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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路 北街:台派的舊時光
那日冷鋒盤據,氣溫滑溜谷底,身體萎成蝦米狀,窩進大衣偷點溫度。我在阡陌巷道裡鑽繞,終於穿抵保安街,踏進慈聖宮廣場,毛奇與楊双子已候在那兒了。他們恰巧都長於台中,居北城數餘年,漸漸吃出一幅城市地圖。毛奇懂吃、擅烹飪,楊双子熟歷史,兩人領路老城區,興許如毛奇在《深夜女子的公寓料理》所寫:「慢慢校準對於小吃美味的體會」,恐怕也能領略異鄉人在台北生活的一種心安與實在。
老台派的味道與姿態
「大稻埕是台北仍保存早期生活情調的地方。」毛奇說。
慈聖宮正前方,百公尺長的保安街,被譽為美食密集度最高的地方。若要覓得老台北味,這裡絕對是時光隧道的入口。
「可以留意一下這裡的桌椅,」攤販在廟埕廣場的左右兩端擱置多張鋁製折疊桌、塑膠板凳,毛奇娓娓道來其中秘密,「高度偏低,沒有椅背,這種台式姿態剛好彰顯前現代化景觀。」
環顧周圍,若是假日,一位難覓。現在,不知是疫情、天氣之故,又或者是時候猶早,饕客未傾巢出動,我們悠悠坐在參天老榕下,喝著葉家肉粥,佐一盤紅燒肉、一盤炸蝦與蚵仔酥,時代的生息在口齒間流轉。
葉家肉粥已傳四代,老店的粥不似外頭把米熬得麋爛,反倒保留點Q軟口感,舀一湯匙入口,齒牙輕磨,芹菜末的口感與氣味鮮明跳出,再咀嚼幾口,碎肉熟透軟嫩,刨成細絲的蘿蔔籤絲游於米肉之間,頗能消解油膩感。粥剛入喉,忍不住再追一口。
肉粥暖胃,掃去虛寒,身子淸朗起來。大同區薈萃不少榮登米其林的街頭小吃,廟前保安街之外,毛奇加碼分享鄰近延三夜市的口袋名單。她念念夜市某間小攤,永遠燒著一鍋炭爐,上頭架著鐵網烤馬頭魚,「這在台北已經很少見了,」說完,立刻追列食過難忘的天梯(豬牙齦)、雞肝、白斬雞……,「都是很講究的庶民小吃。」
過去,廟宇是居民的生活中心,人們往來絡繹,慢慢發展出商貿圈。楊双子一邊招呼粥食,一邊溯洄保安街的前塵往事。「廟前的阿萬(店名)原本賣毛蟹起家,」她說:「因為靠海,食材取得容易,後來毛蟹減少,才轉型海產店,可以知道食物和地理、歷史有緊密關係。」慈聖宮曾有過三次搬遷,現址之前,位於民樂街與民生西路交叉口,正對大稻埕碼頭。日本時代,市區改正,宮廟遷移到保安街,攤商也隨廟搬了過來。
楊双子爬梳史料,淸朝艋舺發生頂下郊拼,同安人敗走,退居大稻埕,「大稻埕仍有泉漳械鬥,同安人興建慈聖宮,考量到族群問題,取泉漳人的祭祀交集――媽祖來做主神。」
故事還沒尾聲,桌上碗盤已空,我們信步走入慈聖宮。主殿神龕排滿大大小小媽祖像,一行人在神前合十,腳步轉至殿後龍井。謠傳龍井是鄭成功提寶劍朝地面一插,湧出泉水而致。「但鄭成功從來沒來過台北,」楊双子說:「中南部有不少與鄭成功有關的地景,慈聖宮的龍井或許有脈絡關係。」
