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鎮上的每一個人,都背負著祕密過活;
而我和他之間,幾乎沒有祕密。
因為,我永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范衍重一直以為他與妻子吳辛屏之間沒有祕密。
但妻子一夕之間消失了。
范衍重從妻子工作的地方展開調查,越是追查就越陷入重重疑雲:妻子聲稱已過世的母親突然現身,揭露吳辛屏的過往:她在小鎮上曾經出過事。
所有線索都指向保守小鎮的名門家庭──宋家,宋家兄妹宋懷谷與宋懷萱,宋懷萱與吳辛屏是高中摯友,宋懷谷面貌俊俏、優秀,是校園風雲人物。
吳辛屏安靜又低調,她是范衍重的第二任妻子。他不喜歡妻子問他過去的事,正好吳辛屏也不。相較於第一段婚姻,范衍重覺得與吳辛屏的婚姻讓他感到舒適與「門當戶對」──范衍重不禁想起前妻那帶著詛咒的聲音說:
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到最後都只會被你逼瘋。
吳辛屏可能去哪?
她還可能去哪?
──最終所有的祕密,都藏在一個盒子裡。
打開盒子,是找到了解答?
還是將每一個人推落黑暗又無法說出口的真相?
◈
范衍重平視著前方,一個很長的紅燈過後,他急著想邁開步伐。
事件就這樣發生了。
穿著制服的高瘦男孩賣力奔跑,擦撞到一名牽著孩子的婦人。范衍重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肉體撞擊的悶響。婦人尖叫了起來,她動也不動,後面的范衍重也無法再前進。男孩停下腳步,冷淡的視線接連掃過婦人跟范衍重,最終停在范衍重後方的一個點上。男孩轉過身,這一次他再也不管婦人的呼喊,低頭往前疾行。
又紅燈了。婦人,小孩,范衍重都給困在斑馬線的中間。
婦人見范衍重一身西裝,貌似誠懇,攤開雙手埋怨起來,你有看到吧,剛剛那個學生。范衍重摸摸鼻子,輕嗯了聲。婦人振振有詞。現在的小孩,不曉得在幹嘛,老是顧著低頭滑手機,也沒有在專心看前面。撞到人就算了,還一副理所當然、沒做錯事的模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范衍重點頭,表示理解。婦人的興趣轉向了她的孩子,她弓身詢問狀況。
好不容易抵達約定的地點,范衍重看到鄒振翔坐在裡頭,雙手環胸,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范衍重咳了一聲,鄒振翔的臉上浮現了尷尬的微笑,「范叔叔好。」聲音細如蚊蚋。
「你爸爸今天沒來?」范衍重補充,「他跟我說他會來。」
「他喔,」鄒振翔垂下眼睛,拖了好一陣子才回覆。
「他本來要來。剛剛我問他,他又說他不想來了。」
范衍重哦了一聲,這不是他第一次經歷這種場景,他完全可以明白那些父母為什麼不想出席,老實說,他反而相當佩服那些願意出席的父母,在這種處境下,他們收起內心複雜的痛苦,明知道旁人的觀點,仍決定與孩子同進退。換作是他,很可能辦不到,特別是他的身分特殊,一旦被人揭底他有個這樣的孩子,范衍重可以估計,這將對他的執業掀起波瀾。換句話說,他不可能親自處理的。
他是在昨晚十一點前後接到鄒國聲的電話。確認內情後,范衍重不假思索地應允了。他告訴鄒國聲,難免的,年輕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衝動、不分輕重,也不曉得一旦走錯路,再回頭有多難。鄒國聲的聲音乾啞斷續,像來自訊息不良之處,他說,衍重,這件事你務必要幫我保守祕密,不能再告訴別人了。事實上,我覺得好危險,如果媒體知道了,他們會怎麼對我。鄒國聲的聲音開始發抖,市長正在爭取連任,身邊的人都會受到高度檢驗。不會輕易放過我的。我們二十幾年的交情,我從來沒有請託過你什麼。這一次,就這一次。
