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ling & Enlightment 用電影療傷

Healing & Enlightment

吳可熙 用電影療傷


由演員吳可熙擔任編劇並主演的電影《灼人秘密》,不僅是地球上首部回應好萊塢「#METOO」運動的劇情長片,更是一部透過女性視角、獻給所有創傷後遺症患者的心事絮語。

Produced、Text、Style by 郭璈 Photographs by 林茂盛 Images:courtesy of岸上影像有限公司 化妝/Shin Tsai @ [im-ij](assisted by Miki Chu、Kate Chiang) 髮型/Eon Hsu @ 80’s studio


印花洋裝、高跟鞋 by Prada。

吳可熙最近行程滿檔,她的新作品《灼人秘密》已在7/19上映。在《血觀音》榮獲該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後,她離開螢光幕整整一年,進修各種她最愛的表演藝術,以及,寫劇本。在紐約上課的某天,她在教室牆上看到演員梅麗史翠普(Meryl Streep)鼓勵學員們的一段話,原意大致是:我希望去一個大家都能尊重表演藝術的地方。

吳可熙正在往這個地方的路上,堅毅且堅定。她至少在五歲前就這麼想了。

那麼,尊重表演藝術的地方大概是什麼樣子?在看過《灼人秘密》後,我想,那會是一種充滿同理心的時空場域。

本片由來自緬甸的國際名導趙德胤(Midi Z)執導,被譽為全球第一支回應「#METOO」運動的劇情長片。前陣子於坎城影展(Festival de Cannes)風光首映,更代表台灣睽違11年再度入圍「一種注目」(Un certain regard)競賽。自坎城歸來後,每場映會皆造成迴響,也在台北電影節擔任開幕大片。

在台上映三週前,可熙將出道時某次遭遇到的職場霸凌事件其來龍去脈寫在社群上公開,那時她還是臨時演員,歷經近半百次的試鏡受挫,終於接到一個比較接近主角的角色。但這看似實踐夢想的初章,卻迎來一場難堪到令人懷疑人生的霸凌與羞辱:廣告導演以加戲為由,增加莫名的掌摑橋段,只因可熙在開拍前,向導演請教關於鏡頭的問題。

「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圈子裡有很多東西與表演無關,但卻又會持續削減你的靈魂。」可熙說,那次霸凌,令她對演藝圈感到惶恐,也一度想要逃回昔日獨立劇團的同溫層。對一個從小熱衷於戲劇表演、聲音表情訓練、歌唱舞蹈等專業課程與訓練的女孩而言,這無疑是一次難以言喻的惡意重擊。

「我常覺得自己不是很有天分的演員,所以就靠努力去彌補不足,但我非常肯定也確定我對表演藝術的熱愛。」霸凌事件後,可熙經過一度的自我懷疑、封閉、甚至出現幻聽症狀,但秉持一股無法放棄表演的衝勁,才再度重返那個不斷試鏡的生活,也是在那時遇到趙德胤。當時趙導還是個經常參與短片競賽的獎金獵人,雙方合作幾次。

「某天他(趙德胤)語重心長跟我說:『我覺得妳完全不懂表演。』當下我是滿錯愕的,因為我已在劇場表演幾年,觀眾也都很喜歡,自己又學了那麼多不同類型的表演課程,就算沒有到很好的地步,但也不會太差吧?」(笑)但可熙直覺認為趙德胤是好人,他也是可熙當時眼中少數會在工作現場一直與演員誠懇討論表演方式的導演,「這令我更好奇,我想知道趙導眼中的『表演』是什麼?」時間點上,可熙剛好對於綜藝或廣告拍攝感到恐懼,因此毅然決然地選擇遵從趙德胤的建議。

「趙導給你什麼建議?」我問。「他只告訴我兩件事:『第一,不要再上表演課了;第二,不要再去試鏡了,找份工作,好好生活。』就這樣。」她暫停了所有演藝通告,找了間服飾店正職,每天準時打卡上下班、整理衣服、觀察客人、跟他們聊天、為了幾十塊的折扣拉扯。唯一跟「演藝工作」勉強沾得上邊的事,就是看電影。

