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graphed by Zhong Lin styled by Joey Lin editor & text Nicole Lee

她是享譽國際的知名舞者，獲獎無數。但在50 歲左右的當下，也在事業上的某個節點，許芳宜想要打破劇院的那四面牆，推出了電影《我心我行》，宣示她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許芳宜在臉書寫下：「如果被世界看見很重要，我不會花力氣等待世界的眼光，我會用盡全力把自己光打亮，讓人不看也難。」我想像她坐在電腦前，戴上眼鏡，仔細琢磨打下這段話。

場景移至攝影棚，她無庸置疑就是鎂光燈的中心和舞台上的首席舞者，氣場強大、仙氣逼人。在那樣的當下，攝影師的鏡頭成為了她今日亦敵亦友的對手，她的眼神堅定，透露著不甘示弱的決心。「你抓到想要的照片了嗎？」「這樣可以嗎？我可以把腳踢得更高。」「也許可以試試另外一個角度？」她頻頻詢問攝影師對於肢體與動作的想法，甚至在數不清第幾次她不甚滿意的嘗試後，許芳宜穿著高跟鞋，給出了那個近乎完美的瞬間。

她聽著自己挑選的音樂，緩慢地啟動身體，能夠深沈，可以歡快。攝影棚的光線隨著快門忽明忽暗，映照著她纖細而美好的身軀，她的動作時而狂暴，時而優雅，流暢而渾然天成，每一次細微的肌肉顫動、每一次感性的眼神交流，都是藝術的展現。她的舞姿難以被定義，無法被歸類，因為這樣的肢體動作與身體表情，並非練習得已企及，而是與生命一同共舞。

▲Panthère de Cartier 白金鑲嵌鑽石、縞瑪瑙與祖母綠手鐲、白金鑲嵌鑽石、縞瑪瑙與祖母綠戒指兩只 all by CARTIER。絲絨連身褲GUCCI。尖頭跟鞋CHRISTIAN LOUBOUTIN

隨著電影起舞

許芳宜現在不只是舞蹈家的身份，她的半自傳紀錄片《我心我行》入圍金馬三項大獎，這部風格強烈的電影也讓她拿下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這也是金馬史上第一次將這樣的獎項獻給舞蹈。提到這個獎項，許芳宜說：「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得到金馬獎，這份獎是一個很大的榮耀，也是一個很大的肯定。我始終認為動作設計這個獎項，就是向身體、向表演、向藝術致敬。」

如果只能用一個形容詞描述這部電影，那個詞彙肯定是詩意。導演用虛實交錯的手法，將許芳宜至今的人生故事，用她最擅長的事情：舞蹈來分段演繹，用不同舞種，詮釋不同時期的她。這部電影在當代太過嘈雜的喧囂影像世界裡，有著清流般的魅力。你得以看見許芳宜的家鄉宜蘭、台灣太魯閣和雪山的絕景，她還在大雪紛飛的冬日回到紐約，冷冽的風吹在臉上，雪積得厚厚的，她在這樣的場景裡回憶年輕時在紐約的經歷，重返她曾經效力的瑪莎葛蘭姆舞團，與年輕舞者合作了一支精彩的現代舞《異鄉客》。

無論你要歸類《我心我行》是紀錄片、長片、半紀錄片、實驗片或虛實交錯的藝術片都無所謂，對許芳宜而言，更重要的是，這是不是一部好看的電影、是不是一部讓觀眾有共感的電影？「我常覺得很多事情的界線不要那麼清楚，把限制放掉，可能性或許更多，不管是影片的可能性，或是身體的可能性。我想要讓這部電影難以被定義，也希望人們可以拋下習慣，因為那會讓你故步自封，待在舒適圈。人如果過得太安逸，就會少了創意。」

人要專心做一件事

其實《我心我行》會採用這種特殊的敘事法，是姚宏易導演的主意。他認為如果要說許芳宜的故事，遊戲規則就是不能有文字，所有問題的解答都必須透過許芳宜的專業來呈現，也就是全然透過舞蹈作品，說一個成長的故事。「這部電影真的是用身體去說故事，應該也是我第一次把創作主導權以外的權力交給別人，所以這要有一定的信任。我很欣賞導演的思維模式，他不討好、不譁眾取寵，專心做他想做和會做的那件事，這個部分我覺得我們可能很相似。」