掛斷電話後,鄒國聲的聲音猶在耳邊迴響。范衍重閉上雙眼,更鮮明的畫面自眼前浮起。
范衍重跟鄒國聲是高中同學,他們都屬於一個叫做「八匹狼」的團體,兩人在團體內不算特別熟稔,聯繫也遠低於其他成員。畢業後,兩人就讀同一所大學,范衍重讀法律系,鄒國聲讀政治系。在校園幾度碰面,閒聊幾句,交情才日益深厚。范衍重在高中時期對鄒國聲有一些感冒,「八匹狼」中,范衍重永遠是鬼點子製造機,鄒國聲則時常以一種迂迴、間接的方式說服其他人放棄冒險。范衍重一度以為鄒國聲討厭他,直至大學,跟鄒國聲討論時政,他才理解到這個人將人生藍圖規劃得很長遠,並篤行在實踐之前,每一天都得步步為營。看見了這點,范衍重欣賞起鄒國聲,直覺告訴他,有些朋友並非來自志同道合,而是出事時可以相互依賴。
事後證明,他的判斷實屬正確。
大學畢業,范衍重到一家中等規模的事務所當受雇律師,鄒國聲先從議員助理開始爬。八匹狼維持一年一次的餐敘,范衍重知道鄒國聲的日子越過越好。一日清晨,他在早餐店的報紙上讀到這位故友的名字,某立委辦事處主任被挖進市府。那感覺真是奇妙,你看著記者形容一位你認識十多年的人,所建構出的形象卻與你腦海中的身影如此不同。
五年前,范衍重出了事,他六神無主,四顧茫然,他慌亂地上下逡巡著手機的通訊錄,一見到鄒國聲 這個名字,范衍重心底一沉,就是他了。范衍重誠懇且不無謙卑地詢問,這件事是否有鄒國聲可以助力之處。鄒國聲給了他一組號碼,那支電話是個救命索,讓范衍重暫時自媒體的追緝中,匿去蹤跡,他才有足夠的精神坐下來與顏家談判。
此時此刻,是他報答鄒國聲的時候了。他佩服鄒國聲,在此緊要關頭,竟絕口不提五年前自己施予范衍重的恩惠。
范衍重把思緒重新落在鄒振翔身上,這個將滿十八歲的年輕人,目不轉睛地操作手機遊戲。范衍重微傾脖子,假意在伸展,實則是想把鄒振翔的面孔給看得更仔細。
鄒振翔滿月時,其他七匹狼體貼地把那年的聚會設在鄒國聲家中,大夥輪流抱著鄒振翔,徬徨地感受著生命的重量。范衍重低頭注視著那只有他巴掌一半大小的腳掌,以及滿是血絲的雙頰,問,這樣正常嗎?鄒國聲的妻子說,嬰兒的皮膚很薄,又無比脆弱,他們對於外界,哪怕是一點小灰塵,都十分敏感。范衍重回去看懷中那個小傢伙,心想,原來人類也有這麼乾淨的時刻。這份悸動的心情,在顏艾瑟把范頌律放進他懷裡時,卻召喚不出來,可能是那時范衍重三十六歲,當律師超過十年,生活讓他失去了為一件事徹底悸動的能力,也可能是在那當下,他看出了顏艾瑟已經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
「范叔叔。他們會來嗎?」
鄒振翔的聲音把范衍重從回憶中拉出,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對方遲到十五分了。范衍重想,要打電話給對方嗎?對方打算放他們鴿子?或者是他們突然不滿意在電話中約定的價碼?疑心凝聚成緊壓著胸口的重石。難不成對方發現鄒振翔是鄒國聲的兒子?鄒這個姓氏並不常見。若是,那二十萬恐怕難以讓他們善罷甘休。
