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你可能有過這樣的經驗。夜深人靜的時刻,打開收音機,拉長天線,旋轉調鈕,調整頻率,接著,在一陣沙沙沙的雜音中,有些聲音浮現,且逐漸清晰起來。可能是話語,可能是一首樂曲,或一段新聞。沒有畫面和光影,只有細細的絮語,穿透時空來到你耳邊。世界彷彿只剩你和那個發出聲音的人,他的聲音陪伴著你。
這就是廣播獨特的魅力。
那些透過短波廣播傳來的聲音,可能是最新流行的歌曲,也可能是有人打電話到電台傾訴自己的故事。雖然一般而言,訊號最強的會是附近的電台,但倘若有不錯的設備、在天候適合的狀況下,也可能攔截到遠方的電波。例如,這本書中的一位呂先生,就曾經在耶誕夜,聽到德國之聲(DW)向航行在汪洋上的船隻祝賀耶誕快樂的廣播內容。
大概沒有一個媒介,比地球上空的電波更能令人們感覺到,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天空下了。在莫斯科,有人在收音機中聽到了鄧麗君的歌曲;在墨西哥,有個小女孩聽著身在台灣的主持人用西班牙語描述著台灣的風景、水果;在大洋洲的某個島嶼,有人一日不輟地收聽著客語節目。
在戰場上,在難民營,都有人聽著廣播。
戰爭、地震、海嘯、停電、政治騷動或社會動盪,那些消息斷絕的時刻,廣播發揮著傳遞正確訊息、陪伴與撫慰人心的作用。九二一大地震時,人在台灣的泰國移工不知該怎麼辦,是廣播提供了他們指引;在烏克蘭的戰場上,保衛家鄉的士兵們聆聽著歐洲電台播送的反戰歌曲。
在台灣,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國際廣播電台,此刻位在圓山山腳下。這個電台歷經了二十世紀的戰爭、冷戰, 走入二十一世紀。它的故事, 反映了台灣這座島嶼的歷史──我們在這世界上的位置,我們曾經與正在發出的聲音,我們向誰訴說,對話中付出了關懷,建立也贏得了友誼。
這本書, 是一座島嶼在這巨大世界中發出聲音的故事。
從心戰任務到世界交流的百年足跡
今天的中央廣播電臺(簡稱央廣),是由台灣向世界廣播的國家公共電台。
不過,就如同台灣從戒嚴來到民主,這個國家電台轉變為今天的定位之前,也有過一段漫漫長路。
一九二八年,「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廣播無線電臺」在南京成立,簡稱為中央廣播電臺,八月一日正式開播;同一年,台灣總督府也在台成立台北放送局,並於一九三一年成立台灣放送協會。在中日戰爭期間,兩者同樣都對國際播音,各自肩負戰爭宣傳與政治角力的任務。
一九四五年中日戰爭結束,勝負也改變了電台的命運。國民黨中央廣播事業管理處(更名於一九三六年)派遣林忠到台灣,負責接收台灣放送協會與全台各地的電台設施。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遷台後,中央廣播事業管理處則改組為中國廣播公司(簡稱中廣)以「自由中國之聲」對外播音。
一九五四年,中廣內的大陸廣播組擴大成立為「大陸廣播部」,主要負責對中國心戰廣播。一九七二年,「中廣大陸廣播部」正名為「中央廣播電臺」,一九七四年脫離中廣,直屬國民黨中央委員會,一九八〇年又改隸國防部。
一九六五年,中廣內的海外組擴大成立為「海外廣播部」,受新聞局委託辦理海外廣播,以「自由中國之聲」為台呼,製播十三種語言(華、台、粵、客、潮州、西藏、英、日、越、馬來、韓、阿拉伯、法)對國際播音,至一九七八年擴增為十四種。一九七九年中廣海外部另成立「亞洲之聲」,製播娛樂等軟性節目,主要對中國與東南亞播音。
一九八七年解嚴後,隨著時代氣氛轉變、世界冷戰體制結束,央廣的心戰廣播節目比例大幅降低,新聞局每年編列預算向中廣收購海內外廣播節目,也遭立委質疑黨政不分,民間漸有設置「國家廣播電台」的呼聲。
