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具本位主義:渣男與扭曲的演化心理學研究

說到人類的性,科學研究有時會偏重男性希望討論的問題,給出他們希望看到的答案。於是,在演化心理學界,關於性的問題,答案通常有利於在領域中具壓倒性優勢的性別(男性)。其衍生出的問題之一是,男性利用這種荒謬的雄性本位論點,來合理化自己以演化機制賦予的某種模稜兩可的「真實性」之名,對他人做出的殘酷、憤怒、激進或可恥行為。你將在本章看到,在演化心理學領域裡,涉及演化對比文化的人類性行為研究,都遵循這種模式。如後續章節所示,這種傾向可見於所有聲稱旨在評估性別特徵的領域。就連在非人類動物的研究中,雄性本位的偏見——及其以陽具為中心的偏誤——也往往掩蓋了其他面向。

「適者生存。」人們帶著對英戈.蒙托亞(Inigo Montoya)的歉意不斷引用這句話,即使它代表的意義並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大家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似乎暗指,唯有強者才能躲過大自然的死亡陷阱。但是,「適應」與力量,或甚至逃過一死,一點關係也沒有。「適應」與成功的繁殖密不可分,可透過維持生命與促進DNA傳播的特徵來達成目標。你也許跟獨裁者一樣有顆玻璃心,儘管虛弱和膽小,但仍能靠著某些特質自立自強,在當前環境存活下來並成功繁殖。這句話若改成「適應最佳者生存」或「最適者生存」,或許還比較貼近原意。

這些適應性特徵會隨人口、地域與時機(取決於環境有多不穩定)而產生極大的差異。這些具有優勢的特性可能會表現在行為(譬如海螯蝦與擺肩步行)、化學性(海螯蝦與牠們的尿液)、感覺(同前)或生理構造(體型壯碩)的特徵上,而它們的優勢與劣勢綜合起來,將導致「成功」或「失敗」。

只要適應性特徵能有效提高動物在生存與繁殖上的機率,族群中就會有愈來愈多的個體傳遞與這些特徵相應的DNA。如果相關的DNA在某族群中愈來愈常見,就表示群體內的生物演化了。在這樣的族群中,基因變異的頻率會隨時間改變,而這正好體現了演化機制本身鑽牛角尖與講求實際效用的定義。

為什麼這裡要談到適者生存與人們對於這句話的深刻誤解?這是因為,相信「適者擁有最多權力」或「具備最強大力量」的看法,一直以來深植於某些冷僻的演化學研究中,它們強調「優勝劣敗」遠比「適應生存」來得重要。名為演化心理學的研究領域,將獨一無二且極其多變的人類大腦與演化原則混為一談,促成了往往使人類社會付出慘痛代價的有毒觀念。

如《紐約客》(New Yorker)撰稿人與學者路易斯.梅南德(Louis Menand)在二○○二年提出的,將重點擺在「獲勝」來詮釋演化適應的結果是,演化心理學本身成了「贏家的哲學,可用於合理化每一種結果」。基於不明原因,每一種結果也會反過來合理化那些「贏家」渴望成真或深信不疑的想法。

這些贏家深信不疑的「東西」可以是任何事情,從種族優越到一個性別在智力上優於另一個性別等觀念都是。從演化重點在於「獲勝」的錯誤信念出發,演化心理學完美掩護了這些野心勃勃的人們,也成了讓他們永遠保有「贏家」地位的最佳利器。你猜猜,在性、性別與生殖器官的演化研究上,誰是「贏家」?


我的卵都排去哪兒了?

許多雌性靈長類動物會透過視覺與嗅覺線索發出信號,表示自己已做好受孕的準備。這些線索包括外生殖器官的腫脹與顏色的變化,根據一位靈長類動物學家平淡的描述,這種釋放信號的行為代表「雌性動物的生殖動機增加」。不同動物的發情期長短不一,譬如大猩猩只會維持幾天,黑猩猩則長達數週。除非外生殖器官腫脹,否則雄性想交配門都沒有。如此一來,排卵的信號意味著,陰莖「可以進門了」。

另一方面,人類不會發出這些明確的視覺信號。於是,科學界指出,排卵的一方顯然在隱匿些什麼。由於這個過程向來與雌性有關,因此排卵的行為基於一些邪惡因素而遭到隱匿。雖然許多靈長類與非靈長類動物都會排卵(畢竟我們談論的是體內受精),但對人類而言,將卵子送入輸卵管的舉動之所以「神祕難解」或不為人知,是因為這是「女人家」的事。

