽泣起來,你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麼思念母親。


人類通常終其一生都會認為,那個擁有意識體驗的「人」,即是真實的自己,事實上,我們依舊對重要的情感世界所知不多。這也並非什麼新奇的說法,早在莎士比亞時期,就已經出現對此的論證(正如本章開頭引用的那句話),很多人性研究者發現:相比於其他人,有些人對自我的認識更深刻。

珍.奧斯汀(Jane Austen)的小說裡,遍是那些逐步認識到某種態度或感情是如何蒙蔽自己本性的人物,譬如在《傲慢與偏見》中,當最後從達西的書信裡知道事情的真相後,伊莉莎白.班奈特的內心獨白是:「直到現在,我都對自己一無所知。」回顧整部小說史,許多諸如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與福特.馬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等作家,都藉由「不可靠敘述者」的形象,刻畫那些無法觸及自己情感真相的人們。

德國哲學家克里斯多夫·瑞格爾爵士(Sir Christopher Riegel)在十八世紀提出了「潛意識」一詞,這個術語隨後由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傳入英國,並在一百多年前被佛洛伊德當作其精神分析理論的基石。從此,潛意識──這個和意識搭不上邊的概念──被列入文化遺產,它對我們瞭解自我及其發展歷程都有著全面性的影響。

在生活中犯「佛洛伊德式錯誤」(Freudian Slip)相當普遍,譬如說話時出現口誤,其實洩露的是潛意識裡的真實意願。你也許對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電影《安妮霍爾》(Annie Hall)中的一幕非常熟悉:男主角在接受深入的心理分析時說道:「我根本不介意被分析,但問題是,這樣做可以改變我妻子嗎?」這種「佛式錯誤」是好萊塢電影慣用的手法,例如《王牌大賤諜》(Austin Powers)系列、《王牌天神》(Bruce Almighty)及《王牌大騙子》(Liar,Liar)中都為觀眾製造了大量笑料。

很多人能夠推斷出一些行為背後的潛意識動機,比如「忘記」承擔自己厭惡的責任或家務:實際上並不是疏於兌現承諾,忘記這一行為本身洩露了自始至終就不願去做那件事。我推測,生活中有很多已婚人士,在配偶「忘記」他們的紀念日時,根本不會去深究其本質。

我們通常還會認為自己要比當事人更瞭解他們。比如當一群同事外出用餐時,談論起另一位不在場的同事,有人說:「她連一點批評都忍受不了,她認為自己就是完美的代表。」一群老朋友也許會這樣談論一位缺席的夥伴及其新女友:「難道他看不出來,他又找了一個管很嚴的女友嗎?簡直是他媽媽的翻版!」當聽朋友講起他為生活新篇章制訂的計畫時,你可能暗自心想:「老天,別再自欺欺人了!」

雖然我們認為自己能洞悉身邊的人,但如果有人對我們做同樣的事,我們卻會心存怨恨。當我們無法看清自己,而他人卻看得清清楚楚時,這對多數人而言是一件非常不愉快的體驗。如果被朋友說中了,我們會堅稱自己的口誤為無心之過,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將忘記聚餐時間歸咎於工作壓力大;把漏報來賓名字輕描淡寫地說成看走眼,與那個人去年在耶誕節聚會上冷落自己這件事絲毫無關。

有時候,我們也的確會因為工作壓力而真的忘記一些事,一時口誤也確實別無他意,但一般情況下,疏忽和出錯往往揭露了一件事實──那是我們未能意識到,甚至對自己都不願坦誠的真相。

我們能輕易識破他人的潛意識動機,卻對自身的動機不明所以──當我們藉此思索潛意識的本質,疑惑為什麼有些想法和感受無法被意識到,而有些則會被意識到時,這種當局者迷的現象,其實非常合理。根據佛洛伊德等眾多精神分析學理論家的論述,我們的潛意識埋藏著很多想法與感受,它們要不是太過痛苦而令人無法承受,就是與道德和價值觀互為衝突,有損我們的外在形象。換言之,我們並不想知道自己潛意識裡的內容,如果真想知道,這些想法和感受根本就不會進入潛意識領域裡。

那麼,我們是如何逃避連自己都難以承受的那部分自我?又是如何在別人看清自己的某一面時,自身卻對它感到陌生呢?

