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廢物刑警

「小夥子，就這兒啦！」

任則戎跟在有著地中海禿的男人身後進屋，眼前的公共空間收拾得還算乾淨，但畢竟是有些年頭的房子，牆上與天花板的漆色還是泛黃得令人有些噁心。

「有附陽台的那間已經租出去了，不過剩的兩間也都有窗子，採光還行還行！」 男人殷勤地介紹著，但青年的臉上毫無情緒，這實在讓房東不知道該怎麼調整待客態度，才好把房子給推銷出去。

見對方沉默不語，男人只能硬著頭皮續道：「公共區域有客廳、廚房和浴室，你可以和另一位房客協調，是要一起付清潔費請阿姨來掃、或是自己來。垃圾的話，拿到一樓的垃圾屋倒就好，不用趕垃圾車。」

任則戎沉默地聽著房東的介紹，輕輕用手肘頂開公用浴室的門，隨即皺起眉宇。

浴室的通風很差，整個空間裡憋著一股黏膩的濕氣與霉味，宛如電話亭的小小淋浴間豎在角落，地板的馬賽克磚鋪得凹凸不平，縫隙中堆積了不少陳年老垢，洗手台上的鏡子還被乾掉的水漬弄得模糊不清。

轉眼再看旁邊的其他設備，塞在牆角的投幣式洗衣機彷彿史前產物般又舊又髒，也不曉得有沒有定期清理裡面的洗衣槽。馬桶乍看乾淨、但實際上比較深處的磁磚上都是奇怪的棕黑汙漬，按下沖水鈕後水柱緩緩地流動了好一會兒才灌到一定的高度，可見整棟樓的水壓並不是很夠。

任則戎不發一語地離開浴室，站在兩間空房前思索了一下，這才決定推開左手邊的那一扇門。

不到五坪的長方型空間裡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套書桌，牆邊貼著一個五層的大書櫃，依照房裡沒有衣櫃的狀況來看，應該就是要湊合著收納。

房裡的獨立廁所窄得讓人一進去就幾乎沒有轉身的空間，氣窗很小，而且還上了鋁欄杆在外頭，看起來簡直跟監獄沒兩樣。

「現在月租的價錢就有含光纖、第四台、瓦斯和水費，電費要另計。房間的獨立冷氣都有另外裝電表，公共區的話再看房客們打算怎麼分配，看是要平分還是按特定比例，我這邊可以幫你們另外打合約也沒問題！」

男人看出任則戎好像有點不悅，有些緊張地搓起手，心裡有股莫名的異樣感，總覺得眼前的青年身上有著難以明述的違和感。

任則戎站在門邊隨手一指那戶已經有人入住的雅房，房東趕在他發話前識趣地介紹道：「住在那間的是個刑警，大概四十幾歲吧，值勤時間滿不固定的，所以平常遇到他的機會不大。請放心，他不是什麼吵鬧的房客，也沒看過他帶人進出這邊，生活應該挺單純的，畢竟是公家機關的人嘛……」

揮手示意對方不用再多做解釋，任則戎沉默地觀察著整個雅房，隨後才終於開口道：「房東先生，你確定這房子很『乾淨』對吧？」

房東一時沒聽出來任則戎話中有話，慢了半拍才想通，慌忙應道：「乾淨、乾淨，我保證這裡絕──對沒出過什麼事兒！」

任則戎眼前的屋子雖然裝潢設備等都很老舊，但勉強還算過得去，而且又附設垃圾集中處和室內的停車格，非常方便。樓下一出去就有條小吃街，步行可到的範圍裡就有數間超商、藥局和診所，遠一點也不過十分鐘車程就有大醫院，公車停靠站也有好幾處，就地點來說十分便捷。

以上種種要素綜合起來，一個月租金居然只要四千五？

以台北市區的行情來說，一萬塊以下的月租金說不定只能睡陽台，這裡的訂價簡直便宜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而且三間雅房只租出去一間，再怎麼沒心眼的人，也會猜想這棟屋子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價格都已經如此便宜卻還是乏人問津。

