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字,濱口介的語
自九十二屆奧斯卡開始,外語片獎易名最佳國際影片,實是業界、輿論、影迷三方樂見的結果。畢竟何謂外語、誰屬外語,其中似有「大美語主義」作祟。偏偏,今年強勢問鼎國際影片四項大獎的日本代表《在車上》,依其內容,似乎更合適延續舊制,奪下外語片獎。畢竟,這是一個徹頭徹尾關乎言語的故事。
改編村上春樹同名短篇,描述中年喪偶的劇場導演,因工作所需聘僱女性司機代駕,日復一日,兩人在相同路線、相似景色的市與郊之間,逐步雪融煙消、情心對換。改編村上難度之高,可比張愛玲之於華語影壇。後者因為意象無法化作影像,前者因為獨白無法化作對白。原著〈在車上〉骨架嶙峋,多的是難以言詮的內心幽微;電影額外增補該小說集其餘作品,敷演而成長達三小時的弘篇鉅製。以村上改編村上,這下甚至村上書迷也得心服口服了。
電影裡,主人翁家福悠介係一擅長調度言語的劇場人,正著手排練契訶夫經典劇作《凡尼亞舅舅》,邀來亞洲各地演員各以母語演出。於是,舞臺上,同一空間出現日語、英語、韓語、華語、他加祿語以及手語眾聲喧嘩。經由一次又一次的機械式的丟接,眾人從雞同鴨講,進化到了掠過文字、直視本真。此時此刻,究竟誰是外語,而誰是母語,早已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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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福可以如此穿透文學言語,卻穿透不了日常言語。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伴侶關係,看似無所不談,談的卻都是避重就輕的旁枝末節。他認為現實可以比擬戲劇,通過一次又一次的機械式的丟接(就像他總是準時出門、準時上班、準時吃飯、準時飲酒),拆解、剝除、褪去人際表象,逼近核心,卻沒料到夫妻問題一旦選擇忽視,只有越滾越大,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尤有甚者,家福以為是自己與太太溝通卡關,多年下來無法釋然;實際上是,自己與自己溝通卡關,於是心結長久未解。家福正是陷在言語的迷魂陣中,反而在自己與他人、自己與自己之間築起高牆,舉步維艱。
言語固然重要,然而言語畢竟只是意符,言語之所以誕生,終究來自眼睛和心。電影最末通過韓國手語呈現契訶夫大段獨白,無聲勝有聲、欲辯已忘言,家福這才解放了言語,言語這才解放了家福。
劇作《凡尼亞舅舅》裡的臺詞與潛臺詞的關係、小說〈Drive My Car〉裡臺詞與潛臺詞的關係、電影《在車上》裡臺詞與潛臺詞的關係,層見疊出、在在後設,逼出銀幕之外的你我不得不省視:我們是否也陷在言語的迷魂陣中,以為已經看見了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