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間裡獨居老人，平時堅強，內心卻躲著小孩，他們任性可愛，時而恐懼，預告未來多數人樣貌。面對突然的鬧脾氣，如何為他們找回柔軟那一面？

台大醫院眼科教授 陳映瞳

某天黃昏，我幫一位病患處理眼睛的小手術。按計劃，術後是要直接回家的，然而一出手術室，病患突然說眼睛睜不太開，她一個人無人陪同，臨時也找不到人幫忙，賴在推床上，堅持我們一定要馬上幫她安排住院。

這是一位七十多歲的單身獨居女性，隻身前來手術，看起來社會支持並不足夠。不管要不要住院，術後結帳或各種手續都很麻煩。但她就是發起脾氣，直接把信用卡丟了過來，說一切後果她都願意負責。她很任性，怎麼樣也不願意下床，或由我們協助推輪椅去結帳。

為了病人的無理取鬧，我們費了好多功夫勸說、找床、找醫院同仁協助。很多同事輪番勸說都沒有效果，後來我出面說了幾句，病人態度馬上軟化。

我沒有硬碰硬，就只是溫和地告訴她，其實，我這個主治醫師和她一樣都是單身。單身的人生活的確比較辛苦。以後，我們都可能面臨獨自看病手術，但找不到人陪伴的狀況。

所以我們要學習堅強，要想辦法自己解決問題；這一次，就是很好的練習。

說完之後，病人馬上跳下病床，同意自己去結帳。她平常就是位舉止合宜的老人家，只是突發狀況下情緒失控。第二天換藥時，她很慎重地向所有醫護人員道歉和道謝。

我在醫院裡看過不少任性的獨居老人，在無理取鬧的行為背後，內心其實躲著一個恐懼的小孩子。用道理和他們溝通，不一定有效，常常是要先找出那個柔軟的部份，告訴這個恐懼的小孩，我們理解他們的心情，鼓勵他們堅強，伸出手幫助他們面對。常常這樣做之後，老人和他們內心的小孩就會同時平靜下來。

他們直達孤獨最高級

網路上流傳一個所謂「國際孤獨等級表」，從第一級到第十級。其中第八級是一個人去遊樂園，第九級是一個人搬家，最孤獨的第十級是一個人去醫院接受手術。而我在醫院裡，看到愈來愈多人直接到達最高級，形單影隻地躺上手術台。

根據個人經驗，會到本院獨自開刀或看診的獨居老人，以女性居多。有一部份是終身未婚者；一部份是喪偶、離婚而無子女或親子關係不佳；還有很多是喪偶或離婚，兒女事業有成但都移民國外。

我見過最孤單的獨居老人案例，是一位九十多歲的未婚退休護理師，她是家中老大，八個弟弟妹妹都有兒有女，也很照顧單身大姊；但她太長壽了，八個弟妹一一過世，最終她還是孤獨一人。

排名第二的孤單案例，是位九十多歲的退休教授，她喪偶，一個孩子移民，雖和另一個孩子同住，卻是位元需要老媽媽照料的智障兒。

排名第三孤獨的案例，則是喪偶無子女，看完診後直接告訴我，她考慮輕生。

另外我也見過把診間當交誼廳、一坐定就抓著醫護人員大聊台劇，怎麼樣也不肯離開的近百歲退休銀行襄理。

根據內政部的定義，獨居老人須滿足以下條件：一、六十五歲以上單身獨居；二、兩位以上老人同住，但其中一人缺乏生活自理能力；三、與子女同戶籍，但子女沒有長時間同住（老人有連續三天以上獨居事實）；四、與子女同住，但子女缺乏生活自理能力。

這些獨居老人，常常面臨獨自看診或手術的窘境。他們很孤單、很需要幫忙，但是大部份人很堅強勇敢。他們有時候在診間會一邊陳述病情、一邊掉眼淚，但大部份是可愛的、體貼的、守規矩的。他們上醫院除了看病，還把看診行為當成神聖、充滿期待、並藉以滋潤心靈的社交儀式。

優先看診、聊聊台劇

這幾年，我漸漸看到「長照2.0」發揮了效果，有些獨居老人看診時，身邊開始出現居服員。有人告訴我，他們很喜歡社會局、公益團體和市立醫院的「營養送餐服務」，也有病患說，很感謝醫院的「敬老號優先看診」設計。

還有些醫院開始使用「醫指付」，免去獨自看病後結帳的困境。只是對高齡獨居老人，太先進的科技不一定適用。另外也有很多善心社會人士，主動在醫院接下志工工作，用無比認真的態度服務，看了令人十分感動。

不管是不是獨居，「超高齡社會」近在眼前，老人問題亟待政府和社會團體介入。大部份獨居老人都是生命的勇士，向我們示範了許多人將來的處境。

在長照制度完善之前，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揮揮魔法蠟燭，對身邊的獨居老人釋出一點溫暖的關心。有句話是這樣說的，「當一根蠟燭點燃另一根蠟燭，它沒有任何損失，」用在獨居老人身上，也是這樣。 我診間裡那位最孤單的獨居老人，因為無法定期回診，我送給她一張加號單；萬一緊急需要的時候，我答應她隨時可以找得到我。

排名第二的獨居老人，我提前她的手術排程，讓她早日恢復視力、迎向光明人生。

排名第三的獨居老人，我請她養一些方便照顧的寵物，比方活潑好養、公母相親相愛的愛情鳥，因為付出才是排解低潮的良方。

最後那位完全不關心自己病情、看診只是想和醫師聊電視劇的獨居老人呢？我會撥出幾分鐘和她胡扯哪部戲劇裡的哪位小鮮肉比較帥，討論她的眼光和品味。

說真的，討論哪個小鮮肉這個話題，不也是挺療癒、跨世代的共同關心，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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