許芳宜笑說其實觀眾看了這部片，就會知道她自己的人生很無聊，從小到大就是一直在跳舞、一直在練習、一直在表演。「可能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喜歡這件事情，我就把這份喜歡變成擅長，然後就成為了像我這樣執著的人。」

對她而言，電影裡面的13支現代舞劇都反映了某個時期的她，要將自己的人生以段落論述，相當程度地具有挑戰性。像是父母親拉扯的那一段，讓她想到從小與父母親關係裡珍貴的那股張力，拉出親情的愛和矛盾；在大山大海裡跳舞，是打破了劇院那四面牆的限制；片中那場非常震撼的告別式之舞也讓人吃驚，究竟，許芳宜要告別的是什麼？

▲Clash de Cartier玫瑰金鑲嵌鑽石與縞瑪瑙耳環、玫瑰金鑲嵌鑽石與縞瑪瑙戒指、玫瑰金戒指、玫瑰金寬版戒指all by CARTIER。收腰剪裁大衣BALENCIAGA

跟我年輕時的身體告別

時間是公平的，它在每個人的身上留下痕跡，沒有一個人能逃離身體的衰老，就算是再厲害的舞者也不行。所以許芳宜在拍的當下開始思考，如果這是她的告別式，她要告別些什麼？她會不捨嗎？不捨什麼呢？「如果要繼續前進，唯一的方法就是要跟某些事情說再見。我自己覺得，在很多人眼裡看來的告別，應該是跟青春歲月說再見，或者是說年華將近，要面對身體開始漸漸變老。但我同時覺得身體逐漸變老是一種期待，因為它還沒被看見，所以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在電影中有好幾幕是許芳宜做復健治療的畫面，看得出來那是非常折磨人的事，但現在已經成為她生活裡的必備事項。以前的她覺得復健是重新認識身體，現在的體驗是，它就是人生的功課。因為人只有在痛的時候才會更珍惜自己的身體，復健就是照顧、保養自己的一種方法。

她喝了一口茶，緩緩說道：「可能很多人看完這部電影覺得『時間到了，你是不是要退休？』但我一直在思考身體退休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到現在還沒有答案。這場告別式是對我20歲、30歲青春的肉體好好說再見，因為我從來沒有浪費過，這份美好其實很值得被紀念。」

許芳宜繼續說：「我總結的經驗是，年紀越大越不能偷懶，只要活著就沒有權利選擇放棄身體。所以不要等到老天爺給你一個功課的時候，才開始留意你的身體要什麼。我常常在講『身體要快樂』，身體是你的，你應該要知道自己要的快樂是什麼。當身體有力氣的時候，我整個人就會非常有精神，然後會覺得自己很強大；但是如果我的身體很虛弱，就會很容易被腦袋的軟弱意志主導，然後瞬間掉到黑洞，所以腦袋救不起來的時候，就只能靠身體救。」

你怎麼知道沒有下一個高峰？

她小時候不喜歡唸書，小學四年級開始學舞、19歲想成為職業舞者，然後她的人生就像是一路開掛，到紐約後被譽為美國現代舞之母瑪莎葛蘭姆傳人、拿下國家文藝獎、傳統獎、五等景星勳章。但即便已經在專業領域的金字塔頂端，總是謙遜客氣的許芳宜心中很清楚，所有的榮耀都只是錦上添花。「外界給予的光環都是某種程度的附加價值，拿到可以開心，但是之後就必須要放下來。如果你把所有的光環、蝴蝶結、勳章都放在身上就太重了，太重就沒辦法繼續走，身上背負太多包袱，就沒有辦法輕鬆自在的從頭開始。」

對她而言，如果永遠背著是誰的傳人這個框架，那是不是永遠都沒有辦法離開那個舞團了？可是她不是這樣的人，她對身體還有很多想像，只有把那些外界給的榮耀都拿掉，才能專注身體的慾望跟需求，這個純粹對她來說很重要，也是支持她一路向前、無所畏懼的使命。