歷經行政與立法單位多年的研議,立院於一九九六年三讀通過《中央廣播電臺設置條例》,以「財團法人」的型態經營國家電台。一九九八年一月一日,隸屬國防部的中央廣播電臺與中廣海外廣播部合併,改制為「財團法人中央廣播電臺」,英文定名為Central Broadcasting System(CBS),以「台北國際之聲」為新台呼,同時保留了中廣海外廣播部的「亞洲之聲」;二〇〇二年取消亞洲之聲,相關節目則加入台北國際之聲。
二〇〇三年,華語台呼改為「來自台灣的聲音」,外語台呼改為Radio Taiwan International(Rti),Rti從此成為國際認識央廣的正式名稱。二〇〇五年台呼再改為「臺灣之音」,今以二十種語言向全球傳播,聽友遍布一百四十三個國家。走過戰爭與威權,央廣在民主化後的台灣,轉型為公共媒體的角色,同時也發揮民間外交的功能,把台灣的聲音傳遞到世界。
短波的曾經與現在
短波廣播的英文簡稱為SW,為Shortwave簡寫。「短波」指的是電波的波長,短波廣播的波長約十到一百公尺,對應的頻率為高頻,電波由
發射機從地表向上發射,經大氣層中帶電子的電離層傳導,透過在地球表面和大氣層中反射,可進行遠距離的傳輸,是國際廣播最早使用的傳送媒介。
在台灣,我們平時常見的收音機,通常只有調頻(FM) 和調幅(AM)兩類。其實還有一種收音機包含短波(SW)的功能,專門用來收聽遠距離傳輸的短波廣播。
台灣過去在戒嚴時代,短波收音機是受到政府管制的。即使現在已經解嚴,收聽來自境外的國際廣播也仍不普及。雖然台灣本地就有生產優質短波收音機的山進公司,卻要到亞馬遜等國際購物網站搜尋收音機種,才比較容易買到FM\AM\SW 三合一的收音機。相比之下,在其他國家,有不少人習慣收聽國際短波廣播節目,這群「短波迷」的共同點,是熱愛世界,充滿自由想像,普遍精通多語能力,他們遍布全世界,當然也包括台灣,住在高雄的呂澄男先生就是其中一位。在這本書稍後的章節,將會介紹央廣與各國聽眾的連結。
目前全世界以強大電力發射、播出多國語言的國際短波廣播電台,多為國家所經營,規模較大的如英國廣播公司(BBC)、美國之音(VOA)、中國國際廣播電台(CRI)等。肉眼不可見的無線電波密布空中,若電波彼此在空中相遇,就會像交通工具擦撞般,在接收該頻道的收音機上發出雜音,此即常見的「干擾」。
短波廣播的技術原理雖然原始簡單,卻也因這樣的特性,比衛星訊號更難被阻斷。相較於網路上傳輸的訊息,容易被斷網封鎖、追查源頭,在極權國家中翻牆上網或收發禁止內容的人可能會被關切甚至逮補,短波通訊則不同。它雖然有可能被干擾,卻難以被完全阻斷,且不易定位收聽者,因此也更難被極權政府控制。
多年以來,央廣保留著短波廣播的技術,以及製播多語節目的能力,持續對國際發聲。當然,央廣也早已與時俱進,利用網路廣播、官網、社群媒體和手機App來增加更多元的聽眾,但是短波廣播,這個在二十世紀初期大放異彩的媒介,它的魅力與傳播力量並沒有消失,也難以被取代,還在當今我們所生存的二十一世紀中發揮著作用。
第一章 在世紀之交的新世界裡發聲
讓我們首先從解嚴前後的台灣,開始講述這座電台的故事。在那之前,從二戰到冷戰,中央廣播電臺曾經是國家工具,擔負著心理作戰、政治宣傳,甚至還有傳遞訊息給敵後情報人員的任務。它的性質和我們今天理解的廣播電台不同,
蒙著一層神祕的、軍方的色彩,和情報局與美國的西方公司都有密切的關係。這段神祕的歷史,我們將在後面篇章敘述。
來到二十世紀的尾聲,一九八○年代後期,持續了四十多年的冷戰對峙局面
被打破。柏林圍牆在一九八九年倒塌,蘇聯也在一九九一年解體。在許多國家舊有的極權體制面臨了挑戰,嶄新的秩序似乎就要新生。台灣也在一九八七年解嚴,逐漸蛻變成一個新生的民主國家。
時代變化著,新秩序誕生的過程中,有危機,有陣痛。台灣的民主化過程亦是如此。而廣播作為這個時代的一部分,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央廣也是一樣。在新舊時代交接的暈眩中,這座位在北台灣圓山腳下的電台,和全世界的人們、和交織在地球上空的廣播電波一起,參與了一些劃時代的事件。
接下來,就從這座走出冷戰的電台與新生的民主台灣之間的故事,開始說起吧!
