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陳舊的BBcall,可以讓你穿越時空回到過去,
你最想挽回的是什麼?
男大生程柏舟意外穿越時空回到1998年,與早逝的年輕母親相遇,
在2019與1998時空的來回交錯中,他想找出母親當年墜樓的真相。
而在1998年與當紅女明星跌落情網的他,最後卻發現害母親死亡的原因居然是……
程柏舟發現母親遺留下來的BBcall,卻讓他在一陣電流中回到1998年的電影片場,
女明星夏嵐心風靡台灣大街小巷,而年輕的母親正是夏嵐心的化妝師。
程柏舟一心想找出當年母親墜樓的原因,故意接近母親的他,卻也對女明星產生了情愫。
程柏舟向母親坦承了自己是來自未來的孩子,使他終於享受到從未擁有過的母愛,
而黑暗的演藝圈使程柏舟意圖保護嵐心,卻也一再使自己與嵐心陷入圈套中,
想要扭轉母親命運的程柏舟,卻也一步步讓母親步入陷阱裡……
二○一九年十一月八日
我沒去過美國,但我正在舊金山的唐人街上狂奔。
我輕巧得像貓,縱身一躍就翻過逃生梯,踩過水果攤和飯館的招牌,兩手各拿一把散彈槍和左輪,後背包裝滿剛從當舖搶來的鈔票金條,腰間掛著滿滿彈匣,雙腳一蹬,就跳上伙伴接應的機車後座。
黑衣人跟蟑螂一樣,不斷從暗巷和雜貨店竄出,我和伙伴四下瘋狂掃射。遇到高處有火砲槍攻擊,我立刻站上後座還擊,甚至還能像蜘蛛人一樣,飛身蹬牆,騰空翻幾圈再跳上摩托車。一個不小心,難免會射中從陽台探頭看熱鬧或舉雙手投降的路人。管它的,只要擋住去路的障礙物,一律清除,這就是「街頭殺手」的最高原則。
我的身姿和手指非常俐落,一個跨步、迴旋翻滾,不論懸空或倒立開槍,都能瞬間造出小小的血漿噴泉,演奏幾段哀嚎交響樂。
槍戰打得正火熱時,我的腳下突然開出一個坑……喔!該死!是一個對話框:「TC 87」
這是伙伴腕龍傳來的暗語,Teacher Coming,情況緊急。靠北!我急忙按下Ctrl+Esc,跳回投資學入門的文字檔畫面。一抬頭,就和老師的那對死魚眼碰上。她受不了我挑戰性的目光,只好瞟向我的筆電螢幕。
「你很認真敲鍵盤敲了半小時嘛,怎麼筆記才寫兩行?……唔,我看看,泡沫經濟。
好,那你說說看,經濟泡沫是什麼?有存在的必要性嗎?」
「泡沫嘛……呃……嗯,這個……泡沫是個好東西,有一定的附加價值。就像那個……氮氣咖啡,喔對,還有和啤酒一樣,口感滑順綿密,還可以賣得比汽水貴。」
忘了這根救命稻草是從哪本書看來的,同學們哄然大笑。老師毫無笑意,推推眼鏡,還不打算放過我。
「是嗎?你知道台灣經濟史上最大的泡沬,發生在哪一年?」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有講過這個嗎?幹,白板上一堆鬼畫符,就是沒有數字。教室另一頭,腕龍遠遠朝我打著手勢,我看不懂,只好瞎猜。
「呃,19……87?」
竊笑聲四起,她瞪我一眼:「87、87,這是你的幸運數字啊?算你好運,勉強過關。」
警報解除,她跺著高跟鞋往講台走,拿起藍色麥克筆在白板上寫字。她要是繼續往高處寫,短裙下的大腿就會露出來了……唉!相信我,不會有人想知道四十多歲老巫婆的內褲是什麼顏色。
「我再說一次,因為台幣兌換美元匯率緩升,貿易順差擴大,熱錢湧入,一九八五年的台股從六百三十六點,一路上漲到一九九○年二月的最高點一萬兩千六百八十二,四年上漲十一倍,就是所謂『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之後因為波斯戰爭爆發,美元大漲等外部因素,再狂跌到同年十月十二日的兩千四百八十五點。因為這場瘋狂的股災,原本上漲到百分之百的房價也跟著下跌,當年很多投資者跑路,跳樓或開煤氣自殺,社會新聞報都報不完……。」
