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為了救動物而殺動物嗎?

戰利品狩獵有助於籌措動物保護工作的資金。但批評者指出,這種好處被過度誇大了,而在今日,獵殺大型動物並不道德。
▲一名13歲的美國女孩把一頭白紋牛羚的屍體運回南非東開普省的營地。她於2010年射殺這隻羚羊後,留下了毛皮和鹿角。
▲這名獵人在美國德拉瓦州威明頓市的家中擺滿一百多具從非洲帶回來的獵物戰利品,他說自己從12歲開始就熱衷打獵。他說,狩獵「有點進入了我的血液,」又說:「我希望我自己是保育人士也是個收藏家。」

本篇報導中的人物同意接受拍照,但必須隱匿其名。

皮膚滿布皺摺的大象不斷成群地出現,徘徊在沙塵飛揚的窪地附近尋找水源。在月正午逼近攝氏度的高溫中,這些厚皮動物在納米比亞喀拉哈里沙漠邊陲的野生動物保護區內活動。這個動物保護區名為奈奈,由當地約2800名生活條件艱苦的薩恩族人所經營。


凡是象群走過的地方都留下折斷的樹枝和溫熱的糞便。象群一聞到我們汗水夾雜著烈日烤焦雜草的氣味,就開始邊吼邊跑,直至消失不見身影。

稍後,地平線上出現更多大象,牠們隱身在刺槐的陰影中,本身看起來也像陰影。這些動物如此巨大,但此時幾乎隱而不見,只有最銳利的眼睛才能看到。達姆就擁有這樣的眼睛,短小精悍的他是薩恩族的追蹤師,正站在一臺 越野休旅車的後座上。

「大象!」他大叫,一面從車子右側用力探出身子,尋找沙地上的足跡。他拍了拍車門,我們猛然停下車來。達姆跳下車檢視一個腳印,它的邊緣呈波浪狀,內部則有許多小型泡泡狀的痕跡。他打了個手勢,探險隊的職業獵人暨嚮導菲利斯.馬勒維卡就從駕駛座開門跳出。高大魁梧、臉色紅潤、滿頭金髮的他現年四十幾歲,頭戴布帽、穿著短褲,一副標準的獵人模樣。他盯著那個腳印看了一會兒,臉上先是露出狐疑的表情,隨後點頭表示贊同。如 果奈奈保護區的沙漠灌叢是薩恩族人的家園,那它也是世上僅存最大的一些野生大象的家園,這個腳印就是明證。
▲獅子的頭和毛皮由南非一間動物標本商店處理好準備展示後,裝箱運給2010年殺死這隻獅子的美國人。由於野生獅子的數量愈來愈少,加上獵捕獅子的保育價值受到質疑,現在獵人要進口獅子的狩獵戰利品到美國已經比較困難了。

我們其他的隊員也陸續下車,後面跟著他們稱為「老頭」的追蹤師、一位見習追蹤師,以及另一位擔任「獵場守衛」、負責確保狩獵過程符合保護區規定和配額的薩恩族人。最後一位出現在烈日之下的就是這次的客戶,一名美 國商人。他打開乘客座車門伸手去拿放在車頂槍架上的槍,那是一把5.5公斤重、裝填.470 Nitro Express子彈的訂製雙管獵槍。這種售價高達20萬美元的獵槍因具有強大的阻滯力而成為大型動物戰利品狩獵的首選,想當然耳,這名美國客戶就是為了戰利品而來。事實上,他最後獲得了兩個戰利品。熱衷於打獵的他曾經在中亞4500公尺的高地上獵捕過馬可波羅羊,也在非洲射殺過花豹,現在為了大象再次回到非洲。

按照馬勒維卡的說法,一趟歷時14天、獵捕單一頭大象的行程,行情價約為8萬美元。奈奈保護區每年有五頭大象的戰利品狩獵配額,這對薩恩族人來說是很可觀的收入。部分費用會直接交到社區成員的手上,也會進入保護當地野生動物的保育計畫基金。至於被獵殺的大象,象牙由客戶帶走,肉則全部留給薩恩族人享用。

馬勒維卡和他的客戶(應他要求將姓名保密,因為獵捕大象仍有爭議)把獵槍背到肩上,跟在達姆身後,只見達姆迅速往前衝去。馬勒維卡轉過頭來對勉力跟上的我說:「我發誓全非洲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追蹤師了,就算要走快50公里路,他也絕不會放棄。」
▲這頭扭角條紋羚為住在納米比亞奈奈保護區的孩童提供良好的肉食。一名德國獵人在2016年殺了這頭巨大的雄羚羊後,村中長老聚集起來跳舞慶祝。針對戰利品物種,保護區向安排打獵的業者收取一筆總費用,村民會獲得部 分收益,還能享用動物的肉。客戶則拿走戰利品的部位。

