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會談室。

安靜明亮的空間，僅有張桌子與兩把椅子，蕭堯與懷中抱著娃娃的鍾華面對面坐著。蕭堯看了鍾華一眼，雖見不著瀏海後那雙長眸的情緒，但見他平靜，心裡是有些安心。

蕭堯在溝通實錄表填上這一刻的情境，開始了與鍾華第一次的會談，「學長，你今天精神看起來不錯。」

鍾華靠著椅背，掌心一下下輕拍娃娃屁股，低低哼著歌，稍長的時間後，低垂眼簾的他才開口：「這重要嗎？有誰在意這個。」

蕭堯愣了一瞬，問：「……你為什麼要這麼想？」

「不然我為什麼會進來這裡？」鍾華淡然的口氣像是認命。

「……」蕭堯發現自己答不出話。所以，有病的究竟是門裡的他們，還是門外的我們？看不清世界的又是誰？靜了一會，他啟唇：「學長，你瀏海這麼長，看得見我嗎？」

「噓，她在睡覺。」鍾華低著眉眼，輕聲說話。

蕭堯決定換個方式。他問：「你太太喜歡你留鬍子和頭髮？」

鍾華身形動了下，沒答腔。

「學長，我跟你同校畢業的，我姓蕭，叫蕭堯，你可以叫我阿堯。」他指一下自己的識別證，說：「雖然在校跟你沒什麼交集，但常聽一些學長姐提起你。我也在ＰＴＴ看過你的實習分享文章，還滿喜歡你的觀念和文筆。」當時年少的我總在螢幕後看你。

鍾華緩緩抬起眼簾，瀏海後的目光對上他的。

四目交會時，蕭堯按捺不住驚喜，彎著眼笑問：「學長，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鍾華垂眸看著娃娃好一會，抬眸時，蓄鬍的唇邊似有模糊笑意，他說：「她是妹妹，跟她媽媽很像。」

「你喜歡女孩？」

「都好，自己的孩子健康就好。」

「那你留著大鬍子，頭髮又這麼長，妹妹不會被你的鬍子扎到嗎？」他該理髮剃鬍，但學姐說他不肯配合，要是想動他的髮與鬍，一副跟你拚命模樣。

鍾華聞言一愣，表情略帶懊惱，好像這一刻才想起來這大鬍子真是不妥。

「學長，可不可以跟我說你為什麼要留長頭髮和鬍子？」

稍長的靜默，才聽見鍾華徐聲說：「雁如很喜歡基努．李維，有陣子嚷著她沒見過我把頭髮和鬍子留長的樣子，讓我試試，我答應她了，但一直都沒有實現我承諾過的。」

應是想彌補他的妻子。蕭堯再問：「那你覺得雁如有沒有可能更希望你把自己整理得乾乾淨淨的，至少別讓鬍鬚扎到妹妹？」

鍾華陷入思考，好半晌才點頭道：「會的，她是那樣的個性，可是她沒提醒過鬍子會扎傷妹妹。」

「她都怎麼提醒你？」

「她以前會直接告訴我，現在是看著我卻不肯跟我說話。」

蕭堯疑惑，手中的筆仍刷刷寫著，又問：「學長，為了不扎傷妹妹，等等會談完，我們可不可以去剪頭髮和刮鬍子？」

「這要問雁如，她希望我剪，我就會剪。」

蕭堯咬著筆，思索一會，問：「要去哪問？」

「她會來看我，雖然她不理我，但我還是要問她。」

蕭堯看過病歷，知他有幻想和幻覺現象，總能看見她們母女倆的身影。一會，他問：「學長會想出去散步嗎？」

「散步？」鍾華歪頭看他，語聲帶疑惑，彷彿在質疑這提議最終能實行的可能性。

「對啊，去外面散步。學長想出去嗎？」

「想。」鍾華點著頭，又低低開口：「我想回家。」

輕飄飄一句，像懸浮半空中的肥皂泡泡，一碰就碎。對鍾華來說，回家是遙不可及的夢，這個認知讓蕭堯喉頭發堵，一時間說不出話。

「你要帶我回家嗎？」鍾華問。

「我們先出去散步。散步時，你表現好的話就能回家了，不過我要先請張醫生評估。在那之前，學長可不可以把頭髮和鬍子剪了？因為表現好才有獎勵，就像教小孩一樣，也一定是表現好才會給獎勵對不對？」

