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完美人類

早晨，醒來。

茱莉安感到強烈的飢餓感。

這感覺相當陌生。她已經很久不曾感到飢餓了。

她下了床，來到一樓廚房。

根本不記得冰箱裡有什麼東西，畢竟平日的採買，全由何君亭一手包辦。事實上，不單單是食材。整個家由上到下大大小小的各項東西，打從何瑾明離開後，自己便從未出過一分心力。

一直以來，都以為是忙到分身乏術—

直到今早一個人醒來，一個人幽靈般在這偌大的屋子裡來回飄盪時，她才忽然間意識到這件事。

果然……一直在逃避嗎？

茱莉安從衣領掏出項鍊。那是樣式古老、裡頭可以用來裝放沖洗相片的項鍊。

扳開金屬外殼，照片是何瑾明、何君亭，還有茱莉安，和樂融融的一家三口。

342 第十一章　完美人類微微低垂後頸，垂眼凝視了好一會兒，喀一聲，她俐落蓋上蓋子。將項鍊緊緊握在拳頭中。

呼吸突地變得急促。

必須要保護好……

深呼吸一口氣—再抬起頭，茱莉安已經調整好氣息。

她按摸著肚子，真的是餓了。

伸出另一隻手往冰箱門按一下，只見原本呈現墨綠色金屬光澤的門板瞬間變成透明。如此一來，水果、雞蛋、果醬、魚肉、牛奶、起司……裡頭擺放的東西清清楚楚，毋須開門也能一目了然。

「吃什麼好呢……」茱莉安眼睛上上下下骨碌碌轉動著。「啊、有吐司！」她用輕快的語調說道，拉開門，彎身撈起那包吐司—思忖片刻，順手抓起擱在一旁架上的雞蛋。

打了蛋，才剛抄來筷子。「啊、差點忘了！」驚呼著，她再度打開冰箱，拿來收在下方櫃子裡的家庭號牛奶。當然，還有果醬。櫻桃口味的。扭開瓶蓋確認時，她忍不住用小指指尖沾了一點嚐了嚐味道。怕酸、卻又偏偏喜歡吃酸的她喜孜孜皺起了眼睛。

雞蛋和牛奶攪拌均勻後，她將吐司放進去。

沒有浸泡太久。她的習慣是兩面各沾上薄薄一層蛋液即可。

這會兒，鍋也熱好了。

往平底鍋倒入初榨橄欖油，發煙點低，較不易產生致癌物質。

鏟起煎成金黃色的吐司。

「蜂蜜……蜂蜜呢……」她環視廚房一圈，回憶了好一陣，還是想不起來上次到底是在哪裡看過那罐蜂蜜—去年耿多馬到土耳其出席一年一度的預命機國際大會時帶回來的伴手禮。暗暗想著：

待會兒再找吧，總會找著的。正準備放入第二片吐司，冷不丁，她察覺到不對勁。餘光裡閃進一道黑影。

指尖沾黏蛋液的茱莉安垂著雙手望向廚房門口，還沒定睛看清楚那人影，聲音率先傳進耳裡—

「好香啊。」

靠在門框上，瞇眼笑著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她的女兒何君亭。

渾身是傷的何君亭。

「蜂蜜在上頭的櫃子裡。」她忍住疼痛說道，臉上綻放好看的笑容。

宛如即將進行屠宰的牲畜。該隱被固定在椅子上。

他的雙眼被一副金屬眼罩包覆，什麼都看不見。除此之外，雙手和雙腳也被椅子上的金屬環給牢牢扣住。完全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眼前一片漆黑—

突然，強烈白光射入眼底。

眼罩被取了下來。取下眼罩的那瞬間，不容分說，大量光亮灌進少年眼中。

眼球像是燃燒起來似的。他一時無法適應，激出淚水的同時用力眨了好幾下眼睛。

模糊的視線裡頭，有一張近在眼前的臉孔。那張臉孔和自己的距離好似愈來愈近，甚至可以感受到對方粗重、帶著點異味的混濁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逐漸習慣乍然重獲的光明。

倏然，朦朧的影像中傳來清晰的男性嗓音。

「讓你久等了—今天一整天都在跑行程，忙到連晚餐都還沒吃。」

聚焦以後，眼中原本像是打了馬賽克的模糊臉孔慢慢變得明確。 「看到我，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按住膝蓋彎身湊近該隱鼻尖的，是現任總統羅駟。

