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哲學家威廉.詹姆斯曾說,只有當科學與生命直接相關,才能稱為真正的科學。或者說,在一門直接與生命發生關聯的科學中,理論與實踐幾乎無法完全分割。關於生命的科學,正是由於它直接展現了生命的運動,因而也成了一門生活的科學。這些想法尤其適用於個體心理學。個體心理學試圖將個人生活理解為一個整體,把所有單一的反應、每個動作和每次衝動都看成個體在對待生活時的明確態度之一。從現實意義上看,存在這樣的科學極其必要,因為藉助它的知識,我們就可以糾正或改變自己的態度。個體心理學可算是雙重意義上的預言家,它不僅能預測未來將發生何事,還能透過預測將不該發生的事情扼殺於萌芽。
個體心理學發源於人們對生命中蘊含的神祕創造力的探求,這種力量表現為成長、奮鬥以及對成功的渴望;同樣,人們努力在某個方面力爭上游以補償另一方面的缺陷,也是個體心理學得以發展的重要原因。這種力量是目標導向的—它在追求目標的打拚中得以表達,在這奮鬥的過程中,每一個來自身體和精神的動作都是為了合作。因此,脫離整體而抽象地去研究一個人的身體動作和精神狀態是極為荒謬的。例如,在犯罪心理學中,如果要求我們更多關注罪行而不是罪犯,那便是不可理喻。犯下罪行的人才是一切的根源,而不是罪行本身。無論我們對犯罪行為研究得多麼透澈,如果不能把它看作某一特定個體在其人生長河中的一個具體事件,那麼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真正理解這一罪行。同樣的外在表現也許在某一案例中構成犯罪,而在另一事件中則並不構成。重要的是理解個體所處的情境,理解他的個人生活目標,這些才是他一切行為和舉動的指向。我們把人類的各種具體行為看作整體的一部分,對整體目標的認知能讓我們更容易理解行為背後的隱藏含義。反之,當我們研究這些部分時(前提是把它們作為整體的一部分來研究),我們也將會對整體有更全面的掌握。
就筆者自身而言,對心理學的興趣是在對醫學的不斷實踐中逐漸形成的。醫學實踐提供了目的論(或者說目標導向)的觀點,這對於理解心理事件是必不可少的。在醫學裡,我們知道所有的器官發育都指向明確的目標,它們的成熟形態都是相對固定的。
此外,我們會發現,在出現生理缺陷的情況下,機體自身會做出特別的努力來力圖克服,又或者,透過發展另一個器官來取代受損部分的功能,以此作為補償。生命總是在追求延續,生命力的頑強在於面對來自外界的障礙時,它永遠不會尚未抗爭就選擇屈服。
再來看精神方面的活動,它與有機生命的運動有著許多類似之處。在每個人的思想中,都有那麼一個想要超越現狀的目標或理念,透過為未來設定一個具體的目標來克服眼前的不足和難題。有了這個具體的目標,個體便會感到自己凌駕於現有的困難之上,因為他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看到了未來的成功。而一旦失去了這種目標感,人類自身的活動將變得索然無味。
所有證據顯示,目標的設定一定發生在人生的早期階段,在兒童的成長期,這個目標會逐漸成形。在這段時期內,一種成熟人格的原型或模式開始發展起來,我們完全可以想像這一過程的發生。一個孩子,軟弱而自卑,他發現自己正處於一種難以承受的境地,於是他拚命成長,努力沿著由自己選擇的目標所確定的人生方向不斷前進。在這個階段,相對於決定人生方向的目標而言,成長所需的物質反而顯得沒那麼重要。我們很難說這個目標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但很明顯的是,它確實存在,並且支配著兒童的每個行動。在這一早期階段,人們對權力、衝動、能力或缺陷知之甚少。這時的一切還尚未有明確的答案,因為只有當兒童設定好他的目標之後,他才能確定自己的方向。而只有當我們看得到人生所趨之方向時,才可能預測下一步該邁向何處。
當原型(即蘊含目標的早期人格)形成時,規劃人生方向的路線也已建成,個體的行動從此有了明晰的指向。正因如此,我們才有能力預測未來人生。從那時起,個體的感知注定會落入這條路線所設定的軌跡。兒童對這種既定情境的感知並非由於其本身的存在,而是遵循了個人的統覺基模。也就是說,是兒童的興趣偏好使他得以察覺到這種情況。
在研究中我們發現了這樣一種有趣的連繫,那就是有著機體缺陷的兒童會把所有的生活經驗與器官功能的缺陷相關聯。舉例來說,有腸胃問題的孩子會表現出在飲食方面的異常興趣,而有視力缺陷的孩子則更專注於可見的事物。這種關注與我們所說的個人統覺基模相一致,它刻劃了所有人的特徵。於是,也許有人會這樣建議,如果我們想知道兒童的興趣所在,那我們只需確定他的哪個器官出現了缺陷。但現實才不會那麼簡單,兒童對自身器官缺陷的感知並不完全如旁觀者所看到的事實那般,他們的實際感知已經超過了自身統覺基模的修改。因此,雖然生理缺陷是兒童統覺基模中的重要元素,但從外部觀察到的缺陷並不一定能讓我們推測出一個人真正的統覺基模。
兒童總是深陷於相對論的詭計之中,其實就和我們其他所有人一樣,誰都無法掌握絕對的真理。常識告訴我們,真理永遠在變,只是我們慢慢地在用越來越小的錯誤取代了原先那些更離譜的錯誤。我們都會犯錯,但重要的是我們可以改正。在原型的形成期,這樣的改正更容易實現,而如果我們錯過了那個特定時期,我們可以在以後的階段透過完整地回顧當時的情況來進行修正。因此,如若我們現在需要治療一位精神官能症患者,我們不應在他成年後所犯的普通錯誤中尋找問題,而是要回到他的原型建構時期,找到他在早期經歷中出現的根源性錯誤。如果我們找到了那些問題,我們就有可能透過適當的治療加以糾正。