電影與悟道

趙導開片單給可熙,她就像蒐集手冊蓋章那樣一部部攻略。其中一部是張曼玉主演的《錯的多美麗》(Clean),「我從頭睡到尾,哈哈。」可熙大笑,「我真的看不懂。」

這樣的日常周而復始一陣子,某天,可熙和幾位一同拍獨立製片的趙導班底聚在工作室看片,好像讀書會那樣,從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再到賈樟柯的《三峽好人》和紀錄片《東》,「就這麼一刻,我突然哭了。我好像明白了什麼,我覺得我懂電影了。」可熙一直哭,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止不住淚水,「我唯一確定的是──我想做這樣的表演。」

她曾認為跟表演無關的東西都不該接觸,然而暫停試鏡與課程的生活,令她無意識發現過去從未專注卻持續存在的生命經驗,「那陣子我感受到一種轉變,我變安靜了,也比較能與父母聊天。」之後,可熙再二刷(這樣算二刷沒錯吧)《錯的多美麗》時,她當然已完全愛上這部片,當張曼玉的角色最後在巴黎鐵塔附近尋找兒子的神情狀態,更間接啟發了她在《冰毒》的精湛演出。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緬甸政局改變,翁山蘇姬被釋放,趙德胤興起回鄉拍片的念頭,可熙再用幾個月的時間惡補雲南方言和曬黑。她演了好幾次來自緬甸的三妹,或是後來《再見瓦城》的蓮青,逼真到令那些還不認識她的觀眾以為她本是土生土長的緬甸女生。

即便此刻見著可熙本人,還是很難聯想那些角色與她的重疊,這是一位演員極具說服力的證明,過去很多訪問場合,可熙分享她是如何用土法煉鋼的方式讓自己變成那個角色(例如將近一年擔任洗碗工),不帶一絲「演」的成份,從骨子裡進入角色,符合電影寫實的拍攝風格。但她也不是那種只堅持一種本色的象牙塔演員,她在描繪官商勾結血案的《血觀音》裡所飾演的棠寧,看似放浪形骸,實則為全劇最善良純真的存在,在導演楊雅喆所塑造的病態美學世界觀裡,吳可熙亦能展現各種層次的人格表情。

此刻,我們慶幸可熙仍堅強地站在這裡,否則影視圈將少了這位「難以定義」的精湛演員。難以定義這四個字是她自己觀察出來的結論,她總覺得自己的演藝生涯實在不算典型,「比方說莫名其妙就被抓去緬甸拍電影這樣。」(笑)
或許是這種特質與宿命,對她而言,無論是外國移工背景、或是有些血脈賁張的情慾角色,昔日的突破在大量重複後反倒像是一成不變。在《血觀音》後,可熙有點像是將自己放逐,有意避免與過去重複,卻也變相進入一段失業低潮期。在遠離螢光幕的日子,可熙寄情於書寫宣洩,並喚醒初入演藝圈時那次不堪的回憶。

社運名人塔拉納柏克(Tarana Burke)在2006年倡導「用同理心實現賦權」(Empowerment Through Empathy),當中的「Me, Too」便是鼓勵受創者勇敢將曾被性侵、性騷擾或任何性別歧視下造成的身心靈傷害經歷公開,以令更多人意識到性別暴力歧視的普遍性──這也成為近年「#METOO」運動的核心之一,在好萊塢大腕製片人哈維韋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侵惡行事件揭露之後,這股女性平權浪潮來到新的高峰,諸多受害女明星的堅強訪談,以及作家林奕含自殺事件等相關文本,都是促成吳可熙完成《灼人秘密》劇本的一大誘因。


