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謝盈萱的角色光譜
從《誰先愛上他的》、《四樓的天堂》、《俗女養成記》到即將上檔的《人選之人-造浪者》,謝盈萱在戲劇上的出色表現,讓人難以想像她是從35 歲那年,才開始闖蕩影視圈。
photographed by Hedy Chang style by Joey Lin editor and text Nicole Lee
九組造型、九種妝髮、九個背景、超過20人以上的工作團隊,整整兩天,加起來24小時的拍攝,這種名人很大機率會拒絕的封面拍攝,謝盈萱一口答應,「超期待這次的拍攝,我最喜歡挑戰新的事。」她這麼說。
我想到拉斯馮提爾的紀錄片《The Five Obstructions五道電影難題》,顧名思義,就是導演挑戰了電影史上最難重置的五種片型,而這次,我們也給盈萱出了「演員的九道難題」。我們設想了九種角色,從超現實的AI人工智慧、異教徒、流浪者、龐克搖滾、部落女性,到風塵女子、東方風情、女強人和硬派女子。她笑說,沒想到搖滾最難,風塵女子最有感,然後扮成AI最簡單--「因為就是面無表情嘛!」
要用身為演員的專業,與攝影師、編輯、美術、妝髮和造型激盪所有可能,這樣困難的事情,謝盈萱做到了。她讓九個角色有了各自的人設,在鏡頭前閃閃發光。做妝髮時,她時常處在備機狀態,通常是安靜地坐著,等到妝髮造型好了,她換上衣服,站在鎂光燈和鏡頭前的瞬間,好像會突然變成另一個人,有點像是角色上身,那時候的她彷入無人之境,眼角眉梢都是戲。
封面人物通常喜歡在妝髮時訪談,因為這樣更節省工作時間,但謝盈萱不習慣這樣,因為訪問者的每個問題,她都會事前思考並做筆記。認真如她,把每個工作都視為一種使命。
也就是因為這樣的堅持和認真,謝盈萱成為了台灣影視圈裡無法忽視的「後浪」。說是後浪,是因為在劇場深耕十餘年後,才在2018年以《誰先愛上他的》拿下金馬和北影雙料影后。2022年罕見地以《四樓的天堂》及《俗女養成記2》雙入圍金鐘女主角,最終以《四樓》拿下金鐘影后。短短幾年間,謝盈萱成為了票房口碑保證的女演員。在這個偶像、女神、網紅滿天飛的時代,像她這樣做好本分又有著飽滿天賦的女演員純屬稀有。
投身政治幕僚
這樣的謝盈萱在最近Net_ix上映的《人選之人-造浪者》又有突破性演出。由《我們與惡的距離》林君陽執導,與王淨、黃健瑋同台飆戲,以政治為主題,打造台灣首部幕僚職人劇。盈萱飾演的翁文方是一個非典型女性角色,她是政二代,但在上次選戰失利,而且,她還是一名同志。為了詮釋這個角色,盈萱特別做了田調,跟相關領域的人見面,也長時間地與編劇和導演討論。她說自己本身就是一個中性特質比較強的人,所以應該很有說服力。她也坦言,其實在還沒看到劇本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出演,「因為編劇、導演和同劇的演員我都很想合作,另外一個原因是,我沒有演過職人劇。所有的原因加在一起,讓我一開始就想要參與。」
第一次與林君陽合作的她,也因為導演說的那句話而印象深刻,「他看著我,說覺得我以前演的角色大部分都是沉重、悲傷的,有著濃墨重彩的情感,不過這一次他想要看到一個比較輕盈的謝盈萱。看了預告之後,我相信他有做到,觀眾可以隱隱約約看見我不一樣的表演方式。」她這麼說。
身為公眾人物的困惑
這無疑是個有很多發揮空間的角色,文方是政治人物,她擇善固執,有自己的性格魅力,不是那種傳統的女性樣貌。而且這個劇本最吸引她的是,人物刻畫深度細膩,沒有非黑即白的絕對二元框架。對盈萱而言,最大的壓力就是,要怎麼把這些細節拼湊在一起,變成一個立體的角色。
「翁文方在性向上的認同,是我一直都蠻想嘗試看看的,然後在編劇簡莉穎的手上,沒有把同志這件事情悲劇化,而是很生活化的詮釋。我跟文方有很多不相似的地方,但是在學習關於社會化這件事情是相似的,因為她也是一個半公眾人物,的確會讓我想到自己的身份。」