站在個體心理學的聚光燈下,遺傳的問題變得不那麼刺眼了。重要的不是一個人繼承了什麼,而是遺傳因素對其早期生活產生的影響,即個體在兒童時代所塑造的原型。遺傳自然是先天性機體缺陷的成因,但在這裡,我們只是單純地想把孩子帶出這種特殊困境,將他們置身於更有利的條件之下。事實上,這種情況甚至蘊藏了很大優勢,因為當我們看到了缺陷,我們才會知道如何採取適當的行動。而那些沒有任何遺傳缺陷的健康兒童,卻可能因為營養不良或成長過程中的許多其他問題而面臨更糟糕的境地。
先天機體不健全的兒童會表現出明顯而強烈的自卑感,這會將他們置於更為艱難的處境,而調整心理狀態是最為要緊的。在原型形成之始,他們對自身的關注已經超過了對他人的興趣,而這種情況會一直延續到他們往後的人生中。機體缺陷並不是造成個體原型偏差的唯一成因,其他情況同樣可能導致這樣的結果,比如對一個孩子過於寵愛或表現出特別的厭惡。稍後我們將有機會對這些情況做更詳盡的描述,並透過真實的案例對童年時期經歷的生理缺陷、被嬌慣和被厭惡這三種最不利的情況進行闡釋。而當下需要我們注意的是,這些帶著殘疾長大的孩子,他們時刻害怕遭受攻擊,因為他們從未能在自己的成長環境中學會獨立。
我們必須從一開始就對社會興趣有所理解,因為它在我們的教育和治療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只有那些充滿勇氣、從容自信的人才能坦然面對生活的順境和逆境,並從中有所收穫。他們從不害怕,他們知道生活的困難比比皆是,但他們也知道自己有能力去克服。他們做好了準備去面對一切問題,而這些問題總是社會性的。作為人類,我們有必要為社會行為做好準備。前文中提及的三種類型的兒童,他們形成的個體原型都表現出了較低水準的社會興趣。他們缺乏相應的精神態度來為生活中重要事件的達成或困難的解決提供幫助。當感受到挫折時,這類原型會對生活中的問題產生錯誤的態度,進而使個性的發展朝向沒有意義的方向。此外,在治療這些病人時,我們的任務在於幫助他們形成有益的社會行為,建立起有意義的生活態度和社會態度。
缺乏社會興趣往往等同於走向無意義的生活。那些問題兒童、罪犯、瘋子還有醉漢,他們幾乎都缺乏社會興趣。在這些案例中,需要我們關注的問題在於,找到一些方法去影響他們,把他們帶回到有意義的生活中,使他們對他人產生興趣。從這種意義上看,我們所謂的個體心理學實際上也是一種社會心理學。
在社會興趣之後,我們的下一個任務是找到個體發展中面臨的困境。乍一看,這個任務似乎更令人困惑,但實際上卻沒那麼複雜。我們知道,每個被寵壞的孩子最後都會被討厭。我們的文明就是這樣,無論是社會還是家庭,都不歡迎無限期的縱容。嬌生慣養的孩子很快就會遇到生活的困擾。上學後,他會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全新的社會機構,到處都是新的問題。他不想和同伴們一起學習玩耍,因為他的生活經驗還沒有為他適應學校的集體生活做好準備。實際上,是原型形成階段的經歷讓他害怕這種新的環境,他還想繼續被呵護。現在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個人特徵並不是來自遺傳,甚至可以說與遺傳毫不沾邊,因為透過對其原型和生活目標的了解,我們就可以做出推斷。由於一個人的性格特徵總是為個人目標的實現而服務,因此他也不太可能形成會致使其偏離該總體目標的個性。
理解生活的下一步是對情感的研究。生活目標所設定的座標軸,不僅影響著個體的性格特徵、軀體行為、表達方式以及其他的外在表現,它也支配著一個人的情感生活。很明顯,人們總是試圖用情感來說明其態度。如果一個人想做好一件事,他的這個想法就會被放大,並支配其所有的情緒。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人的情感總是表現出與其觀點的一致性,它們強化了個體在活動中的投入。情感不一定是我們行動的發起者,但它總是伴隨我們左右。
透過夢,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這一事實,發現一個人做夢的目的也許是個體心理學最新的成就之一。每個夢當然都指向一定的目的,儘管直到現在,我們還未對此有過清晰的認知。通常形式的夢(我們暫且不討論特殊形式的夢),其目的是創造一種特定的情感或情緒,並使這種情緒反作用於夢,從而使夢得以持續。有一種古老的說法十分有趣,它說,夢就是一場騙局。我們按照自己的行為方式做夢,為了清醒時的計畫或想法而進行情緒的預演。夢是一場彩排,卻永遠不會在現實中上演,從這個意義上看,夢的確是一場騙局,情緒的想像讓我們無須付諸行動就能獲得相應的體驗。
這種夢的特徵同樣存在於現實生活。我們總是傾向在情緒上欺騙自己,說服自己按照四五歲時形成的原型向著既定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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