央廣與李登輝「兩國論」
在二十世紀的歷史中,廣播與國家的關係非常密切。廣播誕生不久,國家便拿起了這個工具。就像二○一○年的電影《王者之聲:宣戰時刻》(The King’s Speech)所描繪的,在二十世紀初期,身為大英帝國國王的職責之一,就是透過廣播向帝國臣民傳遞君主的意志。於是口吃的喬治六世,深深苦惱於自己的口才魅力比不上父親、兄長。在電影中,國難當前的時刻,他克服了心中的陰影和恐懼,發表了向德國宣戰的演說,激勵了他的人民。
同樣的情況,發生在地球上許多地方。在電視尚未普及、網路還未誕生的時代,廣播成了現代國家的傳播利器,因此也和二十世紀幾場戰爭的激勵與動員,結下密不可分的關係。蔣介石委員長發布對日抗戰勝利的麥克風、蔣經國總統生前的最後一次錄音,都依然保留在央廣。建於日治時代的「民雄放送所」(現為國家廣播文物館),是日本帝國為了南進政策需要、向東南亞廣播而建設的電台。冷戰時期,台灣作為反共堡壘,除了對中國人民心戰廣播,還要向世界發出「自由中國之聲」。
然而,屬於廣播的時光並未停止在戰爭和冷戰的時代。當世界迎來冷戰的終結,鐵幕倒下,國際廣播人也同樣正迎向更開闊的天空。一九九三年,國際廣播協會(AIB)成立,這是一個由各國的電視和廣播公司所組成的國際非政府組織,宗旨為維護媒體自由,總部設在倫敦。央廣在一九九九年加入了這個協會,代表中華民國台灣,與世界各國擁護媒體自由的同業同儕互相交流。
在此不久之前,一九九六年,台灣剛舉行了第一次全民直選的總統大選,李登輝當選總統,台灣成為了新生的民主國家。走出戒嚴,台灣各方面在轉型,央廣也從承載國家政治任務的電台,轉變為民主時代的公共媒體。
一九九九年七月,央廣與德國之聲簽署合作協定。
德國之聲是一座擁有悠久歷史的廣播電台,其前身成立於一九二四年,歷經戰爭,在戰後從一九五三年開始播放德語短波節目,如今已發展成一個近三十種語言節目的國際公共廣播機構,經營的業務涵蓋廣播、電視和網路媒體。
廣德語節目召集人邱璧輝解釋,央廣與德國之聲之間的合作協定,在當時台灣屢受打壓的外交現實下,實屬難得,「除了多方努力,也因德國之聲的總裁魏里希(Dieter Weirich)對台灣熟悉友好,促成這次合作。」
為了與央廣簽署合作協定,魏里希總裁帶著亞洲部主任克納伯(Günter Knabe)、記者西蒙嫚索(Simone de Manso Cabral),親自來到台灣訪問。他們也趁著這次訪台,向總統府提出採訪申請,並且順利獲得應允。邱璧輝回憶,七月九日早上,央廣與德國之聲進行了合作協定的簽署儀式。當天下午,德國之聲一行人便轉往總統府進行專訪。
根據當天稍晚總統府發布的新聞稿,李登輝總統在被問及如何因應兩岸情勢時表示,我國「在一九九一年的修憲後,兩岸關係定位在特殊的國與國關係」,並強調解決兩岸問題並非從統一或獨立觀點,而是「民主制度」上的統合。