范衍重飛速地推演,若對方想提高價碼,那他該打個電話跟鄒國聲商量應變措施。他得知道鄒國聲的底限是多少。更棘手的是,他要怎麼防堵對方一魚二吃,原有的和解書,只要求對方在未來不得提起告訴,他如今得再列進一條保密協議。若告知媒體,我方可以主張和解金三倍的違約金。三倍,夠嗎。假設媒體或另一位候選人陣營願意吃下這筆錢呢?不太可能,鄒國聲的位置還不夠核心。范衍重的手機頁面還停留在對方的號碼時,手機響起了。范衍重看了一眼鄒振翔,鄒振翔抬頭問,問范叔叔,是他們嗎?范衍重點了點頭,按下接聽。
「請問是范律師嗎,我是娜娜的媽媽,我有點迷路了。」
「沒關係,這裡有點難找,不然妳跟我講妳在哪裡,我出去找妳。」
他跟鄒振翔示意自己得出去找一下對方,而那張滿是痘疤的青春臉龐,面無表情地說好。
「黃女士您好,這是我的名片。」
女子並沒有伸出手來接過名片,只是瞪著鄒振翔。
「就是你嗎,娜娜在你家待了多久?」
鄒振翔不安地瞧了范衍重一眼,似是在徵詢意見。
「你就回答一下這個問題吧。」范衍重把名片納進名片盒裡,指示鄒振翔。
鄒國聲傳來訊息,對方到場了嗎。13:17
范衍重很快地回應。到了,只有媽媽來,算好事。13:17
那就好。我太太剛剛緊張到吐了,我在照顧她。痛苦。13:18
你先照顧嫂子,這裡我來處理。13:18
取得范衍重的首肯後,鄒振翔縮著脖子,語氣猶疑地回答,十天吧︙︙,鄒振翔拉了一個很長的尾音。我也不是很清楚。我那時有考試。
「你知道娜娜未滿十六歲嗎?」
「我不知道,她沒說。她只跟我說她沒有地方住,問我怎麼辦。我覺得她很可憐,就叫我朋友幫忙租一個房間給娜娜住。有時候娜娜說她很無聊,叫我去陪她,我就去陪她。」
「那你們做了幾次?」
鄒振翔又看了范衍重一眼,這個問題他們事先有排練過,范衍重打了一個肯定的手勢。
「就妳看到的那樣,兩、三次吧。」
「你說謊。娜娜跟我說你們每次見面都會做,有時候一天好幾次。噁不噁心?她那麼小,一個瘦巴巴的小女孩,你做得下去?范律師,你有小孩嗎?」
范衍重早已習慣自己得隨時上場,但婦人突然點名,仍讓他心弦一緊。他整理了一下節奏,「黃女士,我跟妳一樣有個女兒,我可以理解妳的感受。現在的狀況是,振翔也知道自己錯了,他的父母有賠償的誠意。我們今天就是想好好處理這件事。」
「那他的父母呢?人在哪?有賠償誠意又不出現?不敢面對?」
「黃女士,不是這樣子的。」到了這一刻,范衍重大致可以確信,對方尚未把鄒振翔與鄒國聲聯想在一起。他鬆了一口氣,相信自己可以漂亮走完這一局。「振翔的父母他們今天很想來,只是振翔的媽媽身體不好,住院好幾個月了。振翔爸爸剛剛還在這裡準備親自跟妳道歉。只是醫院打來說振翔媽媽又出了一些狀況,他只好再趕回醫院。」
婦人輕哼一聲,說,「二十萬太低了。我只有這一個女兒,二十萬根本不能彌補我們所受到的傷害。至少要三十萬。」
賓果!范衍重跟鄒振翔交換了一個眼神。他早已預言了事情的發展順序。
范衍重不動聲色地交代:「這件事確實造成妳跟娜娜的困擾。振翔的父母說,如果妳覺得二十萬太低,我們完全理解。這裡是和解書,妳看一下內容。振翔父母真的很抱歉。」
上頭的金額寫著五十萬。
幾秒後,她的眼底閃起點點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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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祕密
吳曉樂
由 鏡文學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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