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原諒我寫下這些話──
我只是快撐不住了,我有時候會想死。對不起。
看不見的傷口最難治癒,練習和「輕鬱症」的自己相處。
「妳看到的自己是什麼顏色?」她在桌上拿了面桌鏡給我,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緩慢地說出:「灰色。」
23歲的李思恩是個平凡的社會新鮮人,每天規律上下班,個性溫和不高調,生活乍看平淡無奇,但她總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也從沒跟身邊的人說過──自從至親的外婆去世後,她便時常在腦中經歷各種死亡方式。
火車輾斃、高樓跳下、石頭砸人、利器劃開胸口、美工刀割腕……
當自殺的念頭不斷湧出,內心的負面想法日漸擴大,生命的重力似乎越來越輕,已經無法再像過去一樣正常生活,層層堆疊的低落心情,逐漸變成慢性的輕度憂鬱,也讓「灰灰」找上門。
「灰灰說他不是故意賴在妳身上,他只是想要幫助妳,所以才跟著妳。」
「那他會一直跟著我嗎?」
「他說他總有一天會離開,只是還不會那麼快,我希望在灰灰離開之前,妳可以試著慢慢接受他。」
為了告別「灰灰」、為了找回身上的顏色,李思恩踏上跌跌撞撞的自我探索之路,學習與「灰灰」共處的生存之道。
月台
我站在月台上塗色不均的黃線前,看著刷色已不明顯的標語:「候車時請勿超越黃線」,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跨出這條生死的交界線。略帶緊張地克制自己,我不能衝動,再往前一步,我的生命就會完蛋,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雖然有時的確將這件事視為一個滑稽的願望。
撐過一分鐘了,我看向火車的時刻表,上面的紅色螢光排成「07:14」,後面跟著「準時」兩個字。現在的時間是七點十一分,再三分鐘火車就要來了。
而我站在黃線前,無視那些排在我後頭的人們,他們或是無聊地滑手機,或是與人聊天,又或是和我一樣獨自發呆。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我的腦海已經維持了近一分鐘的天人交戰。
我今天不想上班,沒有什麼理由,就跟大學時期莫名就想翹課的心情一樣。
今天不適合上班。
那些從樓梯上頭快步行走而下的上班族,或許心裡也是有幾百個不願意,但他們仍願意整頓自己,終而過上反覆的這天。但是,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適合上班的心情比他們大上
許多。
其他穿著制服的學生就顯得青春洋溢,幾個人大聲聊天著。
年輕真好。
在我還是穿著制服的年紀時,我不會像現在一樣,需要胡思亂想才可以轉移自己對跨過黃線的渴望。
「欸!」
原來我後頭也有一群學生在嬉鬧,我被那玲琅的聲音嚇到,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我這般糗態。
「怎麼了?」
「我跟你們說,」女孩的聲音雖然好聽,但真尖銳,「他回我了。」
「誰?」
「那個學長。」她的聲音抑制住興奮。
「學長?」原來平調的聲線,慢慢的升個半音,「該不會?」
「對!」對方似乎更強勢,一個音直接升了八度,「他說可以當朋友!」
我承認偷聽是不太好的行為,但我已經能預料到接下來的發展,尤其是音量和音頻的部分。
「啊――!」
我能想像,在我背後的兩個小女生現在可能正手拉著手,腳尖用著同樣的頻率,微微踮起,內心已轉了不知道幾百個圓圈。
年輕真好。
我聽到後面的呼喊一瞬間安靜了許多,或許是她們意識到旁人注視的目光。原來十幾歲的人也不是那麼無畏無懼,和二十幾歲的我一樣。
那也是,戀愛真好。
在我適合活著的時候,也會在路上關注一些擦肩而過的帥哥,假如今天看到一個令我內心驚訝「哇賽,這也太帥」的路人,我會將這一天設為本月幸運日。
但是如果真的將這些日期一一紀錄起來,會有被發現而被嘲笑的疑慮,而且好似有些變態。因此,我只會在心花剛綻放的瞬間記下像是「0607全家眼鏡帥哥」這樣的筆記,偷偷地放在心底,讓我維持一段好心情。
大概是一天的份量。
我會幻想搞不好哪一天,平庸的我也能像偶像劇演的一樣,被一個世紀大帥哥搭訕,或是巧遇,然後陷入一段美好又能有大好結局的戀情。
若是這樣的幸運日,我就可以大方地拿紙筆記下來了。然後我會在往後的日子,跟另一半說:「你看,這就是我們第一天見面的日子。」
「我那時候就對你一見鍾情了。」他會用著低沉嗓音對我說。
這樣的情節不知道在台灣的收視率能到多少。
月台上開始閃著紅色光芒,提醒大家火車要來了,也提醒著我快要可以結束與自己內心的戰爭,無論戰爭的結果為何。
