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情況下,所謂午後茶點這段時間是最令人心曠神怡的,生活中這樣的時刻並不多。有時候,不論你喝不喝茶──有些人當然是從來不喝的──這種場合本身便會給你帶來一種樂趣。在我為這簡單的故事揭開第一頁的時候,我心頭想到的那些情景,就為無傷大雅的消閒提供了一幅絕妙的背景。這是在英國鄉間一幢古老的住宅前面,草坪上陳設著小小的茶會所需要的一切,時間正當盛夏,陽光絢麗的下午剛過去一半,那也是我所說最動人的時刻。這時,下午的一部分已經消逝,但大部分還留著,而留著的正是無限美好而珍貴的部分。真正的暮色還有好幾個小時才會到來,然而夏季的強烈光線已開始進入低潮,空氣已變得溫和宜人,陰影已長長地鋪展在平坦稠密的綠茵上。不過它們還在慢慢伸長,這景色使人感到一種閒情逸致似乎正姍姍而來,這也許就是處在此時此地,心情特別舒暢的主要原因。從五點到八點這段短短的時間,有時彷彿永無盡頭似的,不過逢到這樣的場合,它給予人的只能是永恆的歡樂。當時在場的幾個人,正靜靜領略著這種歡樂,他們中間沒有女性,儘管一般認為,在我提到的這種茶會中,她們照例是不可缺少的角色。幾條黑影橫臥在碧綠的草坪上,顯得直溜溜的,稜角分明。其中一條屬於一位老人,他坐在扶手高高的柳條椅上,離矮小的茶几不遠,還有兩條屬於年輕人,他們正在他前面往來蹀躞,偶爾也閒談幾句。老人手中拿著茶杯,杯子特別大,款式也跟那套茶具不同,色彩鮮豔奪目。他喝茶時小心翼翼,把杯子擎在嘴邊,停了好大一會兒,眼睛一直在端詳對面那幢房子。他那兩位同伴也許已經喝夠了茶,或者對這種享受沒多大興趣,他們在抽菸,一邊信步溜達。其中一個每逢走過老人跟前,總要凝神瞧他一眼,但老人沒有發覺他在看他,目光仍滯留在住宅前面那堵華麗的紅磚牆上。房屋聳立在草坪的另一邊,確是一座值得這麼觀賞的建築物,在我試圖為英國的獨特風光勾勒的這幅草圖中,它是最富有特色的景物。
它高踞在一片小山崗上,俯瞰著河水──那就是泰晤士河,離倫敦大約四十英里。面對草坪的,是長長一列三角頂紅磚牆,儘管時間和風雨已給它臉上畫出了各種花紋,它卻更顯得嫵媚多姿。牆壁上攀緣著一簇簇常春藤,煙囪幾個幾個地叢集在一起,窗戶隱沒在爬山虎中。這是一幢有名目、有來歷的房子,一提起它,那位正在用茶的老先生就會津津有味地告訴你:它是在愛德華六世時期建造的,曾經接待過伊麗莎白女王,她在這兒度過了一夜(女王陛下的御體睡過的那張豪華而又堅硬不堪的大床,至今仍是那套寢室中的珍貴陳列品),克倫威爾起兵之後,它大部毀於戰火,變得瘡痍滿目,到王政復辟時期才恢復舊觀,並且擴大了許多,進入十八世紀以後,它又經過翻造和改建,然後落入一位精明的美國銀行家之手,由他細心保護下來。他當時買它,本來只是貪圖它價錢便宜(原因很複雜,無法在這裡一一細表),所以買下之後,心裡還一直在嘀咕,嫌它式樣太難看,建築太古老,又不太寬敞等等,直到二十年後的今天,他才真正對它產生了美感,領會了它的妙處,能夠告訴你,站在什麼角度才可以把它的優點盡收眼底,在什麼時刻它那變化多端的突出部分投出的陰影──它們投射在那溫暖而困倦的磚牆上,顯得那麼柔和──大小才最適當。除此以外,正如我所說的,它歷代的所有人和居住者,他大都能一一列舉其姓名,而其中還頗有幾個知名人士;不過他這麼講的時候,言外之意無異表示,它的最後一任主人也並不是無名之輩。我們現在涉及的那部分草坪,不在房屋的前面,它的正門在另一個方向。因此,這兒非常幽雅清靜,那一大片如茵的綠草鋪展在平坦的小山頂上,似乎就是屋內那豪華陳設的延續。高大的麻櫟和山毛櫸靜悄悄的,樹蔭像絲絨窗簾投下的陰影那麼幽暗。草坪上的布置給人以室內的感覺,椅子上設有坐墊和瑰麗多彩的毛毯,書和報紙散置在草坪上。河流還隔著一段距離;在地面開始傾斜的地方,嚴格說,也就到了草坪的盡頭。但是向著河邊徜徉,仍有一種令人神往的樂趣。
