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自由作家 汪夢蘭
這年夏天,我三十五歲,失戀,無業,被房東驅逐,陷入憂鬱深谷。
電鈴響起, 我勉強從沙發上一堆雜物裡起身, 穿著睡袍開門, 外送披薩加炸雞,三百二十九元,送貨員穿著制服,是個瘦巴巴的小夥子,來送貨好幾次,他非常謹慎地把零錢發票一一整理好才遞給我,我說謝謝,他點點頭。披薩小弟離開前,眼神快速飄過我的屋子,連同我這個人都徹底掃描,他每次來送披薩跟炸雞都會確認我的狀態,可能是個好心人,懷疑我得了重病或什麼隱疾,為何長期以披薩維生。或者因為我頭髮蓬亂、神情萎靡,懷疑我精神有問題?他離去時眼神裡透出好奇與擔憂,但他怎麼想我不在乎。我關上門,轉身回顧,企圖用外人的眼光審視這間屋,二十坪小公寓,屋子本身沒問題,挑高四米二設計,兩房一廳一廚一衛,還有小小的陽台可以看夜景,當時特地找了裝潢美美的市區小豪宅,打算跟李振家過上小倆口歲月靜好的日子,後來我才知道他超級討厭這種樓中樓,他根本就不到樓上去睡。我們只好在一樓擺上沙發床,直接都睡在客廳裡,二樓成了我的書房跟他的工作室,問題是,我幾乎沒在寫作,而他根本不在家工作,二樓荒廢成我的儲物間。我說我們搬家吧,看你喜歡哪一種房子,透天?頂加?華廈?公寓?他說住哪都行。我們到處去看了房子,但還沒來得及搬家,他就搬到別人家去了。
我回望那一片廢墟,桌邊空的披薩盒就堆了快一公尺,酒瓶寶特瓶、泡麵空盒、微波食品容器、洋芋片餅乾紙盒排列成堆,這堆垃圾之中就是我的睡窩,客廳的沙發床上面有棉被睡衣手機平板漫畫小說雜誌,我只要躺臥其中,就像陷入深海。從被褥裡起身攀爬,不用下床勉強伸手就可以搆到冰箱拿出啤酒,桌上就有遙控器接連電視或音響,浴室也在幾步之遙,但除了這張沙發,其他地方似乎都變得極其遙遠,充當茶几的矮桌上堆放雜誌報紙書本,有些是李振家留下的,在那些他忘了帶走的雜誌中,有一個足夠放披薩空盒的空間就夠了。我與我之間,有吃有喝有睡眠,有電視二十四小時播放,搬演什麼都不重要,只要發出聲音,讓我的目光有地方投放。這張沙發床是特別挑過的,睡起來很舒服,但像我這樣一天躺二十幾個小時,也會腰痠背痛。
難怪披薩小弟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我沒病沒痛,只是廢了。
我成天穿著浴袍,冷氣也整天開著,這個夏天,我的屋子裡還在初春,總是涼颼颼的,我把窗簾拉得嚴實,蓋住屋外風光,不想見到夏天來到。夏天,那該是我與李振家到處遊玩的日子,但我被留下在這個火燒似的盆地,讓垃圾食物與垃圾節目將我塞爆。此時正有另一個女人搭著我與他合買的那輛車,一起駛向台南的藍天白雲,他一定會帶她去我們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兩人親密分食我們吃過的各種小吃美食,認識去年還親切招呼過我的朋友。李振家是既任性又固執的人,他每年都會重複做一樣的旅行,吃一樣的食物,無論身旁換了什麼樣的女人,他任性過他重複的生活。那些見了幾次面的人沒有見到我出現,會很識相地不提不問,直接承認了另一個女人作為新女友的身分。這就是李振家會做的事啊,我或者其他女人都只是他的配件而已,大家喜愛的是充滿魅力的李振家,而不是他身旁的誰誰誰。有人輕易取代了我,正如多年前我也是這樣取代了另一個女子的存在進入他的生活,怎麼來的怎麼去,我應該要有心理準備。
但這種事,做再多準備也準備不了。
上個月底房東打電話來,說房子要賣掉,希望我搬家,給我一個月期限,房東跟李振家一樣,即使住了五年也可以說要你搬就要你搬,沒有商量的餘地,我不禁懷疑房東是不是跟李振家串通好了,要將我置於死地,但這是不可能的,當初找房子、搬家、交房租,都是我一手包辦,他連房東都沒見過啊,是我自己作主把屋子改成喜歡的樣子,現在他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我跟房東纏鬥。距離搬家期限只剩十五天,我根本沒有上網找房子,我爬不起來,什麼都不想做,連自殺也不想,我就是癱瘓了。
就讓一切自動毀滅吧!