儘管擔心事情不單純，但對任則戎來說，現階段更需要擔心的是他的存款還剩多少。

在那張看似冷漠的表情下天人交戰好一陣子後，他還是做下了決定。

「我要租。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入住？」

「隨時！我們可以月中再打契約，你現在想搬進來就搬吧！」

任則戎瞥了眼放在腳邊的一只行李箱，默默接下了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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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把整個房間都仔細擦過一輪，任則戎抹抹額角的汗水，在椅子上稍作休息後，決定把那間讓他看了相當不舒服的浴室也刷乾淨。

甫一踏出房間，他就發現斜對面的房門前多了雙破舊的短靴，像是被人隨手一扔般凌亂地倒在路中央。

他忍不住皺著眉，上前用腳尖輕撥，把鞋底朝天的靴子併攏放好，這才轉身往浴室走去。

打開閃爍好一會兒才逐漸亮起的燈，任則戎從櫃子裡翻出被蜘蛛網纏繞的水桶和刷子，轉身就要去拉出蓮蓬頭接水。但他的指尖才剛碰觸到淋浴間的拉門，那股讓他既熟悉又厭惡的感覺便粗暴地侵襲他的身體──

又來了！

嗚嗚嗚嗚嗚……

任則戎耳邊響起女人的低喃聲，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扭曲。

他聽見一首類似催眠曲的調子，但女人的歌聲卻令他毛骨悚然。

緊接著，他感覺手臂上傳來陣陣刺痛。

他低頭看見「自己」正拿著一把刀子，緩緩劃開皮肉，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沿著手腕往上堆疊，逐漸布滿他的手臂內側，彷彿他是名小提琴手，正拿著弓在來回拉推，把自己的手臂當作琴弦一般，展開一段充滿痛楚的演奏。

紅色。

視線裡只剩下一望無際的紅色。

寶寶睡，乖乖睡……啊啊啊啊！

任則戎發出淒厲的叫喊，拿起那把刀子狠狠刺進自己的腹部，然後發了狂似地抽出利刃後再用力插入。

血滴隨著他的動作四處噴灑，在牆壁與瓷磚地上染出整片殷紅。

他不停重複動作，直到雙手再也無法緊握刀子，便一頭栽倒在地上，感覺從喉嚨深處淹出一股重重的鐵銹味。

乖寶寶，媽媽來陪你了唷……

「喂！醒醒！」

任則戎打了個激靈，立刻從地上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竟然一身是水。

剛才那一下真的把他弄出滿臉冷汗，但真正讓他渾身濕透的理由，是有人拿了桶水往他身上澆下。

「嗚……」

方才倒下的時候肯定撞到了頭，任則戎抱著後腦發出了呻吟，視線中出現一雙穿著夾腳拖的腿，對方在他面前蹲下，直接伸手扣住他的下巴，硬是把他的臉轉向自己。

「小子，你怎麼回事？嗑藥嗎？」

任則戎光是在這樣的距離下，就能聞到男人嘴裡濃濃的菸味，難以忍受地掙脫箝制，沒好氣地回道：「才不是！」

「嗯……你高潮哦？」

「怎麼可能啊！」

任則戎掙扎著站起身，扶著洗手台乾嘔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一抬頭便從鏡子中的倒影看見那男人還靠在門邊打量他，眼神似乎有些詭異。

「小子，不要緊嗎？你剛剛在尖叫欸……」

男人刮搔著下巴的鬍渣，皺眉思索了幾秒又道：「好像還說了什麼『寶寶』來著？」

「我癲癇發作，別管我。」

男人的雙眼突然緊盯著任則戎，過一會兒後哂然道：「說謊的孩子可得打屁股呢……歡迎入住啊，我的好鄰居。」

看著一身凌亂西裝的男人轉身離開，任則戎嘆了口氣，轉開水龍頭舀水洗了把臉，抬頭時眼前的鏡子突然閃過黑影，一張女人的臉猛地出現，雙手拍在鏡面上留下兩道血手印，嘴角慢慢溢出紅液。