電影諸多橋段著墨於演員在片場工作的真實情況。


吳可熙與宋芸樺(左)和夏于喬(右)在劇中有諸多精彩的對手戲。


導演趙德胤(正中央戴帽者)指導片中一場極其精彩的一鏡到底戲。

寫作與治癒

要從一場傷痛(傷害)中復原,究竟需要花多久時間?有時你以為傷口已然復原,但其實創痛仍會在你未意識到的情形下如無形鬼魅纏繞著你,這是典型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創作劇本是一段很奇妙的過程。」可熙說。「一開始,我沒想過它會被實踐成電影,也沒想過會由自己來詮釋角色。起先,我只是把生活經驗裡曾感到困惑的事物,透過文字創作出來,因為我很希望可以跟大家一起『討論』。比方說,對許多受創者來說,這些傷痛是如何困擾著他們?有沒有什麼方式是可以幫助他們的?」

作為主角兼編劇,劇中有很多思緒與橋段可以視為是吳可熙的半自傳,她形容,就像是自己現階段在表演上的反省與總結。她熱愛文字形式的紀錄,每完成一部作品,都會去找相關影評閱讀,她認為,這些作者對電影的任何書寫,例如某些鏡頭的評論,都會幫助她更能理解劇本和導演的想法。

她與趙德胤一同討論並完成劇本正式的拍攝版本,探討議題也隨之擴大,但這不是一部擺明靠攏政治正確的類型電影,相反,它有著更多政治不正確,在早先釋出的預告或花絮,你會看到像是毆打女性耳光、讓女演員跪地學狗叫等過激場面,精準揭露演藝圈潛規則的荒謬、獵奇,與那些你大概耳聞、卻總是被當成都市傳說的真實邪惡。

對照日本作家廚川白村說的:「文藝是苦悶的象徵。」人類史中諸多偉大的文藝構思,經常建構在伴隨壓抑而生的苦悶與懊惱。如同《灼人秘密》,它是一部挖掘自深淵、歷經創傷焦慮所衝撞出來的故事。

生活比電影重要

與趙德胤以往為人稱道的慢節奏長鏡頭的寫實主義不同,這是一部充滿隱喻玄機的電影,整部片持續錯落著夢境般的詭譎,每一幀影像、每一個音效、每一句一而再重複的台詞,都代表著一塊塊支離破碎的拼圖,待最後一刻還原這場惡夢的真相。

為了讓主角妮娜賦予更多層次,導演與編劇加入更多符合真實的背景設定:離鄉背井突顯了主角的孤獨(以及回鄉後的對照),同性戀性向則是令角色更為複雜,也挑戰著吳可熙的演技,「角色中性的部分,很多靈感是來自邱妙津的書、演員艾倫佩姬(Ellen Page)的出櫃演講、名主持人艾倫狄珍妮(Ellen DeGeneres)的故事、再加上我對《男孩別哭》(Boys Don’t Cry)這部電影的熱愛,在不知不覺中將一些我所憧憬的人物投入在妮娜身上。」

當確定演出後,身為編劇的可熙才開始用演員的角度去理解故事。演一個演員,就好似鏡中鏡影像層層堆疊。整部片超過一半以上的篇幅著重於主角心境,這正是這部電影最重要的觀影體驗,「越回到家鄉,你會發現妮娜服裝風格越中性,我們可以從她的各種『扮演』與身分狀態去推敲線索脈絡。」許多關於創傷後遺症的田野調查,可熙更是小心翼翼的處理,「從許多真實案例得知,PTSD患者的生活總會沒來由的斷片與幻聽,如果反應在內心戲,這些細微的變化必須做足。」

依照導演趙德胤的說法──生活遠比電影重要。我們看電影,最終還是透過它來討論生活的形狀。保持同理心、尊重藝術、把生活過好等等,其實本質上都是類似的──就如同梅麗史翠普的那句話──它們都是要對身邊的人事物保持敬意與謙卑。什麼樣的秘密能夠灼人?是因為無法言喻的痛苦,我們不見得能夠真的感同身受他者的悲傷,但這個世界需要更多的同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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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時代雜誌國際中文版-2019.08

本文摘錄自‎

吳可熙 用電影療傷

君子時代雜誌國際中文版

2019/7月號第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