坐在茶桌邊的老先生是三十年前從美國來的。除了自己的行裝以外,他還帶來了一張美國人的相貌;不僅帶來了,還把它保存得好好的。
因此,必要的話,他完全相信,他還可以帶著它回到祖國去。但時至今日,很清楚,他不可能再遷徙了,他的旅程已經走完,目前不過在略事歇息,等待長眠的到來。他生得五官端正,那張狹長的臉上刮得光溜溜的,眉宇間有一種安詳而精明的神色。這顯然是一張表情不太豐富的臉,因此那種沾沾自喜、老謀深算的神態,更顯得難能可貴。它似乎在說,他的一生是成功的,但似乎也在表示,他不是一帆風順的,他的成功不應招致嫉妒,他飽經滄桑,經歷了一條坎坷不平的道路。他在待人接物方面無疑很有經驗,然而從他那清臞寬大的雙頰上流露出來的一抹淺笑中,卻能看到一種近乎迂拙淳樸的表情──在他最後小心翼翼、慢條斯理地把他的大茶杯放回桌上時,這種微笑也閃耀在他那詼諧風趣的眼眸裡。他穿著一身刷得乾乾淨淨的黑色衣服,顯得雅致大方;只是膝上覆著一方圍巾,腳上套著一雙厚墩墩的繡花拖鞋。一隻漂亮的柯利狗躺在草地上,離他的座椅不遠,兩眼直盯著主人的臉,那股親熱勁兒,就跟它的主人端詳住宅時的那副莊嚴的外貌差不多。還有一隻長毛小狗跳跳蹦蹦的,不時漫不經心地瞟一眼另外那兩個人。
他們其中一個風度翩翩,大約三十五歲,生就一張英國人的臉,與我剛才描寫的那位老先生正好構成鮮明的對照。這是一張相當漂亮的臉,容貌清新秀麗,神態開朗,臉上的線條挺直有力,那對灰色眼睛充滿生氣,下巴頦上蓄有一簇濃密的栗色鬍鬚。這人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流露出一種稱心如意的優越感,那種天性無憂無慮而又經過高深文化薰陶之後形成的氣質,以致每一個看到他的人,無意之間幾乎都會泛起一種歆羨的心情。他穿一雙有踢馬刺的長統靴,似乎經過長途跋涉,剛跳下馬背。他戴著一頂白禮帽,帽子顯得大了一些;他背抄著雙手,一副骯髒的狗皮手套被揉成一團,攥在又大又白、形狀美好的拳頭裡。
他的同伴正在他旁邊踱來踱去,那是一個跟他完全不同類型的人,這人雖然也會激起你強烈的好奇心,但與另一個不一樣,不會使你幾乎盲目地指望取得他的位置。他生得又瘦又高,很不結實,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他的臉醜陋,充滿病態,但是機智而帶有一股魅力。他留著唇髭和鬢髯,然而亂蓬蓬的,絕不美觀。他的相貌聰明而不健康──種結果絕不是幸福的徵兆。他穿一件咖啡色絲絨上裝,手一直插在褲袋裡,從他的姿勢看,這已成為他根深蒂固的習慣。他的步子有些蹣跚,悠悠晃晃地不太有力。我已經說過,每逢他走過老人的座椅前面,照例要打量他一下,這時如果把他們的臉做個比較,你就不難發現,他們是父子倆。最後,父親察覺到了兒子的目光,於是慈祥地向他微微一笑。
「我近來身體很好。」他說。
「你把茶都喝了?」兒子問。
「喝啦,而且味道挺不錯的。」
「要不再給你來一些?」
老人琢磨著,神態那麼悠閒。
「我想,還是等一會兒再說吧。」他講話帶美國口音。
「你冷不冷?」兒子問。
父親慢騰騰地按摩著腿,「咳,我說不上來。我得感覺到了才能講啊。」
「也許別人可以替你感覺吧。」較年輕的那位笑道。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