拜託,那可是三十年前耶!除了台上那個老巫婆,我們其他人連受精卵都還不是。有人貪財不成搞到破產,自己找死,到底關我什麼事?還以為選這門通識課,可以學點發大財的技巧,沒想到這麼枯燥,老師還每堂課必點名,不出席就記曠課,真倒楣。
下課鐘聲一響,我馬上收起筆電和書包往外走,腕龍追上來。
「喂!請你的救命恩人去吃雞排吧!」
「想得美,要不是你太遜,唐人街那關我們早就破了!」
「靠么啦!都是你亂射,連警察也打,才害我們一直扣分。警察跟你有仇是不是?」
對啊,香港人最近不是都在打暴力黑警嗎?」
「搞屁喔,不怕被你老爸聽到?」
「怕什麼,他又沒在我身上裝竊聽器。」
話說得這麼滿,我也不確定老爸會耍出什麼監控我的花招。有天我聽到他在講電話,說在什麼倉庫搜查到一批違法的衛星追蹤和迷你密錄器,比警用的還高級。天曉得他會不會突發奇想,偷偷把那東西用在我身上?
自從我上國中之後,他就定期拿我的尿去檢驗,確定我沒有吸毒,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起初我還傻傻以為家裡馬桶真的壞了,只能暫時尿在塑膠桶裡。有一天我終於開竅,也不去戳破他,故意把一堆藥丸搗成粉,統統拌進尿裡。詭計被拆穿之後,我挨了一頓痛打,和一堂反毒家教課。
他給我看那些毒癮發作的恐怖片,的確有嚇阻作用,但被當做潛在罪犯看待,讓我超不爽。現在我一天至少要抽掉半包菸,就算只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抽,也是痛快的抗議。
「晚上的趴,你要去吧?聽說這屆中文系美女多,還乖得像小貓咪……。」
「吃素?沒興趣,我重口味。」
腕龍嘿嘿笑了,伸長脖子擋住我的路。
「哼哼,嫌那個泡菜女奶子不夠大?」
「你說王怡萱?我跟她又沒怎樣,而且她這學期去釡山交換了。」
「那正好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走吧,我們先去摩斯漢堡殺時間,阿柴說要大家去幫忙撐場,他們今天準備好幾箱啤酒和烈酒,晚一點才會拿出來,到時還有好貨……。」
他用拇指和食指虛捏在嘴前,輕吹一下。好吧,反正我也不想太早回家,大麻比女孩更讓我心動。
明明校外就有幾間很酷的酒吧可以包場辦趴,系學會偏要選校內場地。話說得好聽,什麼自己動手做,不但能發揮創意,更顯得有誠意。說穿了就是沒錢。
萬聖節剛過,系學會那些閒人四處蒐集來的裝飾品,正好廢物利用,把三○六大教室佈置得像暗黑魔窟一樣。貼牆或倒掛的蝙蝠,是本校應用心理系學生的專屬符號:我們唸的是科學,卻有顆敏感冷靜的靈魂,有天才的想法,更有瘋子的非主流創意。
可惜越自命不凡的人,辦事越掉漆。教室裡日光燈大開,長桌上擺出汽水珍奶和洋芋片鹹酥雞,幾盤冷掉的炒飯和米粉,西拼東湊的折疊鐵椅和塑膠凳,簡直比幼稚園義賣會還寒酸。舞台輪番上陣的,除了不知哪裡請來的三流樂團、不好笑的相聲和脫口秀,還有系學會長阿柴引以為傲的團康小把戲。
只見他穿著誇張的大紅披風,拿下黑禮帽向觀眾致意,宣布「高伯飛.柴」大師即將表演前所未見的催眠術,然後用他充滿雄性賀爾蒙的眼神和嗓音,點了幾名觀眾上台。除了兩個吃吃傻笑、長相不錯的外系女生,其他三個人包括腕龍,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暗椿。他們坐成一排,仰頭望著催眠師,看上去就像一排待宰的綿羊。