盈萱這麼說可能其來有自。即便已身為影后,但對她而言,生活好像還是充滿困惑。要怎麼取捨生活和工作上面的平衡,過去幾年,她有很深的感觸。
從劇場的無名小卒到影后
深耕劇場多年的她從2010年起開始參與電影,包括《一頁台北》和《我的蛋男情人》等,不過多半是配角或客串,真正讓大眾看到她,是直到2015年的《麻醉風暴》的宋邵瑩一角。2018更迎來了她在戲劇上的豐收年,《花甲男孩轉大人》提名金鐘,她從電視劇接觸到更廣泛的受眾,大家開始討論謝盈萱。
「其實剛轉戰電視電影的時候覺得超好玩,沒有名、沒有包袱、沒有人知道我是誰,那時候真的很開心,跟著劇組到處跑。我人生第一次搭商務艙飛機,去了香港電影節、去了釜山影展,大開眼界。」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她以《誰先愛上他的》的劉三蓮拿下金馬影后,而後的演藝之路像是一路開掛,被大眾肯定之餘也成為獎項常勝軍,但謝盈萱坦言,也差不多是在這個時期,她開始對生活和工作感到焦慮,聲名成為了一種阻礙,「你只要一開始想你的未來在哪裡,就永遠會引發低潮,因為它無解嘛。那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俗女養成記》和《四樓的天堂》拍攝的時候。」
在對的時間點做了對的決定
可能是命運使然,那時本來對生活感到徬徨的她,因為導演嚴藝文一通電話邀約,改變了一切。她看了《俗女》的劇本,心想這部劇也覺得太鬧了吧,卻對這個角色產生了好奇心,也想透過這個故事去講話。她沒想到的是,這個小成本的劇大受歡迎,或許是因為拍攝時的開心,似乎也蔓延到小螢幕外的觀眾。那個39歲,沒老公、沒車、沒房,連名字都菜市場到不行的陳嘉玲,演進了每個女人的心坎裡。
而幾乎同期的《四樓的天堂》也差不多是同樣的狀態,在跟導演陳芯宜碰面之前,她本來不太確定,但碰完面後就決定接演。「真的很幸運,遇到兩個很好的團隊,陪我一起走過這段。去年的金鐘獎對我來說意義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居然是這兩齣戲入圍,因為剛好都是我比較低潮的時候。」
對她而言,這些獎項和封號是更多的感激,心裡會過癮,但日子還是得過。「說真的,得獎頂多就是一兩個禮拜的事,每個人還是要各自回到自己軌道上去忙,往下前行才是最重要的。」她繼續說:「我覺得我只是在對的時間點。非常剛好地踏進了演員這條路。其實我的性格就是那種全力以赴,希望可以永遠給出不同的東西,這個基本的個性是不會變的,所以當我成為一個演員的時候,我也會希望每次寫出的角色程式是不一樣的。」
我不想學習社會化
「那麼,最初為什麼想做演員呢?」當我問了這個終極大哉問之後,盈萱給的回答有些出乎我意料。「以前考北藝的時候想要當演員,有某個部分也是覺得想要藏在角色後面。其實,我有點刻意的不想學習社會化,所以我喜歡演戲,是因為『我』可以藏在角色背後,可以逃避去挖掘或理解自己。只要去演角色,就不用面對現實的生活。就好像有些人會對網路成癮一樣,我的話,是對跑進角色成癮,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成為另外一個人。」
但也許人生就是如此神奇,你最逃避的事情,就最有可能遇上。她躲到了30幾歲,突然被推上浪頭。以前在劇場,卸了妝、下了舞台之後,回家複習劇本,隔天又是一樣的模式,沒有人記得你是誰。但當她從劇場走到電視電影前,一開始她還真的不知道怎麼用「謝盈萱」去講話。
「我會怕自己被別人看到,又或者他們可能也會稍稍誤判,把角色放在我身上。雖然看到我的時候會覺得Stacy、陳嘉玲,但是那些也不是我。我躲在角色後面,不知道謝盈萱是誰,連自己是什麼樣子都還在摸索。但我現在會努力跟自己講,要好好的享受每一刻、每一個當下。」
誰沒有容貌焦慮呢?