我繼續喝啤酒吃炸雞啃披薩,所有過去忌口不吃的東西通通叫外賣送來,好像為了報復誰,特別賣力吃他到天荒地老。只有垃圾食物與垃圾節目會陪伴我,絕不離棄。我失去了李振家,換得幾斤肥肉。以前我總對他說,我三十幾歲啦,不忌口不行,我吃有機食物、慢跑、練瑜珈,設法維持在不顯胖的體重,這麼努力都是為了留著肚子跟李振家出去海吃海喝,睡到自然醒,過著他那種「絲毫不節制」的生活。老天,我努力過了,我不知道他的新女友是否比我更年輕更瘦削,李振家喜歡瘦瘦的女人,卻不知道瘦瘦的女人只要跟他戀愛肯定會慢慢胖起來,誰也不像他那種天生麗質吃不胖長不老的體質,跟著他一起吃美食、喝酒、熬夜、想怎樣就怎樣,結果就會變得很蒼老。
我一直維持得很好,五年下來還保持跟剛認識他時一樣的體重。結果還是失戀。
三十五歲失戀與二十歲失戀有何不同?絕對不同,即使我自知不可能與李振家結婚,但我們同居於此五年,感覺已像可以共同生活一輩子。老天啊,一輩子該有多長,該會出現多少波折我怎麼會全無預料,對於李振家的出軌毫無準備,但我確實沒多想,我懶散,陷入對於安穩關係的依賴,我自認為我們都老了、玩不動了,不會再想改變,卻不知道不想改變的人只有我,他早就在謀求改變,而且真的頭也不回地變了。
真的一夜就老了,我曾在二十多歲失戀一次,那時我只是頹喪一段時間,立刻就振作起來,努力上健身房把身上累積的贅肉剷除,很快地跟工作上認識的男人談起戀愛,當然那一段愛情維持不了多久,分手也分得毫無痛苦。之後我有過幾段短暫關係,大多是相同模式,稱不上戀愛,頂多是互相陪伴,直到我遇見李振家,從三十歲交往到三十五歲分手,我比我自己預料中還要投入,於是在他選擇離開後我徹底感到心碎。心碎可能不會致死,但這次我感覺自己死過一回了。
與李振家分開後這半年,我猶如被下了咒語一般,陷入全然癱瘓的狀態,最初我還會有激烈感受,哭泣、憤怒、悲傷,我常哭到睡著,哭著醒來,我不能吃,不能睡,體重一下子掉了幾公斤,不久後我連哭泣都沒有了,剩下一種深沉的麻木,我想我應該是得了憂鬱症,國中時也發作過幾次,發作起來就是這樣癱瘓,只是吃跟睡,在國二升國三一個暑假裡我胖了快十公斤。那段時間我一直想著父親,他在我十歲那年投海自殺,他跌進的海,是沙灘海岸,沒有跳海之處,真的是必須一步一步親自走進去,在那一個個堅毅的步伐裡,水越淹越高,但在滅頂之前,都還有機會回頭,可是他沒回頭,或者是一個大浪打來將他捲走?最後浪將他打回岸邊,距離投海地點幾百公尺。那短短的距離,彷彿他只是去散步,弄濕了身體,然而他一去不回,與我們陰陽兩隔了。
我設想著父親是在什麼心境下決定走出家門,不再回頭,失蹤的那幾日他去了什麼地方?他又是在什麼情況下,決定自殺?他要用什麼方式抵抗求生本能,讓自己能夠被海水真的淹沒而不返身逃命?他是如何一步一步沉浸海中,不掙扎不抵抗而使海水將他淹沒使之滅頂?他到底是走進去,還是躺下去?他一開始會不會只是想要在海邊走一走,而後走得太遠回不了頭?亦或者他只是穿著衣服游泳卻被大浪捲走?我父親善泳嗎?在海邊長大的他如何抵抗揮動雙手使自己浮起的誘惑?死在自己最熟悉的海浪裡,真的有這麼簡單嗎?