要不是連脖子都被固定住，該隱大概會忍不住歪著頭。

他皺著眉頭神情充滿困惑。

「我不知道你是誰。為什麼要驚訝？」

面對該隱突如其來的反唇相譏，羅駟倒也挺沉得住氣。

「也對。你是該隱。」只見他一連點了好幾次頭，逕自咕噥道：「你是該隱。應該是大家認識你。

沒有理由是你去認識大家。對、這很正常。很正常。」

「所以，你到底是誰？」少年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耐煩。

「我—」

「羅駟—羅大總統你也不認識？是不是故意裝傻啊？」

驀然，有聲音從更遠處傳來。羅駟後方，還有另一個人。

動作遲緩的羅駟艱難側過身，瞄向站在自己身後、方才冷不防出聲打斷自己說話的那名男子。「你又是誰？」

「你不認得我了？我們見過面吧？好幾次。在科生局見過好幾次—啊、不對，每次我看到你的時候，你都閉著眼睛。看起來睡得好香甜。」大概是想搶回短兵對壘的優勢—也可能是長達三十五年的軍旅生涯，又或者純粹是血液裡不服輸的競爭基因。吳仲萬故意慢條斯理用揶揄的口吻說道。

科生局—

是自己在那房間遭到囚禁被迫接受各項實驗的時候啊……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怎麼一回想起來，總覺得已經過了無比漫長的一段時間……是因為身邊有人陪伴嗎？

何君亭的陪伴。

她的離開，讓流逝的時間再度靜止下來。

而這一次的靜止，有可能不是暫停。而是決然的終止。

「其實，我是誰，他是誰，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羅駟扳正身子，將吳仲萬重新擋在後頭，拉長尾音的同時壓低聲音沉吟道：「你跟邦迪坎頓達成了什麼協議？」

「我跟他沒達成什麼協議。」

該隱幾乎是直接重複對方的後半句話。

羅駟臉頰抽搐了一下，似乎勉強壓抑著怒意。

趁這個時候，該隱掃視了周遭一圈，暗自打量著。

這地方，像是曾廢棄一段時間，但最近又重新啟用的實驗室。

視線前方，通往門口的方向，四周堆著各式各樣的機械器材，橫七竪八的管線處處岔生而出。

從上頭積滿厚厚一層灰塵纏覆大把大把蜘蛛絲的狀態，可以想見都是些已經遭到淘汰的老舊機具。

不過，對照建物中段以後稍嫌冷清卻井然有序乾淨到將一整個空間一切為二的陳設，那些廢棄在前半段的無用機器，反倒讓人感覺像是刻意想將這地方營造出一股低調的倉庫氛圍……就像是，試圖掩飾些什麼。

是什麼地方呢……

目前少年還無法得知太多資訊。

倘若，少年能稍稍扭頭往身後看，或許會不免感到訝異。只見少年身後寬敞的視野，彷彿一大塊鐵板的灰黑色地板上，整齊排放著成千上萬座長方形石板。在燈光照明下，石板表面反射出金屬光澤，質地顯然並不一般。然而，真正教人在意的是，方陣列隊似的—放眼望去，數量壯觀、以微妙角度傾斜擺放在地的石板，讓他們置身的理性聖殿宛如剎那變成了一座被濃厚死亡氣息團團包圍的墓園。

不曉得在這裡進行的研究是什麼……

思緒被宏亮的聲音打斷—

「我再問你一次。」羅駟撫著大腿當作支點，緩緩俯首向前。這一回，他的臉孔距離該隱更近，那顆肥大的蒜頭鼻眼看就要抵上少年那一點毛細孔都看不到的光滑鼻尖。「你跟邦迪坎頓達成了什麼協議？」

想也不想—

「我跟他沒達成什麼協議。」

儘管該隱的答覆是事實，不過，對不清楚內情真相為何的羅駟來說，和敷衍並無二致。

「是嗎？如果你現在想不起來……」羅駟呢喃道，一手解開西裝外套的鈕釦—鬆綁的肚子掉了出來掛在皮帶上。他笨拙地扭轉上半身，向吳仲萬使了個眼神，接著從他手上接過一個銀製的長方形盒子。「我可以幫你，試試看。聽說，這東西和藍莓、堅果一樣，對記憶力很有助益。

」他說著打開銀盒。

盒子裡裝著的是二十幾支銀針。長短粗細不一，底端設計一個小小的握柄，尖銳針尖射出猶如星芒的點點寒光。

「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原本呢，想注射硫噴妥鈉、針對大腦皮質進行電波干擾消除抑制作用、或者乾脆直接電擊灌水什麼的。不過，加瀨副局長大力反對。說任何有可能影響到你的精神、體質、特別是大腦的……方法，統統不行。他居然對我說『不行』。你有聽清楚嗎？他居然對我說『不行』—」羅駟擠眉弄眼絮絮叨叨，荒誕的表情讓人聯想到小丑。「我想了想。也對。你可是全人類的重要資產—要是……我不小心毀了你，例如，一不留神失手把你變成弱智、白癡什麼的？那不就成為千古罪人了嗎？這可不行。所以……我又想了想，變成白癡不行的話，那麼，殘廢應該沒問題吧？我們先從手指開始，如果你的記憶力還是沒有恢復呢……還有很多地方可以一個一個慢慢嘗試。別擔心。有救的。絕對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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