這便是心理防衛機制(亦稱為心理防衛或簡稱為防衛)開始發揮作用的時刻。心理防衛機制是一系列無形的應對方式,透過它們,我們得以將那些無法接受的想法與感受排除在意識之外。但在這個過程中,它們也以微妙的方式扭曲我們對現實的看法,包括我們的人際關係和內心的情感領域。本書會詳細探討這些心理防衛機制,瞭解它們的運作方式,並學會辨認。本書同時還會教導表達潛意識內容的有效具體方法:當我們的防衛太嚴重或根深柢固時,便不可能體驗到豐富而滿足的情感生活。

大學期間,我患上了嚴重的憂鬱症,隨後尋求了專業心理治療師的幫助。和很多人第一次接受心理治療的心情一樣,我認為我的治療師會教我一些解決當前困境的方法與技巧。然而令我驚訝的是(更多的是感到不適),他只是無比仔細地聽我講話,然後說一些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道盡了當時自己無法看清的情感。儘管我很排斥他告訴我的一些東西,有時還會被激怒,但是慢慢地,我卻不自覺地主動向他舉例求證自己的行為,接納它們的真實性。

從事心理治療的三十年間,我也一直沿襲著這個方式:我會認真傾聽那些前來尋求幫助的人,聽他們於無意間道出關於自身的諸多真相──內心極度的渴望、因恐懼而壓抑的憤怒、毒害身心的嫉妒或猜忌、削弱其意志的羞恥及其他情感。當他們面對這些強烈的情感時,因不知如何與之安然相處而選擇了回避或壓制。我會試著幫助他們瞭解自身的心理防衛機制──為回避自身無法承受的痛苦,因而產生的無意識行為。同時告訴他們,某種特定的防衛會如何阻止他們如願以償,又是如何妨礙他們更深入關照自身及其他關係。

這裡便存在著防衛機制的兩面性:防衛本身對我們每個人都是必需且有益的,可以幫助人類積極應對那些不可避免的痛苦,但當它們太過根深柢固時,反而會阻止我們觸碰自身所需要面對的情緒問題。

採取暫時麻痺自我的方式,或許可以幫你熬過失去摯愛的悲痛,但在另一方面,對童年缺失的情感視而不見,則意味著你無法明白那段灰暗的過往,和自己不幸的婚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排除對死亡的覺知,可以讓我們過好每一天,敢於冒險,活出精彩的人生,卻也讓你在潛意識中認為自己是無懈可擊的、不似其他凡人,因而引發意外的悲劇。

當我們拒絕接納自身大部分的情感時,我們會消耗自己,同時削弱自己面對這個世界的力量與能力。譬如,憤怒能夠激勵我們在個人生活層面做出重大改變──結束一段與自私伴侶建構的不健康關係、結束不對等的友情、在受到苛待時保護自己;承認因自身行為而感到的內疚與遺憾,則能讓我們對在意的人採取補償性行為。

透過轉移或誤讀某些強烈情感的方式,防衛機制常常會妨礙我們如願以償,帶給我們自我挫敗感,甚至使我們產生自毀傾向。

最糟糕的是,心理防衛機制可能會排斥或誤讀那些我們在人際關係中必需的情感──不僅僅是愛情,還包括與家人、朋友,以及與同事之間的情感關係。當你封閉了對自己需求的覺知,你就不可能與他人發展出真正的親密關係。無論是在家,或是和朋友在一起,還是在工作當中,當你強迫自己過度「忍耐」憤怒或不快時,你會喪失動力去做為你帶來糟糕感受的事情。當他人表露出了某種威嚇,影響到我們的情緒時,習慣性採取退縮的人,會發展出受限且不如意的人際關係,而這些關係在他本人看來,卻不會對其造成任何威脅。

接下來,本書將全面解析心理防衛機制對關係的影響,我們會進一步探究它們在這些看似牢不可破的不愉快相處模式裡所扮演的角色,解答為何我們無法獲得真正的親密,無法兌現承諾,為何會在工作中遇到相似的難題,為何朋友會愈走愈遠,為何與父母或孩子很難心平氣和地溝通等現實層面的問題。

最終目的是解除自身的心理防衛機制,解除那些為我們與生命中重要之人的關係帶來阻力的機制,並找到表達潛意識情感的有效方式。但這並不意味著所有的心理防衛機制都需要解除,也不是說所有蟄居在潛意識裡的內容都得一一面對,而是說,當我們的防衛過於嚴重或根深柢固時,毫無例外地會對人際關係造成很大的負面干擾。我們需要開發自身的意識,學會用靈活變通的方式應對生活中的諸多難題。