從達爾文、奧杜邦到老羅斯福和海明威,最明智的獵人向來自詡為博物學者和保育人士,致力於動物族群的永續生存並保護追捕獵物的野地。這種連結已經密不可分。光在美國,每年向獵人徵收的聯邦特種消費稅就高達數億美元,這些錢直接用在野生動物管理和相關活動上。任何一個在家裡冷凍櫃堆滿了鹿肉的人都可能會告訴你,在野外獵殺自己的晚餐,比購買塑膠包裝的工業化飼養家畜肉品更為人道。
但今日的戰利品狩獵,尤其是所謂的非洲五大獸(非洲象、獅子、花豹、犀牛、非洲水牛),還牽扯到了更廣的道德和金錢問題。以獵殺在野外生存陷入困境的動物為娛樂,可能引發激烈的反對,如果被殺的動物曾經被人類命名(像是獅子塞西爾),反對聲浪又更為猛烈。生物學家估計,1970年至2005年間,非洲大陸保護區內流失的大型哺乳動物數量高達60%。隨著大型獵物族群數量因為人類活動擴張、氣候變遷,以及盜獵猖獗而持續減少,有些獵人主張(譬如來到奈奈保護區的這位美國客戶),只要審慎管理且收費高昂,以年邁公象為目標的狩獵旅程不失為同時保護象群和棲地的永續之道。
▲這名德國獵人(上)正在瞄準射擊,他就是射殺前一跨頁的大型羚羊的獵手。他後來殺死一頭年老公象(左)。獵人主張,殺死年邁公象對象群的傷害最低,但生物學家喬伊斯.普爾說:「年長的公象才是繁殖主力,牠們是年輕公象的學習榜樣,也是受母象青睞的對象。」

我們跟著腳印走下去。達姆偶爾退回原路,在沙地上繞圈子,最後我們的速度慢下來,變成躡手躡腳的緩慢步行。過了一個小丘後,我們終於看到牠們,看來是三頭成年非洲公象,正在嚼食樹葉和草。馬勒維卡拿出望遠鏡,而 美國客戶則把獵槍拿到手上,情勢一觸即發。非洲象的壽命在60歲至70歲之間,最大的象牙通常出現在45歲以上的大象身上。象牙以重量來衡量,只要目測重量達23公斤以上的象牙,就會被獵人視為「可獵之物」。美國客戶尋找的是32公斤以上的象牙,但這些大象的象牙都太小了。馬勒維卡做出判斷後驟然轉過身,走回越野休旅車。但似乎沒有人真的感到失望,因為能夠站在這些壯觀動物的附近幾乎就夠讓人滿足了。

「開槍射擊是獵象活動的最後5%,」馬勒維卡說:「每次有大象死掉的時候,我都會感覺很糟,但也因為那些大象,才有錢保護牠們在這裡活動的其他2500頭同類。戰利品狩獵是非洲現在最好的經濟模式。」這個論點我很快就會從其他獵人那邊聽到,但我也聽到許多動物保護人士和生物學家的嚴詞反駁。「戰利品狩獵最終可能會拯救這個地方,還有大象。」馬勒維卡說。

在那日光明亮的一天,我站在喀拉哈里沙漠的酷熱和沙塵中,背後有一群大象,而我忍不住疑惑起來:真的是這樣嗎?真的可以為了救2500頭大象而殺死五頭大象嗎?或是反過來問:為什麼一定得殺大象呢?
▲這頭大象在2009年被一名美國獵人射殺,身上的象肉隨後被辛巴威的村民分食。這座村莊參與了CAMPFIRE計畫,這個計畫讓鄉間聚落出售野生動物狩獵權,並從中獲取部分利益。CAMPFIRE已經實施很長一段時間了,這項計畫是同類型計畫中的典範,不過現在卻有褒有貶,因為本來應該撥給社區的錢,經常沒有送到他們手上,或是沒有用來改善當地生活。

從空中俯瞰的非洲可能是一幅假象。豐饒的大草原、壯觀的裂谷、廣闊的沙漠、水聲隆隆的河流,這些看似廣大無邊、杳無人煙的荒野,表面上好像被時間和世人遺忘了。乍看之下,這裡可能匯集了我們對原始荒野的所有想像。但今日這裡沒有一塊無主之地,不管是被標了地界、用來牟利或為人爭奪。在土地上漫遊的動物被商品化,納入一種新的消費主義,在市場上行銷販賣,成為相互競爭的品牌。牠們的存續,現在取決於人類的需求、喜好和算計。野外獵物就是非洲大陸的原油,有一天也終究會耗盡。

戰利品狩獵,即為了大型獵物的角、牙、皮或標本所從事的獵殺行為,已經快速成長為價值10億美元、以利益為導向的產業,而監管這個產業的有時是貪汙腐敗的政府。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有許多國家允許戰利品狩獵,但透明 度和控管程度各不相同,這些國家訂定了意在反映物種生存狀態的年度獵殺配額,並將高度易危物種排除在獵捕對象外。譬如,南非已經不再允許獵殺花豹,肯亞自1977年起就完全禁止戰利品狩獵,而野生動物資源相對豐富的波札那,則於2014年開始暫時禁止在政府控制的狩獵區打獵。

