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電影耽誤的詩人 許鞍華

金馬導演許鞍華


拿過六座香港金像獎最佳導演、三座金馬獎最佳導演獎,七十七歲的許鞍華,為什麼最想拍「詩」?

文/鄭景雯 攝影/黃明堂


▲許鞍華擅長以小人物故事描繪大時代背景,關照人在困境中如何生存,再以細膩影像寫成流動83的電影詩。

許鞍華
出生/1947年
現職/電影導演
學歷/香港大學文學碩士、倫敦電影學院
獎項/六座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三座金馬獎最佳導演,榮為紀錄保持者之一;2020年獲頒威尼斯終身成就金獅獎
代表作/《女人四十》、《千言萬語》、《桃姐》、《黃金時代》

許鞍華是被拍電影耽誤的詩人。

六度拿下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三度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二○二○年又以全球第一位華人女導演之姿,榮獲威尼斯影展終身成就金獅獎。她在電影圈的成就聲名遠播,今年還受邀擔任柏林影展評審。

然而她最嚮往的事,可能是成為詩人。

她雖不寫詩,但總把電影拍得像首長詩。

二○○八年她拍《天水圍的日與夜》,看似平鋪直敘,平淡刻劃一對母子與無血緣的阿婆相互扶持。一些細細微微的、人情和人性流露出的閃光,就像雨後水灘被陽光映照出黃金色的光芒,留下香港城市裡珍貴的吉光片羽。

新冠疫情期間她也拍了一部紀錄片《詩》,同樣是不張揚地呈現當代香港詩人黃燦然、廖偉棠。

影片裡沒有詩人在大聲疾呼,而是讓他們的文字和生命一起緩緩流動,從靈魂發出的嘶喊,或是喜悅或是悲傷,甚至是歷史的,都在觀眾心裡激盪出漣漪。

「我很想知道現在的詩人是怎麼生活?他們的生活跟他們的詩又有什麼關係?」眼前的許鞍華留著一頭俐落短髮,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但一雙眼依舊靈動,對大稻埕老宅院的一景一物仍好奇著。

就像「詩」多年來始終牽引著她,讀到有共鳴的詩句依然悸動,莫名所以。

熟悉許鞍華電影的影迷,能從她的電影找到不少「詩」的蹤影。

文學、電影與詩

《男人四十》男女主角張學友、梅艷芳愜意朗讀〈前赤壁賦〉;《黃金時代》講述民國作家蕭紅;《明月幾時有》談香港傳奇女性方姑,都少不了讀詩的場景。

她對詩的熱愛可追溯至五歲前,爺爺口把口、一句一句教她念好五言、七言,她把這段經歷拍成《客途秋恨》爺爺帶小孫女背誦唐詩的片段。

後來大學沒聽從爸爸要她學醫,走上念文學、研究詩歌之路,但畢了業沒成為作家,系上同學轉念法律、教育,她卻到英國倫敦電影學院進修電影,看在同學、香港大律師吳靄儀眼裡,許鞍華總是「不合時宜」。

尤其念香港大學期間,學霸菁英流行宣稱不愛讀書只顧著玩,唯獨許鞍華最勤奮,每一堂都不缺席,參加舞會還帶書去看,特立獨行。

一九七五年她從倫敦回香港,先是當了武俠片名導胡金銓的副導,就此踏入影視圈。

之後在電視輝煌年代進香港TVB當《奇趣錄》編導,節目挖掘世界各地及香港奇趣事物,上山下海拍了二十多部紀錄片和影集,培養她依據事實去編寫劇本的習慣。

這些訓練展現在她首部電影作品《瘋劫》。故事改編自七○年代香港真實發生的龍虎山雙屍案,一出手就一鳴驚人,成為香港新浪潮的代表人物,處女作便提名金馬獎。

然而許鞍華始終沒放棄對文學的熱愛,體現在改編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半生緣》、《第一爐香》;協助中國文人茅盾逃亡的《明月幾時有》,都展現她改編文學與女性題材上的功力。