和自己的妻子女兒生活在一起,真的不比走進海裡好嗎?陸地上的生活、他的家庭以及他所身處的世界,到底有什麼逼得他非走向那片海,非讓自己不可挽救,非要變成一灘浮屍,腫大腐爛得面目全非,非要用這樣的面貌跟妻女相會?到底為什麼呢?父親死時我沒問的問題,到國中時依然開不了口,我只是癱瘓在房間裡的小床上,這張床是父親為我打造的,搬家時我堅持要搬來的,當時還跟母親大吵一架。上班之餘父親的興趣就是做木工,他總是打造各種厚重、結實的家具,假日的時候,我們會擺在屋外的馬路邊上,有人看見了,會進來參觀,跟父親訂製,無論有沒有人買,父親總是靜靜地做著木工,彷彿那是他自己的修鍊,我在一旁拉張小椅子看書,媽媽在屋子裡炒菜,那樣的日子不好嗎?沉靜穩重的木頭,散發出靜靜香氣,父親手工的鑿痕、他刨出的線條,他細心製作的榫釘,作品完成時我們的歡呼,這些為生活帶來美好的事物不能讓他活著嗎?
那時我已經比較懂事了,母親改嫁,我們重新生活,學校的同學都不知道我有兩個父親,但每到父親節這類的節日,總是讓我困擾不已,我有一些朋友,但跟誰都只是表面關係,我無法對任何人開口說出父親的死因。自殺是不可告人的祕密,母親都說那是祕密不要告訴別人,祕密真是侵蝕人心的東西,他會在你心裡慢慢長大,逐漸變形,然後把你心裡還剩下的一點點正常的東西都吞吃進去。
所以我在那個夏天爆炸,成為一團只會吃跟睡的廢人。
難道父親是憂鬱症嗎?高中後我讀過相關書籍,覺得自己身上就留著這樣的血液,只要稍不留意,我也會親自走入那海水裡。
年少的我被幾種纏繞的思緒困住了,父親為何尋死,我如何思想也沒想出答案,人到底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會自殺?生你的人是你父親,但他遺棄你了,如今有個男人說要當你爸爸,到底為什麼陌生人可以成為你父親?如果你開口喊了他爸爸,那你真實的父親該怎麼辦?我被這些混亂的思想捲入漩渦,腦子就故障了。
二十年後的我,攤在這張沙發上,突然好像理解了父親的心情。是啊,那麼美的海相較於那麼醜陋的人生,在生命的某個狀態裡,我或許也會選擇海的那邊吧。即使是如今的我,看似在慢性自殺,放棄希望,但要真正到達自死,還是有很遠的距離。
這種癱瘓症又找上我,窩居在家裡的沙發,蓬頭垢面,任自己腐爛,除了喝酒、吃東西,其他時間幾乎都在睡覺,有時也不是真的睡著,但身體完全無法動彈,我沒有酗酒,只是想要擁有還喜歡著什麼的感覺。以前我們喜歡在用餐的時候喝點酒,做愛的時候喝點酒,聽音樂談天的時候,高興不高興的時候,只要有任何理由,都可以喝點酒然後就會開心起來,即使他已經不在這屋子了,我還是喝上一點,模仿他那份隨興,重複懲罰自己。以往我總是跟隨著他吃喝,因他是那種只吃自己喜歡吃的食物,全然不管什麼營養衛生的人。他能夠發掘在許多窄巷、小弄、市場裡的小吃,也能發現某家不起眼的餐館裡獨特的口味,我都隨著他帶我去,這裡那裡,即使那些地方是我根本不會去的。但我必須承認那些食物都很好吃,某種味道,是我生命裡沒有的,熱鬧喧騰,真正的人間煙火。如今既然只有我一人,吃什麼都無所謂了,只是熱量而已。吃水餃、泡麵、外送披薩、微波食品,所有李振家嫌惡的「假食物」我都買來吃,我唯一的好友林慧最清楚我的狀況,她會買來真正的食物陪我吃,幫我打掃屋子,拉我出去曬太陽。
「我帶你去日本。」林慧說,我們共同的朋友小貞嫁到日本,上個月剛生了孩子,林慧說,我們去看寶寶。