非洲曾經看似擁有「無窮無盡的大自然。」專門研究獅子的美國生物學家克雷格.派克說,他在非洲生活和工作了四十多年。但他說,如果從1萬公尺高空俯瞰,可以看到動物的棲地正在縮減。「獅子愈來愈瀕危,獵人實在不該再以射殺這些動物為消遣,除非他們能提出明確證據顯示這樣做對獅子保育有益。」
▲兩位剝皮師(左)高舉一張花豹皮,射殺花豹的獵人是一名美國避險基金經理人。花豹的行蹤飄忽不定,因此要借助獵犬才追蹤得到花豹。因為花豹數目大量減少,使得納米比亞後來禁用獵犬。另一名美國人(上圖中間)在2016年僱用攝影師記錄自己的獵豹過程。

生物學家也以同樣的論點反對獵殺其他大型動物,像是近年來在非洲各地數量急遽下降的非洲象。市場(尤其是亞洲)對犀角、象牙及獅骨的需求引發了一股盜獵風潮。但這個議題依然錯綜複雜,因為在某些有戰利品狩獵的 方,動物族群依然欣欣向榮,例如奈奈保護區的大象。

「如果把納米比亞的保護區都拿掉,」派克說:「所有的野生動物可能就都沒了,只剩下畜牛。」他說他和其他生物學家「關心的是動物的族群,而那是個抽象概念。我們和動保組織真正的衝突就在這點上,因為在動保人士心 中,菲菲(珍古德研究的黑猩猩之一)不能死。就這一點而言,生物學家會給人冷酷無情的感覺。」對派克來說,拯救單一個體是搞錯了重點,真正重要的是保護對延續物種生存有幫助的族群才對。派克說:「我並不反對狩獵,應該有各退一步的辦法才對。」但在他的評估中,其實是有一方要退很多步:他認為,作為在非洲的大規模保育工具,戰利品狩獵的價值有限。

另一方面,獵人和政府官員經常引用一份備受爭議的估計數據,該數據由國際遊獵俱樂部基金會提出。這個基金會支持狩獵,而他們明文宣示的宗旨是促進保育和教育。根據那份數據,每年來到非洲南部和東部的大約1萬8000 名戰利品獵人,為該地區的國內生產毛額貢獻了4億3600萬美元。國際人道協會說實際數字最多只有1億3200萬美元,僅占該地區國內生產毛額的0.03%。

獵物的標價


非洲戰利品狩獵的花費,會因為國家和動物的不同而有相當大的差異。除了狩獵業者每日的報酬,整體費用可能還包括了繳交給政府和地主的錢,以及支持社區發展和反盜獵措施的資金。
▲2011年戰利品狩獵套裝行程的最低費用(以美元計算)

2013年,《紐約時報》登出一篇評論,由坦尚尼亞野生動物主管亞歷山大.尚戈瓦撰寫,他反對美國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將獅子列為受威脅物種,好讓美國人較難獵捕獅子的提案。他說,參加21天獵獅行程的獵人付給政府的費用多達1萬美元,這在2008年至2011年期間為當地經濟注入了7500萬美元。派克說,坦尚尼亞的狩獵區面積達30萬平方公里,每年需要投入6億美元的經費,「這樣的金額靠著殺一頭獅子1萬美元的收費,是不可能達到的。」

對某些人來說,有關狩獵和反狩獵的論辯,基本上就是西方環保人士想要把他們的想法強加於非洲,如馬勒維卡所言,是一種新殖民主義。「誰讓那些人有權從另一個大陸,教我們怎麼管理我們的野生動物?」獵人則說,有了在保護區內繳費營業的狩獵業者,以及付錢獵殺獵物的戰利品獵人,狩獵活動對非洲以及保護動物棲地確實有著可觀的財務貢獻,而反對狩獵的陣營除了大聲抗議之外什麼也沒做。至於獵人繳交的費用都去哪兒了,這是出了名的難以確認,在貪腐當道的政治環境中更不可能。無論如何,派克說,以獅子保育的資金來看,「休閒狩獵產生的金額這麼少,難怪這些國家開放獵獅已經這麼多年了,獅子數量卻還是大幅下降。」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在報告中 提到,坦尚尼亞五大獅群的個體數量在1993至2014年間下降了三分之二。

然而,獵人卻說他們的錢資助了各式各樣的項目,從診所、學校和水井,到實地對抗盜獵的守衛,同時,他們留下的生態足跡還比經常被提出來取代狩獵的另一項活動小,也就是以攝影旅遊形式進行的野生動物觀賞。聯合國世界旅遊組織估計,2015年間有3540萬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造訪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總消費達245億美元。以高端客層為對象的業者為了滿足顧客在一天活動結束時享受熱水澡、大餐及冷飲的渴望,還得要有基礎建設和必要設備,可能包括一整個車隊…開啟APP閱讀完整內容
國家地理雜誌10月號/2017年第19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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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為了救動物而殺動物嗎?

國家地理雜誌

2017/10月 第19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