然後，她笑了。

寶寶睡，乖乖睡……

砰！

關門聲把任則戎的神智拉了回來，鏡子裡只有他自己那張慘白的年輕臉龐，沒有女人，沒有手印，也沒有歌聲。

「還說沒出過事？那該死的禿驢……」 ⊕

任則戎將剛出爐的麵包放進小餐籃裡，旁邊再擺上冒著煙的南瓜濃湯，熟練地一口氣端起三個桌次的前菜，依序送到客人面前。

當他放下最後一碗湯時，手臂卻突然被人抓住。

「欸，這不是任、任……同學嗎？」

「任則戎，我叫任則戎。」

任則戎帶著沒有笑意的微笑抽回手，努力忍住才沒往身上的圍裙擦。

他真的十分厭惡肢體接觸；同時也厭惡沒有意義的對話。

這傢伙跟自己都同班兩年多，還要故意上演這種忘了對方名字的鬧劇，純粹就是無聊想戲弄人而已。

「沒想到你在這裡打工啊！」同樣身為杏光醫藥大學醫學系三年級的蔣緯寧，用他一貫的張狂口氣打著招呼。

「又要努力念書拿獎學金，又要在外打工賺錢，當個『清寒學生』可真辛苦呢！」

對於眼前總愛找他這個班級邊緣人碴的混蛋，任則戎一點好感也沒有，只是繼續堆著沒誠意的笑容道：「很高興可以幫同學服務，餐點有問題的話隨時和我反應。」

「喂，等一下，別走那麼急嘛！」見對方轉身便走，蔣緯寧又一次把人拉住。

「既然同學一場，要不要打個親友價啊？來個……八五折之類的？」

任則戎已經把髒話擺在嘴角邊隨時可以出口，掙脫對方的箝制後卻還是逼自己冷靜地應道：「不好意思，我們店裡沒有這種優惠，並不能幫你做折扣。」

「欸？別這麼小氣啊，要不你請客如何？當作是同學間的感情培養啊！」

一掃桌前六位與蔣緯寧氣質相似的青年，任則戎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

「和我這個『清寒學生』不一樣，各位都是家境富庶的少爺，不需要計較這點小錢吧？」

任則戎抓緊這個氣氛尷尬的當口轉身，才剛邁步就聽見身後的人用鄙夷的語調道：「嗤，當資優生這麼跩哦？會讀書就了不起囉？這世上多的是會讀書的人。」

另一道陌生的嗓音訕笑幾聲，「你確定人家是真的成績好？說不定是和教授有什麼『特別的交情』，所以能額外加分！」

聽著那些人笑鬧成一團，任則戎把怒火壓抑住，再任由這些冷嘲熱諷飄過耳際。

從小到大就常常得忍受類似的對待，他對這種情況早就司空見慣，生氣也只消一兩秒就過了，心裡雖然反感，卻不是真的那麼在意。

他知道自己原本就是個消極又陰沉的人，不需要為了他人變得更加消極陰沉。

況且，就算他真的想和那些人槓上，他也沒那個本錢。

這間義大利餐廳的外場工作，已經是他目前為止條件最好的一份兼職，環境和薪資都不錯，他沒有辦法失去這筆經濟來源，只能貫徹服務業的敬業精神，把客人的刁難通通忍下。

對任則戎來說，生活中有太多問題需要思考與解決，沒必要在這些「渣滓」的身上浪費時間。 抱著蠻不在乎的心態略過那群人的作弄、安安穩穩把工作結束，任則戎打完中午場的卡後立刻離開餐廳，在赴約的路上吃著廚房裡剩下的麵包充飢。

因為烤過頭而賣像不佳的食物其實還是很好吃，任則戎把外皮焦黑的部分剝掉後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走到咖啡廳前，任則戎才剛推開約定地點的門，對方就已經在店裡衝著他揮手，還擺出了十分溫和親切的笑容。

「很謝謝你願意來，我真的沒想過你會答應！」

譚少閎看著眼前許久不見的人，心裡只覺得五味雜陳，但最多的感受應該還是驚喜。

當他與那雙波瀾不經的冷淡眼眸對上時，許多被塵封在腦袋深處的回憶瞬間就浮現在自己眼前，恍惚得令人有些鼻酸。

任則戎勾起淺笑，面對故人溢於言表的激動之情，他只是淡淡地回道：「你不會平白無故找我，要不這些年來我們也不會失聯。而且你也說了，這次見面跟小嫣的事情有關，我當然會答應。」