這種隱蔽行為能引起潛在配偶的猜測、困惑與不安,使對方迫不及待想讓自己的精子與卵巢排出的卵子互相結合。因此,這些潛在配偶會在雌性的生殖週期全程癡癡守候。有不計其數的求愛者排隊等在門外,這下子排卵的雌性動物可以從一大堆「偶外配對」(extra-pair)的候選人中慢慢挑選,像在吃迴轉壽司一樣。如此也無可避免地導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排卵是一種性陷阱,雌性動物會在這件事上故弄玄虛(就像天生自帶埃爾溫.薛丁格〔Erwin Schrödinger〕屬性的配子一樣)(審註:即指薛丁格的貓,是個想像實驗。指具有少數機率會釋放毒氣的暗箱內,貓咪的存活狀態是未知的,因此在打開箱子之前,貓咪呈現同時活著也同時死掉的疊加態),好吊一吊潛在配偶的胃口。

然而,「隱蔽行為」既不能作為懷疑排卵的一方與其他伴侶通姦的正當前提,也不是其他人期待隨時隨地來一炮的理由。有研究顯示,平均大約有百分之一的孩子在「偶外配對」的情況下誕生,但這個比例與社會(而不是遺傳學)因素息息相關。住在都市地區或社經地位低下的人們,會比一般人更有可能遇到伴侶與他人私通並生下孩子的情況,這凸顯了社會文化對所謂的「演化」概念下的行為造成深刻影響,其中包含假設一夫一妻制是人類正常繁殖模式的看法。

「脫衣舞孃研究」

有一個研究團隊無法從現實世界的發現中得到滿足,於是鍥而不捨地探討「隱性排卵」問題,發表了知名的「脫衣舞孃研究」。為了進行這項研究,他們招募了一群在脫衣舞俱樂部工作的女性(還有什麼地方比大家完全不在乎懷孕這件事的脫衣舞俱樂部更適合研究排卵呢?),試圖追蹤她們的排卵狀態如何影響賺取的小費多寡。

這些學者得出的結論是,脫衣舞孃賺取的小費多寡會隨生理週期而變化。這項研究只請了十八位匿名女性,透過線上回報自己賺到的小費金額、工作時數、心情變化與其他因素。研究人員認為,這些結果意味著,基於經濟考量,每個人都需要知道身邊的女性在每個月的哪幾天會進入排卵期。為什麼?因為脫衣舞孃如果在工作期間遇上排卵期,就可以賺更多的小費。當然,研究中並未提到「擔任法官」或「身為家庭主婦」的女性,在排卵期間持續工作所製造的經濟效益是不是也真的比較高。

這項研究的基本論述根植於一個偶然且看似有趣的觀察:負責收集小費的工作人員會拿衛生棉條給月經來潮的脫衣舞孃,而其他人注意到(進行這項研究的其中一人與另外兩名男性),這些舞孃拿到的小費平均而言比其他同事來得少(審註:女性的生理週期可分成行經期、濾泡成熟期、排卵期、黃體期。因此在行經的女性舞孃是在沒有排卵的狀態)。(因此,可見男人即使本身不會排卵,也能藉由間接線索偵測這種生理規律。)

這個研究團隊並未探究這些脫衣舞孃在行經期間的感受,譬如束縛感或身體部位的腫脹,或者她們是否擔心工作時會露出衛生棉條。相反地,研究人員只想知道,這些女性在推算的生育期(排卵期)中賺取的小費,是否比其他生理週期還要多。而他們想知道這一點,也不是為了替這些女性謀求職場福祉。

研究結果指出,未進行荷爾蒙生育控制的十一位脫衣舞孃在月經來潮期間賺得的小費最少,在雌激素激增而引發排卵的期間賺的小費最多,而排卵結束的幾天後,收入再次微幅增加,即使當事人在這段時期已經無法受孕也是如此。我們不可能得知,這些舞孃是否真的經歷了荷爾蒙的高峰期與低谷期,因為這項研究的資料全靠線上調查而來。那些研究人員並未實際追蹤受試者的荷爾蒙指數。

實行荷爾蒙生育控制的七位舞孃(七位!)也經歷了小費的巔峰期,只是金額比另外十一人要來得少。此外,她們在研究作者們誤稱為「經期」的那段期間賺到的小費最少。荷爾蒙生育控制可弭平荷爾蒙分泌的高峰,防止卵母細胞成熟與排卵(阻止進入週期)。假如脫衣舞孃賺得的小費與荷爾蒙波動及本身的生理或行為影響有關,那麼當這些規律變得平緩,她們的收入也就不該出現高峰與低谷。