「你以為我有力氣去欣賞別人的幸福嗎?」我語帶譏諷地說。我只敢對林慧這樣,好像刻意要讓她討厭我、甚至放棄我,那麼我就有藉口更墮落一點。
做什麼都沒有用,真的,我只想靜一靜。我掉入了生命的黑洞,無力爬出。
我就是放棄了。腦子裡有什麼東西被拉斷,無法復原,我無法想像失去那個東西的人還可以正常生活,至少我不行,我沒辦法。
這天下午林慧來找我,帶來食物跟啤酒,她嘴上總是罵我,心裡卻比誰都疼我。我們相識至今快十年了,她是第一個跟我簽約的人,編了我三本小說,我幫她寫了兩本傳記、兩本旅遊書,她在同一家出版社十五年做到副總編,丈夫也一直是同一個人,她安穩可靠,跟我完全不一樣。
如此跟我截然不同的林慧,卻是我生命裡少數可以算得上朋友的人。
「最近有個工作覺得你可能會有興趣。」林慧說。
「我不想上班。」我答。
「不用上班,是寫自傳。」她說,「我們出版社接下的政府委託案,要為畫家劉光寫傳記。提供食宿三個月,待遇也很好。」
我思考了一會,自傳,畫家,劉光,食宿,我思考著這幾個字眼,眼前好像浮現出什麼,卻捕捉不到答案。林慧繼續說:「你必須搬家,住在這裡你根本就好不起來,別弄到房東把你掃地出門,我們把重要的東西收一收,找個迷你倉儲放,其他家具什麼都不要了,重新來過,劉光住在中部海山鎮,超美的小鎮,是我的故鄉,那兒有山有海,你去那種地方住上幾個月,休養生息,還有收入,寫出當紅畫家劉光的傳記也可以為你的知名度加分,不是正適合你的狀態嗎?去哪找這麼好的工作?而且劉光是看過你的作品才選擇你當寫手的,這也是一種肯定。」
「讓我考慮一下,我現在狀況不好,怕耽誤人家工作。」我說,但心裡確實看到救命稻草的光影。
「你不可能做不好,只要能走出這個房子,離開台北,你就會好一半,我對你有信心。」
「我都廢掉了,你對我有什麼信心。」
她瞪了我一眼,「只要你有心,什麼都能做到。」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只讀一個月的書考上大學?不惜家庭革命也要寫小說?不顧所有人反對跟已經有女友的李振家交往?我做成的事沒有一件能把我帶到比較好的地方。
「接下這個工作,不會錯。」她斬釘截鐵說。
我猜想四十五歲帶給她的就是這種斬釘截鐵的威嚴吧,她用四十五歲的威嚴使我相信了她,因為不相信也沒有其他辦法。
就這樣,林慧帶來出版社跑業務的壯漢,我們在三天之內把東西整理好,李振家的東西他離開時大多帶走了,只留下我們合買的家具,林慧聯絡上他,叫了貨運把大多數家具寄給他,屬於我自己的東西少得可憐,林慧幫我保留幾件比較有價值的家具跟電器,連同我大部分的衣鞋書籍雜誌音響CD都裝箱送到迷你倉,我帶走一只行李箱,箱子裡有兩件外套、六件上衣、四件褲子,幾套換洗內衣褲、襪子,球鞋、休閒鞋、拖鞋、水壺、盥洗用具與筆記型電腦,我需要的東西不多,甚至是越少越好,我害怕自己在整理行李的過程裡又突然斷線,落入某個回憶中,我匆忙關上行李箱,像躲避一個凶惡的債主。
我的背包裡有電腦,林慧傳來劉光的檔案、幾本劉光的畫冊跟報導,一包全部吃下去也不會死的抗憂鬱劑跟安眠藥。
出發,前往海山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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