可是往往在這個時候總是最難熬。
方才的戀愛妄想瞬間被拉回現實,我有一股強烈的欲望:我想跨過眼前的黃線,我想跨過去,與一分鐘後駛入月台的火車來個親密接觸。怎麼會有這個可怕的想法?我隨即被自己的思想嚇到,這個產生這個奇怪念頭的人不可能會是我。
好險我膽子很小,我知道我始終沒有勇氣跨出這一步。
人們常說,只要跨出第一步,後面的步伐會趨於穩健,接著便能克服萬難。
但是我因為膽子太小而沒辦法做到,即使有時候那異常的欲望會特別強烈,我知道我始終會放棄。
我唯一能做的只能盡力在這種變態的想法來臨時,偷聽旁人的對話,幻想一下自己不一樣的生活,然後在火車到站後上車,即使今天不適合上班。而今天不適合上班的我,不適合活在這個世界。
今天的選擇依然與往常一樣。
火車快來了,我順著來的方向看去,眼角餘光卻瞄到一位身高一米八的男子。他正朝著我走來。
「各位,」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在心裡跟腦內的細胞對話,「有帥哥。」
今天是我的幸運日嗎?「0908月台帥哥」的心中便條紙將要形成了嗎?不對,他朝著我走來,或許今天是可以用紙筆記下的日子。
我看著他離我愈來愈近,雖然有一瞬間我在想他該不會要沒禮貌地插隊,但我暗自希望他來搭訕的機率比較大。
如果他用他的濃眉,他的單眼皮,他的高鼻樑,和他的低沉嗓音問我的Line該怎麼辦?
我要放下矜持給他嗎?還是要連電話和名片都一起交出去?像是社會人士交談的第一步一樣,自然且平常。
我聽到火車從遠方到來的聲音,而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然後,我的身體被推了出去。
我並非用我的雙腳跨過黃線,而是被推倒的,甚至整個身體都越過了黃線。時間在我的眼裡被放慢了好幾十倍,我漂浮在鐵軌上,橘紅色的火車頭快速朝我前進,在發現我後試圖急煞。我感受到它想停止的心情,甚至看到裡頭列車長驚訝的臉孔。
對不起,害你要被罵了,明明是我衝出去,卻有可能會害你失去職位。會開火車的人應該不多吧?重點是你的身心靈在往後承受得住嗎?
不過你誤會我了。
這次我是被害的,我是被那個一米八的渾蛋推出去的!「人不可貌相」用在這個時候,我想再合適不過了。
再過0.01秒,我肯定要血肉模糊。連遺書都還沒寫,連自己都無法決定死亡的日期,連所謂的人生跑馬燈都還沒開始跑,我就必須在這短暫的時間接受死亡的到來。
這合理嗎?在我來不及思考的同時,身體感受到一陣劇烈的疼痛。我聽到左半身發出一陣巨大的聲響,好像是骨頭被震碎的聲音,接著左手臂飛了出去,濺出大量的血。
我終於倒在鋪滿碎石的軌道上,空氣中混合著血腥的味道、鐵軌上些微的生鏽味和土味。
溫熱的血液從體內流到地上,滲入大小一致的石頭裡,漸漸地變冷。溫度變化之快速,像是當初他說出分手兩個字後,兩個人空氣之間的瞬間改變。
好痛,真的好痛,為什麼要痛這麼久?
火車仍試圖要煞車,我從透明車窗裡看到了猙獰和絕望。真的對不起,我只能在這短短眨眼間,跟那位已經緊閉雙眼的駕駛員說聲抱歉。我的雙眼跟著一起閉上,身體隨即被硬生生給輾了過去。
「請問?」左肩再度被拍了一下。
雙眼頓時如死而復生般地睜大,我驚訝回頭,發現剛才推我的現行犯還站在原地。
「請問,」他似乎也被我的驚訝給嚇到,但很快恢復平靜,「這台車是往台北的嗎?」
「啊,」我看著眼前的火車來到,緩緩地停了下來,這才慢慢回過神,「對,往台北的。」
「謝謝。」他走到排隊人潮的末端。而站在第一個的我,跨出了夢寐以求的黃線,右腳安安穩穩地踩在車廂內,左腳隨後跟上,和平時並無不同。我走到靠近車門的地方站著,回想剛剛所發生的事情。
一切都太荒謬了,更荒謬的是有這個想像的我。雖然在平時難過的時候會在心中嚷嚷著「要是能死掉就好了」,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怎麼死去。而且這樣的死法太可怕了,光想像就感覺好痛。
這不適合膽小的我。
好險剛剛只是幻想,雖然不知道原因從何而來,可能就是一些無聊時候會有的幻想吧,沒事的。
於是,在前往台北的上班路上,我又活過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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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
我曾經想要死去
衍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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