拍半自傳電影與母親和解

由吳念真幫她編劇的《客途秋恨》,凸顯出小人物身上的大時代縮影。

這部講述許鞍華成長故事的半自傳電影,不只談她與母親多年來的衝突與和解,「在自傳性與家庭史之外,與時代背景、政治社會,形成一股綜合解讀的趣味,」影評人聞天祥分析。

一九四七年生的許鞍華,名字裡的「鞍」代表出生地遼寧鞍山。

父親是國民黨文書,母親是日本人,抗戰結束後兩人在東北相識,婚後在澳門住過一段時間。

在她兒時記憶裡,媽媽安靜不愛講話,直到十六歲才知道媽媽是日本人。她納悶為何媽媽住在香港的時間比在日本久,為何心裡老掛念故鄉,「拍《客途秋恨》有點想平反這種心態,去了哪裡都要盡量地適應當地,能不能不要懷念得那麼厲害?」許鞍華思忖著說。

片中呈現她從英國念書返港,陪媽媽回一趟日本,才知道戰後中日敵對,爺爺奶奶不希望外人知道媳婦是日本人,在家講話若有日本腔,隨時都會引來側目。

許鞍華去了日本,半句日文都不會說,只能雞同鴨講,才體會到多年來媽媽在陌生環境下,連一句粵語都不會講、也不會聽,又得扮演媳婦、太太、媽媽的角色,在夾縫間隱忍、求生存。

而這也是許鞍華一直以來對小人物感到好奇的原因,「打動我的始終是大環境裡的『人』。」

詩是她的護身符

然而拍完《客途秋恨》,卻也迎來許鞍華事業低潮。聞天祥說,之後許鞍華推出商業企圖明顯的《極道追蹤》、《上海假期》,都未獲好評。

許鞍華在文念中拍她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也坦承,導演生涯起步時宛如行運一條龍,但也有跌宕十年的不如意。

不過每回在她人生面臨低谷時,「詩」是她的護身符,「很多時候,當我生活遇到很大困惱時,是回想小時候念過的詩,拯救了我,能在那些詩裡獲得很多安慰,」尤其面臨生活困難時,詩都帶來救贖。

例如莎士比亞的《李爾王》,提到如何度過生存的苦難,無論讀多少次,許鞍華都覺得受用。

以至於她一直想拍跟詩有關的題材,但礙於題材小眾,不想讓投資方虧錢,計劃延宕好多年。直到疫情所有工作停擺,入行近五十年之際,才有機會和時間探索長久以來好奇的詩人世界。

許鞍華赴威尼斯影展領終身成就金獅獎時,她唸了一段詩,「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Donotgogentleintothatgoodnight)」。詩句源自英國詩人湯瑪斯,講述不要平靜迎接死亡,老年人應該熱情地與死亡鬥爭,抵抗即將到來的黑暗。


暮年之際,仍保持生命熱情

領獎當天,許鞍華自嘲,「也許威尼斯影展頒這個獎給我,是讓我在老化到無法自己上台領獎前,還可以親自領取這個獎,」暮年之際,她藉這詩句提醒自己,不要因為體力、眼力不如以往,就停止前進的步伐。

電影可以濃縮一個時代,但對許鞍華而言,「拍電影的人是在夢想下一個時代,一定比人家先鋒,人家還沒感覺的東西,你已經先感覺到了。」

雖然許鞍華說《詩》可能是最後的作品,但她雙腳仍不停在大稻埕行走著,繼續以她敏銳又先鋒的感知,找尋平凡日常裡的人性複雜,來日能化作影像,成詩。 閱讀完整內容
天下雜誌2024/4月 第795期

本文摘錄自‎

被電影耽誤的詩人 許鞍華

天下雜誌

2024/4月 第79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