身為公眾人物,被評頭論足是無可避免的事,謝盈萱也一直在與容貌焦慮對抗。在沒自信的時候,她會對自己說,我是個演員,而不是個零死角的模特兒。「我給自己打氣的方式就是,要相信每個時刻的記錄,也許過五年、十年之後,再重新看這些照片,就不再帶著焦慮了。那些所有我認為不美的地方或比較缺憾的地方,反而很多年之後,會覺得那樣很好,因為那是獨一無二的記錄。」
不只是拍攝,她坦言在演戲上也會感到容貌焦慮,她甚至會刻意不接那種已經設定好是容貌出眾的女子。盈萱本來不想接《孤味》大姐陳宛青的角色,因為她想像中的形象,是一個主流審美認為的漂亮女孩子,留著波西米亞式的爆炸頭。那時候她甚至跟導演說:「你要不要直接去找一個美女,比起我,她會有很大的說服力。」但她終究被導演說服了,用表演方式轉換性格和走向,完成了角色創作。
她說:「如果說要多愛自己一點,就會是非常空泛的結論。甚麼叫做愛自己?愛自己這句話一出來之後,定義就開始模糊和飄忽。我們現在這個世代,尤其有了網路平台,每個人都可以對別人的容貌身型做非常主觀的評價。
我覺得每一個人,不管是女孩子或男孩子,先理解自己,了解那個焦慮是從何而來,然後做些什麼會讓自己比較開心一點,在不影響健康和身體的狀況之下,就做吧。」
40歲的謝盈萱
那麼,現在43歲的謝盈萱,處在怎樣的狀態呢?「以前覺得40歲好老,但現在發現40歲其實也還好。我不介意當一個40歲的阿姨,因為有一些40歲美好的樣子是很特別的,會突然冒出一些睿智,然後有些因為焦慮產生過激的小行為也很有趣。」
她不諱言現在看東西會有一點老花眼,身體的機能已經在改變,而且比以為35歲的那個狀態改變更多。所以她開始想像,在50歲或更年期的時候,荷爾蒙一停,會開始變成另外一個模樣,那她想變成什麼模樣?但很多時候,這些無止盡的想像或焦慮必須先喊停,盈萱說:「如果我一直考慮好幾年以後的事情,那就沒有在當下了。在年輕的時候,你可以為未來的自己做些什麼,不要成為你不想成為的長輩,那你就會慢慢清楚知道,未來想變成什麼樣子。」
如果有機會,她希望有一部劇可以透徹討論一個40歲的女性,因為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個階段的女生是什麽樣子。盈萱說:「比方說她可能越來越看得懂一對情侶的關係,一個團隊的關係,一個人內在狀態的樣子。她可以自己去旅行,可是獨自旅行的時候會覺得孤單死了,但一個人走出去又好開心自在。可能會羨慕前面手牽手那對年輕情侶,但當他們擁抱在一起的時候,又會覺得厭惡,轉頭看到一對老夫婦走在路上,會覺得,也許這個就是愛情。對生活跟自我的觀察,會一直不斷的來來去去,這是我的40 歲。」
不要過度神化任何人
在大眾的眼中,謝盈萱的形象無疑是嚴謹、認真、獨立自主和具有女性力量的,她認真演戲、實事求是、完美主義的形象,也讓她從不沾染演藝圈的花花世界,但她最害怕的就是,身為公眾人物的自己呈現過度正面的形象。
「我所處的每個年齡階段,都在遇到新的困惑。我現在43了嘛,身體的機能開始不一樣,我也必須要去想未來能夠演的角色。人生的困惑永遠都在,每一個人一定都會有。人生不是像IG精選照片,你以為他看起來很好,那個人就沒有困惑,沒有這回事,困惑來了就來,迷惘就迷惘,想休息,想暫停一下都可以,因為日子就是會帶著你繼續往下走。」
在外人看來繽紛華麗的女演員身份,只是她的工作,而不是她的日常,並且她更不想欺騙觀眾。「我很擔心過度標榜一件事情的光明面或過度正向,其實那不是真實的生命狀態。每個人生活裡的黑暗跟光明必須共同存在,我們所謂公眾人物,在被訪問的時候如果一直只講那個光明,也不是一件健康的事情。」她這麼說。
就像許多人會標榜她有女力,活出女性真正的力量,她也只淡然地回覆:「有些人覺得我有女力,但我不認為自己有,我並不覺得自己特別勇敢,只是有時候有勇氣做了一些不錯的決定。我覺得人事物被過譽,或被過度神話都不是好事,我寧可讓別人記得真實的我是怎樣的。」
真實的她,沒有濾鏡
那麼,真實的謝盈萱究竟是怎樣的呢?「我身邊的人會用『很認真』來形容我,但在我自己眼中,我很在意細節,蠻悲觀主義,有時候很瘋,有時候鑽牛角尖到別人可能會翻白眼,然後有很多奇怪的脾氣堅持。」
訪談的最後,她聊起最近喜歡的兩部劇:《白蓮花大飯店》和《重啟人生》,以及凱特布蘭琪(拍攝當天剛好是奧斯卡頒獎典禮),講到這些影視相關作品和演員,她的眼神就亮了起來,宛如影癡般滔滔不絕講著他對戲劇的熱愛。她不只是躲在角色後面,而是用角色感知了這個世界。
謝盈萱本人和她演過的角色,從某方面來說,就像是所有女性的縮影。我們在紛紛擾擾的日子裡努力生活,我們焦慮,我們低潮,我們感到時不我予,有時候生活不是這麼如己所願也無妨,只要繼續前行,繼續努力,生活就會推著你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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