真無聊!我走到桌邊,吃了幾根冷掉的薯條,從桌子底下的行動冰箱裡撈出一罐溼淋淋的啤酒,正要打開拉環時,背後突然有人怯怯的開口:「不好意思,請問……我可以拿一瓶嗎?」
轉頭一看,是個嬌小清秀的短髮女孩,不算漂亮。及眉的齊瀏海、斜飛的細眼睛,薄唇塗成深紫色,乍看古怪,卻有幾分個性美。那對細眼睛裡流星閃爍,咻一下落在我手上的啤酒罐。
「這個?喏,給妳!」
我把啤酒給她,自己又拿了一罐。
「謝謝,我口好渴喔。」
「桌上有飲料啊!」
她隨著我的視線望去,輕輕皺起鼻頭。
「我不喜歡含糖飲料,那是給小孩子喝的。」
我笑了。她的身高不到一百六,童裝尺寸的格子衫牛仔迷你裙加奶油黃麂皮靴,粉嫩的圓臉頰,細頸一圈龐克黑頸鍊,挑眉聳肩的神情有些洋派,根本是「怪獸電力公司」裡走出來的淘氣黃種小孩。只見她大口灌下啤酒,卻面不改色,露出暢快滿足的神情,有意思。
「妳今年剛進中文系?」
她搖搖一頭柔順的淺褐短髮。
「不,我是轉系生,從外交系轉中文系。」
「咦?外交系不錯啊。」
「不錯?我們都斷了好幾個邦交國,等我畢業的時候,可能就零邦交了吧。現在中文系出路不錯,以後搞不好還能去補習班教國文呢……怎麼?你覺得我很奇怪嗎?」
「沒,沒有……。」
「聽到我轉系的理由,每個人的表情都是跟你一樣,」她模仿我半張著嘴鬥雞眼的蠢相,呵呵自嘲:「沒差,反正我習慣了。」
這女孩說話挺嗆,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也絲毫不客套,感覺是個有趣的對手。直接問她名字要求加Line?算了,我不想造成誤會。
「妳以後想當老師?」
「再說吧。我很喜歡古典詩詞,可是中文系氣氛和我想得不一樣,老師和同學都挺悶的。」
她聳聳肩,眼光飄向台上,有個穿粉紅洋裝的女孩在催眠狀態下轉圈跳舞。她歪嘴笑了,似乎想發表尖刻的評論,欲言又止的看我一眼。
「對了,我叫沈安立,沈三白的沈,安全獨立的安立。你呢?」
沈三白?這名字好像在哪聽過。
「不是老鼠會的那個牌子安麗喔?」
她沒反應,看來這個笑話不好笑。好吧,老實點自我介紹:「應心系三年級。我姓程,計程車的程,程柏舟。松柏的柏……。」
她眨眨眼睛,臉上一亮:「諾亞方舟的舟?」
我心中竊喜,臉上還要裝酷。
「對啊,你怎麼知道?」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這是什麼外星話?除了「柏舟」之外,我一個字也聽不懂,雖然她吟詩的聲調很悅耳。
看到我一臉痴呆,她掏出手機滑了幾下,把它送到我眼前。
「喏!這是詩經裡的一首詩,我很喜歡。」
我瞪著螢幕上砌磚頭似的一排排四字詩,什麼「我心匪石」、「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字都認得,卻完全看不懂意思,只得把手機還給她。
「古代中文太深奧了。」
「你媽媽是用這首詩給你取名字的嗎?」
我遲疑一下,這是我最討厭的話題。
「不知道。還不到兩歲,我媽就過世了。」
「哦,抱歉……。」
亮晃晃的日光燈突然一黑,有人打開隱藏的壁燈和旋轉彩燈,迅速把椅子推到兩旁,擺上幾張充氣沙發,狂野的重金屬樂砰砰作響。怪叫歡呼聲中,幾個人帶頭瘋狂扭擺身體,巨大的黑影在牆上交錯晃動,原本無聊到爆的里民同樂會,瞬間變成原始人的洞穴營火夜。驚喜的讚歎聲中,啤酒和烈酒被搬上桌,幾杯下肚,再拘謹的女孩也會被解放,融入越來越嗨的神祕夜晚。