究竟什麼是心理防衛機制


和潛意識這個概念一樣,心理防衛也已開始為大眾熟悉,豐富了我們對人性的認知。現在幾乎每個人都知道,表現出「防衛姿態」或做出「防衛反應」意味著什麼,我們會用這些詞彙描述人們在極力否認真相時的行為。

「你有發現當你提起他弟弟時,傑夫有多抗拒嗎?他這是在為他婚禮上發生的事感到內疚。」

我們之所以知道某個人正在努力回避自己不願面對的痛苦或不愉快事件,都要歸功於佛洛伊德的初期理論。

十九世紀末,佛洛伊德開始在著作中提到心理防衛的概念,這在他與約瑟夫.布洛伊爾(Josef Breuer)於一八九五年同著的《歇斯底里症研究》(Studies on Hysteria)一書中最為明確。當然,佛洛伊德當時是用德語提出這一概念,用到的是「abwehr」一詞,從意思上來說,譯為「避開」或「抵擋」要比「防衛」更為準確。

研讀佛洛伊德提出的心理學術語時,我們經常受困於一些不夠嚴謹的翻譯,比如他會用德語中的「das」和「ich」(主體「我」或客體「我」)來表達自我與意識,而絕不會使用同一個英語詞彙概括。英文譯者卻在譯文中引入了拉丁語中的「自我」(ego),為此術語增加了些許分量,使其聽起來更為「科學」。(作為一門時常會被正統醫學界抨擊與嘲弄的新學科,對待精神方面的解讀,自然需要十二分的嚴謹。)

其實,佛洛伊德的觀點非常簡單明瞭,而不似「防衛機制」一詞聽起來那般僵化。在佛洛伊德看來,有時在面對一種想法或感受時,如果會為自己帶來痛苦,或道德層面上無法接受,我們便會竭力避開,抵擋到潛意識中。這絕非明智之舉,因為那些令人不快的想法或感受,依然會不自覺地自動冒出來。佛洛伊德於十九世紀尾聲開始闡述這一觀點。

自從佛洛伊德首次提出心理防衛這個概念後,後續許多學者進一步深化了我們對其的理解,如今佛洛伊德對其本質及功用的最初看法已被廣為接受──包括阿爾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安娜.佛洛伊德(Anna Freud)和梅蘭妮.克萊恩(Melanie Klein)等眾多精神分析學者與治療師。迄今為止最短小精悍的理論釋義來自唐納德.梅爾徹,這位英國心理分析學家在其著作中通篇持有的觀點是:就其本質而言,一切防衛機制都是我們為逃避痛苦而向自己撒的謊。

這個觀點讓我們更易於將防衛機制融入個人經驗。每個人都認同,我們內心存在不願面對痛苦的渴望;我們也都知道,當面對真相會讓自己受傷或無法承受時,我們有多容易選擇自我欺騙。有時,如果面對一件事的全部事實讓生活不堪重負,防衛機制會幫我們幸免於難。

但有些時候,我們需要坦然面對痛苦。逃避事實也許的確會讓當下那一刻感覺好受些,但從長遠來看,這只會讓事情朝著更壞的方向發展。以下這則案例便充分說明了大家都明白的一種最常見防衛機制:拒絕承認配偶的婚外情(縱然有種種跡象表明這一事實的存在),這或許可以暫時幫你躲開背叛的苦痛,但同時也讓你失去學會處理生命中類似難題的機會,以及補救因此帶來的一切間接性破壞──對孩子、感情及自我價值感。

防衛機制只顧眼下一刻,而不計後果,是思慮不周的反射性行為,只是為了規避當下的痛苦,卻不考慮由此帶來的長期損失。有時我們會終於「醒悟」過來,選擇面對事實;有時在我們突破一些無意識的認知時,開始意識到內心長久以來潛藏的祕密;但更多的情況是,我們依然像過去一樣充滿防衛,並繼續對其保持一無所知。人類是受習慣約束的動物,這樣一來,改變便會顯得尤其困難。

本書提倡的改變,正是透過識別並解除自身不恰當的防衛機制,從而實現、建立起面對事實的更有效方式,由此提高我們的生活與人際關係品質。

閱讀完整內容
為什麼我們總是在逃避?:全美最受歡迎心理學家的14堂自我療癒課

本文摘錄自‎

為什麼我們總是在逃避?:全美最受歡迎心理學家的14堂自我療癒課

約瑟夫.布爾戈

由 今周刊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