在當時,這是個非常敏感的議題;任何有新聞嗅覺的人,都知道李總統這番談話,必定成為國際媒體頭條,不僅將震撼全球,甚至會寫入歷史——這段談話,就是後來李登輝總統為人所熟悉的「兩國論」。
德國之聲當然也敏銳察覺到這則新聞的重要性,原本是來台簽署合作協議,沒想到取得了全球大獨家,央廣也意外地參與了這個歷史性時刻。當天,德國之聲亞洲亞洲部主任克納伯便取消所有行程,趕回德國處理後續報導。七月二十五日晚間,德國之聲的英語衛星頻道向全球播放了這段訪談。隨後,同個專訪又以其他語言向全球播送,並在德國《週日世界報》(Welt am Sonntag)上刊登全文。
一個新名字:「臺灣之音」
這是民主化後的台灣向世界發聲的一個例子。台灣向世界發出的聲音,每當涉及國家定位時,總是觸動國際上許多敏感的神經,在一九九○年代的當時,比起現在更是如此。畢竟一九九五、九六年間才剛發生過台海危機,當時因為李登輝總統在一九九五年六月訪問美國,於母校康乃爾大學發表演說,引發中央不滿,因此發動飛彈試射與軍事演習,一直進行到次年總統大選前。
正因台灣外交處境不易,官方管道經常受打壓,因此像央廣這樣的單位,透過非政府管道與世界媒體建立的關係,對台灣的對外發聲更彌足珍貴,央廣也因此往往出現在歷史舞台的幕後。雖然邱璧輝並不在德國之聲專訪李登輝總統的現場,但她當天早上才親身參與了德國之聲在央廣的簽約儀式,與歷史大事擦身而過的臨場感,令她永難忘懷。
邱璧輝留學德國,返台後在一九八九年進入中廣海外廣播部(今央廣外語節目部的前身)後,遇上的第一樁國際重大新聞就是六四天安門事件。幾個月後,柏林圍牆倒塌,接著波斯灣戰爭爆發、蘇聯解體、台海飛彈危機⋯⋯短短幾年內,她在這個崗位上經歷了世紀交替之時,世界的變化與動盪。
二○○○年總統大選,台灣實現了第一次政黨輪替。這時中廣的海外廣播部已經合併進央廣,成為央廣的節目部,邱璧輝也成了央廣的德語節目主持人。此時央廣已加入AIB、與各國媒體間維持密切交流,因此成為許多國際媒體報導台灣時首先聯繫的對象,這場備受世界矚目的台灣大選也是如此。當時德國媒體朋友來台採訪,邱璧輝帶著他們去到陳水扁的選前之夜現場,體驗台灣特有的選舉氣氛,「場內人山人海,激情得不得了!」她表示德國人雖然關心政治,但德國的選舉氣氛一般而言非常「冷」,台式的民主激情讓德國朋友們看得驚奇不已。
二○○一年十一月,總統陳水扁第一次到央廣接受專訪,由當時的新聞部副理凌爾祥訪問。在冷戰時期曾經是反共、心戰單位的央廣,顯然已經和台灣的民主化一起轉變,有了新的時代意義和角色。
二○○三年,央廣的台呼改為「來自台灣的聲音」,外語台呼為Radio Taiwan International(Rti);二○○五年又改為「臺灣之音」,以「台灣」之名對外發聲。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