等我回過神來,沈安立已經不在身邊。我在閃爍昏暗的燈光中四下遊走,不時和踉蹌的人影碰撞,始終沒找到她,腕龍卻找到我了。
「好哇!大家都在忙,就你一個人在把妹!那個妹蠻正的嘛,啊人咧?」
「你們一關燈,她就不見了。」
「笨蛋,最好玩的正要上場,你就把灰姑娘搞丟了?」他把一根歪歪扭扭的紙管遞過來:「哪,我特地替你搶了一根,去找個人陪你享受吧。」
「你要去哪?」
他賊賊的笑:「當然是去找獵物啊,不然要陪你站壁哦?」
說完就鑽進人群裡。昏暗的燈光和跳動的人頭之上,淡藍煙霧冉冉浮昇。我掏出打火機,在短短的紙煙點上火,讓青澀的香草味緩緩湧入肺裡。我從桌上拿杯不摻水的伏特加,坐在一張充氣沙發上,等待大麻和烈酒的作用,卻始終等不到傳說中輕飄飄的舒暢感。
不時有麻雀般的女孩被我的長腿絆倒,跌進我懷裡。我很紳士的把她們扶正,也不忘從她們柔軟的腰臀上順手撈點報酬。偶而有幾條多情的手臂圈住我的脖子,我卻毫無進一步的興致。
你說我忘不了沈安立?別傻了,我才沒那麼純情,更沒有對她一見鍾情……吊書袋的女生是很煩,但長得可愛的例外。她剛才說的話,還在我腦中盤旋。
腦袋清楚的時候,我很少想起媽媽。可能現在腦子太放鬆了吧,十歲那年就被我埋進心底的思念和悲傷,就像打開搖晃過的汽水罐,凶猛的汽泡噗一下噴發出來,又像生芥末一樣嗆進我的鼻腔。我終於再也克制不住,嗚嗚的哭出來。
停下來!別哭了,太娘砲了!但是我的眼淚不聽使喚,我的腦袋脹成兩倍大,舉不起重得像水泥柱的手臂,只好仰躺在沙發上,任憑淚水滑落到下巴。幸好燈光夠暗,沒人發現我臉上在下大雨。
有個溫度暖和了我的左半邊,我緩慢的往左轉動脖子,只看到一個背光的黑色剪影,在吵雜的音樂聲中,沈安立的嗓音低沈,一字一句卻分外清楚。
「對了,剛才還沒跟你說完呢。柏舟那首詩的意思,你想知道嗎?」
花了半分鐘,我才找回自己的舌頭:「想。」
她從我手上拿過那根草,吸了一口,又還給我。被她冰涼的指尖拂過,我的右手暫時麻痺了。
「它說的是,一個人沒法被別人理解,心裡很鬱悶很孤獨,但他認為自己的想法才是對的,不打算改變。」
「就這樣?」我感覺自己的臉融化了,只剩下一張浮在半空中的嘴:「聽起來很賤。」
對呀,不過它寫得很有畫面感喔,他說他不是可以轉動的石頭,也不像草蓆一樣能被捲起來,心裡的鬱悶,就像很久沒洗的髒衣服……。」
想到周末浴室裡滿滿的洗衣籃,天哪那味道!我的臉頰忽然又回來了,臉部肌肉正往上牽引。她的頭靠著我的,我能聞到她胸口飄出的茉莉香味,和呼吸間的淡淡酒味。
「不過呢,據說柏舟這種東西,是柏木做成的小船,在古時候柏木是用來做棺材的,把柏舟放進河裡流,就是用來傳訊息給死人。聽起來不大吉利噢?所以我猜,你媽應該不是用這首詩給你取名的。」
流進陰間的小船?我的腦袋有點卡住,嘿嘿傻笑起來。
「不錯喔,搞不好我可以直接去問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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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身1998
陳瑤華
由 鏡文學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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