鍾華思考了好一會，眼底慢慢浮上暖意。他點頭說：「好，我跟雁如說一聲，我想她會同意的。」

「太好了，希望在下次會談前，就能看到學長回家，我一定會幫助你。」蕭堯收拾桌面，講：「今天會談就到此結束，學長確定要剪髮或是刮鬍子，可以到護理站找我。」

鍾華一手攬著娃娃，一手將椅子推回，轉身前，他目光定定落在面前清秀男子左耳上的那個小黑洞。

起身時，發現自己被鍾華盯著瞧，蕭堯納悶道：「學長，會談結束了。」

鍾華皺著眉，沒有開口，蕭堯已漸漸習慣他每個回應前的短暫沉默。

「阿堯。」片刻後，鍾華啟唇。

「……嗯？」

「我們以前認識麼？」

蕭堯瞠圓了眼，慢慢露出愉快的表情。所以他這是想起他了？

鍾華再細瞧他問：「你是不是在寧夏夜市打過工？賣山豬肉香腸的？」

「……」不，他沒吃過山豬肉香腸……不，不是，他想說他沒賣過山豬肉香腸，卻擠不出聲音。

「我買過你的香腸……不好吃。」鍾華搖頭嘆息，帶著生無可戀的表情，大步離開會客室。

我沒賣過香腸啊學長……

蕭堯嘆口氣，摁熄燈源，拉上了會客室門。

鍾華剪髮剃鬍，露出一張俊秀臉孔，他似乎不大習慣這樣乾淨的自己，刮完鬍子時，盯著鏡子足足五分鐘之久。

他依然沉靜，可以一整日抱著娃娃不動也不說話，但情緒穩定，夜裡也不曾鬧過，經由主治醫師、心理師和社工師評估後，醫師給了他兩小時的假，讓他可以外出走走。

他的家人在八八風災中罹難，岳父母已年邁，大舅子也有自己的家庭，誰來協助他進行活動治療？這個責任落在蕭堯身上，他自告奮勇帶鍾華外出。

蕭堯不侷限範圍，出了那兩扇厚實的鐵門，電梯下至一樓後就任由鍾華走在前頭，自己則跟在他身後，保持五步之遙。他想，只要鍾華不影響他人、不傷人、不自傷，無所謂他往哪走。

他跟在後頭，觀察鍾華一舉一動。他發現他似乎對周遭一切不感興趣，經過了花店、咖啡店、寵物店、3C用品店，均未能令他駐足停留。唯一能讓他停步的是路口號誌燈──他知道紅燈停，綠燈行。

鍾華微沉著肩頭，一直走一直走，陽光披了他一身，曬不散他周身落寞。蕭堯兩手插褲袋，默默跟在後頭。

蕭堯對鍾華的認識並不算深，多數是從表姊及學長姐口中，以及他文章中的字句去拼湊的──那是一個有正義感、責任感、對醫護工作充滿熱情，行事穩重的男人。

所以他曾經迷戀過。

他現在也迷惘，畢業後竟又遇見這男人，是不是代表他們有緣分？

蕭堯陷入自己情緒，維持著一樣的步調垂眸走著。直至發現與前頭那人之間的距離已不只幾個步伐，他迅速邁開腳步追上去，才發現鍾華走得極快。

前頭一個轉彎，他怕跟丟，揚聲喊：「學長、學長……鍾華！」

那人不為所動，身子一側，已消失轉角。蕭堯心一跳，跑了起來，待追上他時還大口喘著氣。他鬆開鍾華的手腕，直起身子想開口卻倏然頓住，他像被掐住脖頸，連呼吸都痛──鍾華淚流滿面。

「學長……」那一顆顆淚水那麼清澈、沉重。

鍾華落著淚，眼眶蓄滿淚水，他看看四周，表情茫然哀傷。

「學長，怎麼了？」

鍾華哭得無聲而壓抑，並沒有回話，或許他根本也沒聽見。

蕭堯皺眉思索，不知該如何安撫這個男人。下一秒，鍾華垂首將額頭抵在他頸側，哽聲說：「原來這世界只剩下自己，是無論去到哪裡，無論周遭有多少人、多熱鬧，都一樣只有自己一個……」

鍾華的傷心彷彿在他脖頸間暈開，燙人皮膚，水氣瞬間模糊他的視線──他明白孤立無援的心情。他忍住淚意，抬臂拍鍾華顫動的肩頭，他張嘴嘗試安慰，卻訥訥不能言語。

「真的……這世界只剩我一個……」鍾華顧不著這是大街，哭得像是迷路的孩子。

可他難道不是迷了路？

耳畔那脆弱的聲音，哭得蕭堯心慌意亂。他闔上眼，在心裡嘆氣。

如果可以，他想要帶他走出黑夜。 閱讀完整內容