「對於大家認為的輝煌，或是所謂的高峰好了。我常常會覺得：是嗎？你怎麼知道現在是我的最高峰，你怎麼知道我的將來不會更高？」許芳宜這麼說。

就因為對身體的無止盡探索，許芳宜在每一次的巔峰後，又會兢兢業業地開始尋覓下一個目標，畢竟，誰能想到舞者可以拿下一座金馬獎？「這些獎項都很大，拿獎很棒、很開心，重點是然後呢？所謂的附加價值應該是加分，要懂得輕輕放下。反正每一次都是從頭來過，我知道如何在拿獎之後，重新靠自己一步步的走。」她這麼說。

生活即藝術

對許芳宜而言，衰老是不可逆的，如果不想跟歲月、時間、身體過不去，但是又想要保有你的藝術和表演，除了現場表演之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繼續？所以她拋棄過往的所有思維：腦袋、劇院、編舞方式、跳舞方式和舞台的慣性，獻給大眾這部電影。「因為有了破框的出題才會有這樣的能量。理所當然的事情讓你停止思考，當你破了框架之後，開始思考的那些事情才痛快。你不思考，就會忘了你還存在。」

對許芳宜而言，或許大家太過殿堂化所有的藝術：音樂、舞蹈、戲劇、繪畫。雖然每個人都在講生活即藝術，藝術即生活，我們卻好像常常越走越遠。所以《我心我行》的出現，的確是讓藝術更接近了生活一點。在許芳宜編了如此華美的舞蹈，劇組做了這麼多遙不可及的挑戰後，大家坐在戲院裡就可以看見影像與舞蹈交織的不可思議。

遇見豐盛的自己

身體，就是舞蹈家的資本，也是許芳宜一直努力不懈的領域。關於Wellness的議題，開創「身體要快樂」計畫的許芳宜或許最適合回答。在她的想法裡，Wellness早已超越了身體健康，「我看過有一篇文章寫到：Wellness是人生過程的進行式，它是一直在改變的。人有了基本健康之後，要有一定的自覺。自覺這件事情有一點奢侈，它不只是身體健康，還有情緒健康和關係健康，以及你對靈性的感悟力，那是你在身體健康之外的餘裕。」

現代人一直在討論身心靈，原因就是出自於身、心、靈三件事情要一起討論，與其聽大師諫言，許芳宜更傾向聆聽自己的聲音。「大師不認識你，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你永遠是你自己的老師。天底下的困難沒有捷徑可走，更別說是心裡需要修補的黑洞或缺口，有些功課是逃不了的，但Wellness就像是去想像一個你更期待、更嚮往的自己。然後那個嚮往的自己是可以靠近的，所以才會說它是一個過程，期望還能夠成為更好的自己。」

舞蹈的普世之愛

許芳宜坦言，自從拍完電影之後，「我想愛」這個想法不斷出現在腦海，他繼續解釋，這個愛不是談戀愛的愛，而是與她生活密切相關的愛。雖然想法還很模糊，但她覺得自己的下一部作品，絕對是從愛為出發點，愛自己、愛他人、愛環境、愛一草一木，愛生活裡的每個微小細節。

她不疾不徐，拋去所有包袱，只是緩慢地從生活下手，許芳宜說：「某個程度上，很多人跟我說我太努力、太認真，也許是、也許不是，但這樣的態度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在找的除了身體的平衡，可能也是生命的一種平衡。我想要愛，但那個愛好像沒有辦法透過期待別人，不是去找一個人來愛，是我去生活，去愛人、事物，好像多一份愛，人會更柔軟一點點。」

「老師，你覺得自己人生的下一個階段會是什麼？」訪談的最後我問了這個問題。許芳宜淺淺微笑，她說：「其實我還真的不知道，就讓心帶我去該去的地方吧。」

不管要去哪裡，許芳宜去的地方一定最終還是以身體為出發點，因為她就是個極度迷戀身體的人。秉持著「我心我行」跟「不怕我和世界不一樣」的座右銘，許芳宜用一己之力，開創了嶄新的舞蹈視野。就像她說的，「未來一切都有可能，我不知道下一個可能是什麼，我永遠期待著生命帶給我的禮物。」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