即使這項研究不是採取自我陳述的方式,受試者也不只十八人(其中七人實行不同的荷爾蒙生育控制法),但光從荷爾蒙週期來看,脫衣舞孃的收入多寡會隨生理週期而變化的研究結論依然說不通。

當然,研究作者並未歸結小費的波動與女性的內在狀態影響工作表現這件事有任何關聯。雖然研究人員引述了兩項研究,宣稱脫衣舞孃的工作表現並未因為生理週期而改變,但他們在研究中似乎沒有詢問受試者這些問題。相反地,這些科學家直接判定,脫衣舞俱樂部的男性顧客在給小費時察覺到了舞孃正處於「發情期」或接受度高的細微徵兆——這可能是因為他們對於脫衣舞孃的想像(研究人員從未親眼見過這些脫衣舞孃)或經推斷得出「我可以受孕」的其他信號。由於偵測到了這些細微信號,男性在不知不覺中給出更多小費。

這種認知失調帶來的負面影響甚大。儘管那些男性的判斷力有可能在滿是煙霧與酒味的昏暗空間裡,受到眩目的燈光、震耳欲聾的音樂與複雜的氣味所干擾,但他們不知怎地具有偵測荷爾蒙的超能力。此外,雖然女性據稱相當擅長隱匿這些線索,但研究作者描述,她們向男性「洩漏」了熱褲的線索——這個解讀就奇怪了,因為不少女性也會設法隱藏自己正處於排卵期的狀態。

撇開洩漏線索的舉動不談,一切全都歸因於女性為了到處亂搞而刻意隱匿排卵的事實,研究作者下了結論:「女性的發情信號演化出高超的裝傻本領與戰略彈性,以盡可能增強她們在排卵期到來前吸引優質的偶外配對並發生關係的能力,同時將伴侶捍衛交配權與性嫉妒的程度降到最低。」說得坦白點,他們的意思是,女性會趁伴侶卸下防衛心時,透過巧妙手段向其他男性「洩露」這些線索。然而,女性又羞於承認這種行為,因此如果被伴侶抓到了,她們就會若無其事地否認。我不知道各位怎麼想,但我個人不希望自己的生殖過程與性別被說成像是政客遇上黑手黨老大般地爾虞我詐。

研究人員似乎是想指出,人類有一套特別的發情模式(我對此沒有評論)。然而,怎麼可能兩邊都面面俱到:要有頂尖機密般的隱匿排卵期,又要有顯而易見的發情期,以致在五光十色、音樂嘈雜的脫衣舞酒吧也能被人察覺。在那種環境下,即使是母黑猩猩的外生殖器官腫脹,也沒那麼容易被發現。

一些研究人員經常提及「偶外配對伴侶」一詞,他們認為男人的陰莖具有獨一無二的特徵,可因應伴侶尋求偶外交配的情況,包含可以排出情敵精液的生理構造(審註:即指人類陰莖在龜頭後方凹陷處的地方,稱為冠狀溝)。他們主張,人類的陰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演化成通馬桶塞的形狀。一下說女人會洩漏發情線索,一下說她們會跟別的男人搞七捻三需要被疏通,這些人簡直把女性逼得無地自容,難道女性就是個馬桶嗎?

我不是唯一一個批評這種研究的人。

在靈長類動物的性與生殖行為方面學識淵博而聲名遠播的艾倫.迪克森(Alan Dixson)指出,人類的祖先可能在排卵期間也沒有明顯視覺的徵兆,巴諾布猿(bonobo,又稱倭黑猩猩)與黑猩猩的外生殖器官皮膚腫脹現象,可能在數百萬年前牠們與人類祖先分家後才開始具備。因此,一如其他同樣隱性排卵的動物,人類可能永遠都不會像近親猿類那樣釋出視覺線索,告訴潛在伴侶何時可以交配。但同樣地,我們不是黑猩猩,如果想知道別人是否願意發生性行為,可以善用言語交流、與對方發展適當的社會連結,等到時機對了再開口問。 閱讀完整內容
雞雞到底神不神?

本文摘錄自‎

雞雞到底神不神?

艾蜜莉・威靈罕(Emily Willingham)

由 臉譜出版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