從後殿過到東側虎爺殿,毛奇嚷了一聲:「好可愛喔。」轉頭,她的身子貼近神龕,張大眼睛注目四尊披黃袍的虎爺。「我也喜歡虎爺,」楊双子對虎爺別有研究,「一般廟會將虎爺供在神桌下面,但這裡不同。」她告訴我們,神龕正後方昂起上身的叫上山虎,左後方前身低伏、後尾豎立的叫下山虎。「早年虎爺做得比較古樸。那時人們幾乎沒見過老虎,大多是雕刻師傅的想像。到九○年代,虎爺才比較擬眞。」
神像竟豁顯另一種前現代、老台派。
有些東西只能在迪化街買
離開慈聖宮,穿過廟前牌坊,幾步路已是延平北路二段。延平北路二段,日本時代被稱為太平町。台灣轉型現代的長路裡,太平町佔據要角,戰前蔣渭水創設的大安醫院和文化書局、《台灣民報》總批發處、由謝雪紅開辦專售共產書籍的國際書店,及至戰後引燃二二八事件的起始點天馬茶房,十公里路微縮台灣史。那路走來風風雨雨,太平町雖言太平,現實卻開了名字一個大玩笑。
但這回,我們沒有追逐轟隆隆的歷史戰火,壕洞一坑一坑跳過。靠近目的地龍月堂糕餅舖之前,一行人誤打誤撞闖入乾貨行巴夏山海號。起因是,毛奇正就著乾貨行外的花膠為我們說解,話正興濃,一聲脆亮的「進來看哪! 」自屋內拋飛出來,鉤住一行人走進店裡。
立在店中央,周身被大型透明陳列櫃環繞,櫃中整齊擺放花朵似的花膠、燕窩、魚翅,冰箱的白燈管照著盒裝鮑魚。「我們是花膠工廠。」老闆娘說。毛奇趨前詢問店裡的花膠種類、產地,兩人攀談起來,只見老闆娘從冰櫃打撈一包眞空包裝的花膠片,要毛奇看厚度。高手過招,一招半式便諳其優劣。兩人敍到後頭,方知老闆娘身兼餐飮科系老師,她熱情分送大家一人一份DM,以為這趟行遊是為了課堂報告。
「像花膠、海參這類昂貴食材,只能來迪化街一帶買,」踏出店門, 毛奇轉頭續上剛剛被老闆娘打斷的話,「處理這類食材很費工,泡發換水,都講求經驗。」
乾貨行往前百公尺,我們停步龍月堂前,視線穿過大面落地玻璃窗,楊双子手指裡頭壁掛的大燈箱,托出背後故事,「一九三五年日本慶祝在台灣執政四十年,舉行台灣博覽會,這是龍月堂當年參展所做的紀念戳章。」楊双子的指尖懸空飄移到戳章左方兩排文字上――「各種和漢菓子」,道:「可以知道當時龍月堂賣的東西,有日式糕餅,像草莓大福、小西點,也有台灣傳統糕餅。」我們把視線拉回眼前,玻璃窗後的平台上,陳列大盒白紙紅字包裝的鹽梅糕和綠豆糕。
毛奇聽到「草莓大福」,眼睛散發光芒。只見她的背影蹦蹦跳跳入店裡,不久捧了一顆雪白大福出來。「我這次就想帶你們去吃滋養賣的草莓大福。」她說。見美食愛好者的表情,我們頓時對滋養心生嚮往。
楊双子在旁邊溫靜掏出錢包,買下幾條糯米糕給我們品嚐。長條狀的糯米糕,白底紅條紋。咬下,皮細軟,香蕉油的香氣在口內溢開。小糕點食材簡單,只用熟糯米粉、糖,拌點香蕉油製成,「它還有另個名字,叫鳳片。」她說。
楊双子的新作《開動了!老台中:歷史小說家的街頭飮食踏查》寫百年糕餅店異香齋,也提鳳片。只不過異香齋的鳳片長得像縮小版的紅龜粿,內夾紅豆餡或花生餡。「但那邊把它叫做麻糬,」她解釋:「這就是因應時代啦,把名字取成一般人可以理解的,可日後會越來越少人知道什麼叫鳳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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