「所以你是在怪我不跟你聯繫嗎？」譚少閎露出苦笑。

「不，我不怪你，畢竟你們全家人都厭惡我，怎麼可能還想跟我聯繫？我完全能理解。」

看著任則戎說出這番話時還能保持笑顏，譚少閎面色一凜，眼神充滿痛苦。

「那不是你的錯。」

「那就是我的錯。」

譚少閎嘆了口氣，放棄與久違的童年玩伴爭辯。

很多人常掛在嘴邊說的：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在任則戎身上卻不成立。

如今兩人再次相遇，任則戎的狀況居然還是跟十年前一模一樣。

不，該說他變得更加執著了，甚至有病入膏肓的傾向。

多年未聯繫而產生的生疏讓譚少閎無言以對，只能拿起電話撥打，另一位也受他邀約的人不一會兒便出現來到他們面前，跟著入座。

「俞警官，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提過的證人。」

譚少閎對後到的那位男人介紹著，又轉而對任則戎引薦道：「這位是刑警局的俞航警官，現在是由他負責調查小嫣的案子。因為案子有了新的跡證，所以他想跟我們討論一下當年的筆錄內容。」

任則戎難得露出了訝異的神情，怔怔地望著面前的男人，對方則是報以玩味的笑容。

「是你啊，我的好鄰居。」

「你們……認識嗎？」譚少閎滿臉寫著困惑，完全跟不上狀況。

但任則戎絲毫不打算解釋，又換回那冷漠的神色，硬是接過話頭道：「這不重要，先把小嫣的事情解決，我晚點還要打工，不能待太久。『新的跡證』指的是什麼？還有，當年的筆錄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需要在十年後重新拿出來討論？」

現場一下子竟然變成任則戎在主導，俞航倒是顯得不急不徐，避重就輕地回道：「雖然你們兩位小朋友是被害人親屬以及當事人，但部分的調查內容還是不方便公開啦。我只是想再聽你們親口說一次案發當天的狀況，說不定有些當年沒注意到的細節，現在反而能發現。」

任則戎面色猶疑，顯然無法買帳這番說詞。一旁的譚少閎卻已經開始娓娓道來，而隨著他的敘述，任則戎也跟著掉入記憶的漩渦之中……

十年前的那個暑假，任則戎與譚家兄妹如往常般在住家附近的公園玩耍。

譚羽嫣吵著想吃冰，但作為兄長的譚少閎與任則戎都不願意去買，當然也不可能兩個人一起去然後丟著妹妹一個人在原地等。於是他們決定來玩捉迷藏，讓譚羽嫣當鬼，先被找到的人就得服輸，頂著烈日走到兩個街區外的小吃街買刨冰。

任則戎鐵了心不想在這種豔陽高照的天氣裡給譚家兄妹跑腿，冒險選擇平時不曾嘗試的樹上作為躲藏地點，心想這下子譚少閎那個粗心大意的笨蛋肯定沒一會兒功夫就在老地方被找到，到時他就能愜意地看那傢伙汗流浹背地給自己送冰消暑。

任則戎靈活地爬上樹幹，信心滿滿地等待著，甚至還大膽地閉目養神了起來，就等著譚少閎被逮到後一臉喪氣地來問他想吃什麼口味的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任則戎開始覺得事情有點怪異。

整個公園也沒多大，沒道理二十幾分鐘還找不到人。就算真的找不到，也應該會有人叫喊他的名字好誘他出現。

但這段時間裡整個公園靜悄悄的，似乎一點動靜也沒有。

任則戎開始感到空氣中瀰漫著讓他作嘔的寒意，他知道每次有這種感覺出現時，就表示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他二話不說跳下樹幹，跑到廣場中嘶吼譚家兄妹的名字。隨即出現的居然是應該要好好躲藏的譚少閎，當鬼抓人的譚羽嫣卻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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